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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病榻琴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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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十八年,腊月廿二,大寒。
太傅府西跨院的暖阁里,药香浓得化不开。十岁的苏棠裹在两床锦被里,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得像个破风箱。她已经烧了三天,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偶尔咳起来,单薄的肩胛骨耸动着,看得人心惊。
“冷……娘,冷……”她迷迷糊糊地呓语,牙齿都在打颤。
苏夫人握着女儿滚烫的手,眼圈红着:“棠儿乖,娘在这儿。”她转头问刚诊完脉的大夫,“张先生,这高热……”
留着山羊须的老大夫眉头紧锁:“寒邪入里,兼之心火郁结。苏小姐本就体弱,此番病势凶猛啊。”他提笔写方,“先按这方子再服三日,若高热不退,恐生变数。”
王嬷嬷送大夫出去,回来时脚步都是飘的。苏太傅今日在宫中当值,尚未回府,整个太傅府笼罩在沉重的阴云里。
墙那边的将军府,陆明砚已经三天没见到苏棠了。
第一天,他以为她又被禁足抄书——这月她背错了《诗经》,被太傅罚抄十遍。第二天,他从王嬷嬷闪烁的言辞里察觉不对。第三天,他娘从太傅府回来,叹气说:“棠儿病得厉害,高热不退,苏夫人眼睛都哭肿了。”
陆明砚的心瞬间揪紧。
他想立刻翻墙去看,被陆夫人拦住:“胡闹!棠儿是姑娘家,病中岂能让你一个半大小子探视?再者,万一过了病气……”
“我就隔着窗看一眼!”陆明砚急道。
“一眼也不行。”陆夫人罕见地严厉,“你爹说了,让你老实待着。苏家自会请最好的大夫。”
可陆明砚哪里待得住?一下午他在校场心不在焉,射箭脱靶三次,被赵师傅训了一顿。晚膳食不知味,回房后对着墙头发呆。
夜深了,雪又下起来。陆明砚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府隐约传来的脚步声、低语声,还有……压抑的咳嗽声?
是苏棠在咳。
他猛地坐起,披衣下床。不行,他得去看看。
悄悄溜出房间,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熟门熟路地翻墙过去,落在太傅府西跨院的墙根下。苏棠的暖阁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人影晃动。
陆明砚蹲在窗下,听见里面传来苏棠含糊的声音:“琴……想听琴……”
然后是苏夫人温柔的哄劝:“棠儿乖,病好了娘给你弹。”
“现在……想听……”声音带着哭腔,“《梅花引》……娘弹的……”
陆明砚心里一酸。《梅花引》是苏夫人最擅长的琴曲,苏棠小时候睡不着,常听这个入眠。
屋里静了片刻,苏夫人似乎说了什么,然后脚步声往外走——大概是去取琴了。
机会!
陆明砚轻轻叩窗。
里面没动静。他又叩了两下。
“……谁?”虚弱的声音。
“是我,陆明砚。”他压低声音,“开开窗,我看看你。”
窗户被推开一条缝,苏棠苍白的小脸露出来。她看见他,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你怎么来了……咳咳……我病着,会过给你……”
“我不怕。”陆明砚扒着窗台,“你好些了吗?”
苏棠摇头,又咳起来,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等她缓过气,才哑声说:“难受……头疼,浑身疼……还想听琴,可我娘的手前几天扭了,弹不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湿漉漉的,像个委屈的小动物。陆明砚看着,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
“我……”他脱口而出,“我弹给你听。”
苏棠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虽然笑得虚弱:“你……会弹琴?”
陆明砚脸一红。他哪会?他摸过最大的弦就是弓弦。
但看着苏棠期待的眼神,他咬咬牙:“我会学!你等着,明天……不,今晚!今晚我就弹给你听!”
苏棠还想说什么,屋里传来苏夫人的脚步声。陆明砚赶紧缩回阴影里,看着窗户关上。
回到将军府,陆明砚直奔西跨院的乐房——那是他娘偶尔弹琴解闷的地方。房里摆着几张琴,他挑了张最小的,伸手一拨——
“铮!”刺耳的声音。
他手忙脚乱地捂住琴弦,生怕惊动人。等了一会儿,外面没动静,他才松口气,看着这张七根弦的怪物发愁。
怎么弹?
他想起苏棠哼过《梅花引》的调子,试着在琴弦上找音。可手指一碰,不是太尖就是太闷,连不成曲。
正抓耳挠腮,门被轻轻推开了。
陆夫人站在门口,披着外衣,显然是听见动静过来的。她看着儿子对着琴发愁的样子,愣了一下:“砚儿,你在这儿做什么?”
陆明砚像抓到救命稻草:“娘!教我弹琴!就学《梅花引》!”
陆夫人更诧异了:“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丝竹之音吗?”
“苏棠病了,想听琴……”陆明砚急声道,“她娘手伤了弹不了,我、我想弹给她听。”
陆夫人沉默了。她看着儿子急切的眼神,叹了口气,走进来坐下。
“《梅花引》难,你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她轻抚琴弦,“教你半首简单的吧,《阳关三叠》的第一段,调子温和,适合病中听。”
“好!就学这个!”
