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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秋猎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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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十七年,九月初九,重阳。
西山皇家猎场,旌旗蔽日,骏马嘶鸣。今年的秋狝比往年更盛大——圣上欲阅兵演武,各军精锐尽出,连十二卫的少年营都来了百余人,最小的不过十岁。
九岁的陆明砚穿着崭新的墨绿猎装,背着他爹特意命军械营打造的小号铁胎弓,骑在已五岁、越发神骏的“追风”背上,脊背挺得笔直。
这是他被允许正式参与狩猎的第二年。去年只能在外围射射兔子,今年陆将军发了话:“若能独自猎得麂鹿,便许你入少年营观摩。”
少年营!那是大昭未来将星的摇篮。
陆明砚握紧缰绳,眼神锐利地扫视山林。他今天一定要猎头像样的猎物。
“砚儿,跟紧为父。”陆将军策马在前,回头叮嘱,“今日圣驾在,各军较劲,不可逞强,更不可离队。”
“是!”陆明砚应着,目光却忍不住往人群里瞟。
苏棠呢?太傅府的车驾已经到了,她今年会不会又……
正想着,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陆明砚回头,看见个“陌生”的小厮——灰色短褐,黑色绑腿,头发束成简单的单髻,脸上还抹了点灰。但那双灵动的眼睛……
“苏棠?!”陆明砚压低声音,“你怎么又……”
“嘘!”苏棠——或者说“苏小厮”——得意地眨眨眼,“我今年有经验了!你看,我连喉结都画了!”她指了指脖子——那里用黛笔画了个小小的凸起。
陆明砚哭笑不得:“你爹知道吗?”
“我爹今年负责文书记录,一早就去御帐了。”苏棠小声说,“我娘以为我在女眷区看热闹。放心,我跟王嬷嬷说好了,她帮我打掩护。”
陆明砚还想说什么,号角声起——圣驾到了。
所有人下马行礼。陆明砚赶紧把苏棠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跟紧我,别乱跑。今年查得严,你那伪装……够呛。”
祭祀仪式后,狩猎开始。各路队伍如离弦之箭,奔入猎场深处。
陆明砚跟着父亲一路向北,专寻鹿踪。苏棠骑着她那匹温顺的小母马跟在旁边,眼睛亮晶晶地四处看。
半个时辰后,前方探路的家将回报:“将军,东北山谷有鹿群痕迹,约二十余头。”
陆将军看了一眼地形图,点头:“砚儿,带五人小队去查探。记住,只在谷口观望,不可深入。巳时三刻前必须回来汇合。”
“是!”
陆明砚点了四个家将,加上苏棠,六人小队策马向东北。山谷入口狭窄,林木茂密,鹿群踪迹明显。
“少将军,看!”一个家将指着地上的新鲜蹄印,“是麂鹿,数量不少。”
陆明砚下马查看,果然蹄印密集。他抬头看向山谷深处,那里林木更密,隐约能听见鹿鸣。
“进谷看看?”他问家将。
“将军有令,不可深入……”家将犹豫。
“只在谷口附近,射一两头就回。”陆明砚跃跃欲试。麂鹿机警,若能猎到,父亲定会高兴。
苏棠也兴奋:“我帮你驱赶!”
六人小心进谷。起初一切顺利,陆明砚甚至发现了一头离群的年轻公鹿,正要搭弓——
“什么人!出来!”
厉喝声从侧后方传来。
众人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队金吾卫巡哨从林间走出,领头的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校尉。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小队,最后落在苏棠身上。
“你,”校尉指着苏棠,“腰牌。”
所有参与狩猎者,无论官兵还是世家子弟,都必须佩戴标明身份的木制腰牌。陆明砚他们有,苏棠……没有。
空气瞬间凝固。
苏棠的小脸“唰”地白了。她下意识往陆明砚身后躲。
“拿出来!”校尉上前一步。
陆明砚赶紧挡在前面:“这位大人,他是……”
“是什么?”校尉眯起眼,“本官巡查猎场三日,各府随行人员皆有记录。你这小厮面生得很,腰牌呢?”
完了。陆明砚冷汗下来了。私带无关人员入猎场是重罪,轻则驱逐,重则罚没狩猎资格,甚至影响父辈考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响箭突然从山谷深处破空而来,擦着众人头顶飞过,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箭尾白羽剧烈颤动。
所有人脸色大变。
响箭!猎场紧急示警!
“有情况!”校尉立刻转身,“所有人,戒备!”
几乎同时,山谷深处传来混乱的蹄声、嘶鸣声,还有……野兽的哼唧声?
“是野猪群!”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家将惊道,“听声音,不下十头!受惊了,正往这边冲!”
“退!快退!”校尉果断下令。
但已经来不及了。
茂密的灌木丛被暴力撞开,七八头半大的野猪冲了出来!它们显然受了惊,獠牙虽未长成但尖利吓人,小眼睛赤红,横冲直撞。
“保护少将军!”家将们拔刀护在陆明砚身前。
混乱中,苏棠的小母马受惊,人立而起!
“啊!”苏棠缰绳脱手,整个人向后仰去。
陆明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抓紧!”
可受惊的马已经疯了,掉头就往山谷更深处狂奔——那里是猎场划定的禁地,多年未开,地形复杂,多有猛兽!
“追!”陆明砚想都没想,策马就追。
“少将军不可!”家将们想拦,但野猪群已经冲散队形。金吾卫正全力驱赶野猪,一时无人能追。
两匹马一前一后冲进密林深处。
“苏棠!勒缰绳!往左拉!”陆明砚在后面大喊。
苏棠死死抱着马脖子,勉强抓住缰绳,拼命往左拉。惊马被带偏方向,冲进一条狭窄的山涧。
山涧乱石嶙峋,马速终于慢下来。陆明砚追上来,看准时机,从自己马背上一跃而起,扑到苏棠马上,双手死死勒住缰绳——
“吁——!”
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终于停下。
两人滚落马背,摔在厚厚的落叶上。
陆明砚第一时间爬起来,扶起苏棠:“没事吧?”
苏棠惊魂未定地摇头,小脸惨白:“没、没事……”
环顾四周,两人心都沉了。
这里已深入山谷腹地,林木遮天蔽日,苔藓爬满巨石,空气中弥漫着腐叶和湿土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野猪的哼唧声——那群畜生也追进来了。
“这是哪儿?”苏棠声音发颤。
“禁地。”陆明砚脸色难看,“猎场舆图上标红的地方,多年未开,据说有熊和狼。”
苏棠抓紧他的衣袖:“那、那我们快回去!”
“回不去了。”陆明砚指着来路,“野猪群把路堵了。而且……”他侧耳倾听,“它们往这边来了。”
果然,哼唧声和践踏落叶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明砚大脑飞快转动。他想起赵师傅教过的:遇猛兽不可背对逃跑,要利用地形周旋;想起军械课上学过的简易陷阱;想起父亲说过的“为将者,绝境中方显本色”。
“上树。”他果断道,拉着苏棠跑到一棵巨大的古柏前,“你先上。”
苏棠会爬树——这些年翻墙练出来的。她三两下爬到一根粗壮的横枝上。陆明砚紧随其后,刚爬上树,野猪群就冲到了树下。
七八头半大野猪,獠牙在幽暗的林间泛着寒光。它们在树下打转,用鼻子拱落叶,显然发现了人味。
一头格外壮实的野猪开始用身体撞树。
咚!咚!
古柏粗壮,但也被撞得枝叶乱颤。苏棠紧紧抱着树干,小脸煞白。
“这样不行,”陆明砚低声道,“它们会一直守着,或者把树撞倒。”
“那怎么办?”
陆明砚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片藤蔓丛生的斜坡上。那里藤蔓粗如儿臂,纵横交错,像一张天然的大网。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苏棠,”他压低声音,“你待在这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下来。”
“你要干嘛?”
“引开它们。”陆明砚开始解腰带——那是牛皮制的,结实得很,“你看见那片藤蔓了吗?我去把它们引过去,你趁机往反方向跑,找到来时的山涧,沿水流往下,应该能出去。”
“不行!”苏棠抓住他的胳膊,“太危险了!你会被……”
“我不会。”陆明砚看着她,眼神异常冷静,“赵师傅教过我如何与野兽周旋。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弓和箭囊,“我还有这个。”
他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把箭头在树皮上用力磨了磨——不够锋利,但够用了。又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短绳和几个小铁钩——这是军械课上学做陷阱用的,他一直随身带着练习。
快速用短绳和铁钩做了个简易的绊索,绑在两根较细的藤蔓之间,离地半尺,隐在落叶下。
“你……”苏棠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惊呆了。
“帮我看着,它们往哪边走。”陆明砚系好最后一个绳结,深吸一口气,突然从树上跳了下去!
“陆明砚!”苏棠差点喊出声,死死捂住嘴。
陆明砚落地翻滚,起身就朝野猪群扔了块石头!
“嘿!这边!”
野猪群被激怒,调头就冲向他。陆明砚转身就跑,引着野猪群冲向藤蔓区。
他跑得极快,但刻意控制速度,让野猪群紧追不舍。快到藤蔓区时,他一个侧身翻滚,从绊索上方跃过——
“轰隆!”
冲在最前面的两头野猪被绊索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惨叫。后面的野猪被阻了阻,但更多野猪绕过同伴,继续追击。
陆明砚已经冲进藤蔓深处。藤蔓纵横,他身材瘦小,灵活地在缝隙间穿梭。野猪体大,被藤蔓缠住,速度大减。
趁这机会,陆明砚爬上一块巨石,搭弓射箭——
“咻!”
一箭射中一头野猪的屁股。不致命,但足够激怒它。
野猪群彻底疯狂,在藤蔓区横冲直撞,却越缠越紧。陆明砚在巨石上灵活移动,时而射箭骚扰,时而扔石头挑衅,始终与野猪群保持距离。
树上,苏棠看得心惊胆战。她看到陆明砚的冷静、敏捷,看到他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射击都精准地激怒野猪而不被反扑。
这还是那个会爬墙摘杏、会逞能凫水的陆明砚吗?
时间一点点过去。野猪群在藤蔓中消耗了大量体力,渐渐显出疲态。而陆明砚也汗湿重衣,手臂因持续拉弓而发抖。
但他眼神依旧锐利。
就在这时——
“砚儿——!”
“少将军——!”
呼喊声由远及近。是陆将军带着大队人马找来了!金吾卫、家将、甚至还有少年营的骑兵,黑压压一片。
看到藤蔓区的情景,所有人都愣住了。
七八头野猪在藤蔓中挣扎,一个九岁少年站在巨石上,弓如满月,箭指兽群。他衣衫破烂,脸上有擦伤,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如老兵。
陆将军勒马,看着儿子,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放箭!”金吾卫校尉下令。
数十支箭矢齐发,野猪群瞬间倒地。
陆明砚这才松了弦,从巨石上滑下来,腿一软,差点摔倒。陆将军飞身下马,一把扶住他。
“受伤了?”声音紧绷。
“没……”陆明砚喘着粗气,“苏棠在那边树上,她没事。”
陆将军抬头,看见苏棠正从古柏上小心地往下爬。王嬷嬷冲过去接住她,母女俩抱在一起。
校尉走过来,看着陆明砚,又看看那些被巧妙利用的藤蔓和绊索,抱拳道:“陆小公子临危不乱,机智果敢,末将佩服。”
陆明砚摇头:“是大人及时赶到。”
“不,”校尉认真道,“若无你周旋拖延,等我们找到时,恐怕……”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陆将军看着儿子,沉默良久,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很重的一下。
“做得不错。”
只有三个字,但陆明砚鼻子一酸。
回营地的路上,苏棠一直紧紧跟在陆明砚身边,小脸还白着,但眼睛亮得惊人。她小声说:“你刚才……好厉害。”
陆明砚耳朵微红:“也没多厉害……”
“就是厉害!”苏棠固执地说,“我都看见了。你设绊索,引野猪,在石头上射箭……像戏文里的大将军。”
陆明砚心里暖洋洋的,但嘴上说:“那你以后还乱跑吗?”
“不跑了……”苏棠蔫了,“这次真吓到了。”
到了营地,免不了一顿训斥。
苏太傅脸色铁青,但听金吾卫校尉详细禀报后,神色复杂地看了陆明砚一眼,最终只罚苏棠禁足半月,抄《礼记》二十遍。
陆将军营帐里,气氛更严肃。
“私带无关人员入猎场,擅自离队,闯入禁地,”陆将军一一数落,“陆明砚,你可知罪?”
“知罪。”陆明砚跪得笔直。
“但,”陆将军话锋一转,“临危不乱,机智周旋,保护同伴,等来救援——这些,也没错。”
陆明砚抬头,有点懵。
“功过不相抵。”陆将军起身,“过要罚——禁足一月,抄《孙子兵法》全本,武课加倍。功要赏——”他顿了顿,“从下月起,你每旬可去少年营观摩一日。若年底考核通过,明年可正式入营受训。”
陆明砚眼睛瞬间瞪大:“真、真的?”
“军中无戏言。”陆将军看着他,“但你记住,今日之险,九分靠运气。真正的为将者,不靠运气,靠的是平日苦练和绝境中的清醒头脑。你还差得远。”
“是!儿子一定努力!”
那晚,陆明砚躺在床上,手臂酸疼,但心里滚烫。他想起父亲拍他肩膀的那一下,想起校尉佩服的眼神,想起苏棠亮晶晶的眼睛。
九岁的秋天,他在野猪獠牙前,第一次触碰到了“将军”二字的重量。
很重,但他想扛起来。
隔壁营帐,苏棠也在失眠。
她摸着怀里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箭头——是陆明砚射野猪时掉落的,她偷偷捡了回来。箭头不锋利,甚至有点钝,但它保护了她。
“以后,”她小声对自己说,“我也要变厉害。不能总让他保护我。”
月光洒进营帐,照亮两个孩子各怀心事的脸。
危机过去了,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比如陆明砚在父亲眼中的分量。
比如苏棠心中悄然萌发的决心。
比如那份在绝境中被淬炼过的、沉甸甸的信任。
九岁重阳,野猪林中的惊变,成了两个孩子成长路上最重要的转折点。
从这一天起,他们开始真正地,向着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努力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