陆夫人开始教他最基本的指法:右手勾、挑、抹、剔,左手吟、猱、绰、注。陆明砚的手是练武的手,握惯了刀剑弓弦,突然要这样轻柔地拨弄琴弦,笨拙得像个刚学走路的娃娃。
“手指放松,手腕下沉。”
“不对,这个音要轻。”
“弦按得太死,没余韵了。”
陆夫人教得耐心,陆明砚学得拼命。他的手指很快磨红了,按弦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他一声不吭,一遍遍重复。
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磕磕绊绊地弹出了《阳关三叠》的第一段。虽然音准欠佳,节奏不稳,但至少……能听出是个曲子。
“可以了。”陆夫人按住他的手,“再练下去,手指要破皮了。”
陆明砚看看窗外——已经二更天了。
“现在就去?”陆夫人问。
“嗯。”陆明砚抱起那张小琴,“她还没睡。”
母子俩一起翻墙过去——陆夫人年轻时也是将门之女,身手不差。落在太傅府院中时,王嬷嬷正从暖阁出来,看见他们,吓了一跳。
“陆夫人,少将军,你们……”
“嬷嬷,让我们进去看看棠儿。”陆夫人温声道,“就一会儿。”
王嬷嬷犹豫片刻,看着陆明砚怀里抱着的琴,叹了口气,侧身让开。
暖阁里,苏棠半昏半醒。听见动静,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陆明砚抱着琴进来,眼睛慢慢睁大。
“你真……学琴了?”
“嗯。”陆明砚在榻边坐下,把琴放在膝上,“我娘教了我半首《阳关三叠》。弹得不好,你别笑话。”
苏棠看着他通红的手指,又看看那张明显不是他自己的琴,眼圈慢慢红了。
陆明砚深吸一口气,抬手抚弦。
第一个音出来,有点涩。第二个音,准了些。渐渐地,磕磕绊绊的琴音连成了调子。他弹得很慢,每个音都小心翼翼,生怕错了。
琴音确实不算悦耳——指法生疏,力度不均,偶尔还会碰到不该碰的弦。但在这寂静的雪夜,在这飘满药香的暖阁里,这笨拙的琴声,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苏棠静静地听着。她烧得昏沉的脑袋,在这简单的旋律里渐渐清明。她看着陆明砚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嘴唇,看着他红肿的手指在琴弦上移动。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在空气中颤动许久,才缓缓消散。
暖阁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火的噼啪声。
“好听吗?”陆明砚小声问,声音有点抖——他不知道弹成了什么样。
苏棠没说话。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红肿的指尖。
“疼吗?”
陆明砚摇头:“不疼。”
“骗人。”苏棠声音哽咽,“都肿了。”
陆夫人走过来,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松了口气:“好像退了些。”她看向陆明砚,“琴也弹了,该回去了。”
陆明砚点头,起身要走。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明天……”苏棠小声说,“还能来弹吗?”
陆明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用力点头:“能。我明天弹得更好。”
那晚之后,陆明砚真的每天都来。
他不再翻墙——苏太傅知道后,默许了这种“探病”。每天傍晚,陆明砚抱着琴来太傅府,在苏棠榻前弹那半首《阳关三叠》。
第二天,他学会了用正确的力度按弦。
第三天,他加了一点简单的颤音。
第四天,他已经能流畅地弹出整段,甚至尝试着弹出一点感情。
苏棠的病,也在琴音中一天天好转。
第五天,她终于能坐起来了。陆明砚弹完琴,她小声说:“我想……摸摸琴。”
陆明砚把琴小心地放到她膝上。苏棠的手指抚过琴弦,轻轻拨动——
“铮。”
一个清亮的音。
她眼睛亮了,又拨了几个音,虽然生疏,但能听出天赋。
“等你好了,”陆明砚说,“我让我娘教你。她琴弹得可好了。”
“嗯。”苏棠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呢?你继续学吗?”
陆明砚挠挠头:“我……可能学不会。我的手适合拿刀剑,不适合拨弦。”他顿了顿,“但你喜欢听,我就学。以后你病了,我还弹给你听。”
苏棠看着他,忽然笑了。病后初愈的笑容,像雪后初晴的阳光。
“那以后,”她说,“你练武的时候,我弹琴给你听。我娘说,琴音能静心,对练武有好处。”
陆明砚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苏棠认真地说,“书上说‘武以止戈,琴以修身’,都是养心性的。咱们一个习武,一个抚琴,正好相和。”
“拉钩?”
“拉钩。”
两根手指勾在一起,一个指尖有琴弦磨出的薄茧,一个指腹有长弓磨出的硬皮。
腊月廿八,苏棠病愈。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正式跟娘亲学琴。而陆明砚也兑现承诺,每天练武时,只要苏棠的琴声从墙那边传来,他就格外专注。
渐渐地,府里人都发现了这奇妙的一幕:
西跨院暖阁,十岁的苏小姐在窗下抚琴,指法日渐娴熟。
东院校场,十岁的陆少将军在雪中练枪,枪势越发沉稳。
琴音清越时,枪法便灵动;琴音激昂处,枪势更凌厉。
有一日,陆将军在校场边听了半晌,忽然对赵师傅说:“这小子最近进步挺大。”
赵师傅笑道:“少将军说,苏小姐的琴音能帮他静心凝神。老奴也觉得,他练武时心更定了。”
陆将军看着儿子在琴音中行云流水的枪法,又看看墙那边隐约的琴影,嘴角微扬。
“倒是一对妙人。”
年关将至,两府都在准备过年。苏棠的琴已经能弹完整的《梅花引》了,虽然还不算精湛。陆明砚的枪法则通过了赵师傅的考核,被允许开始学陆家枪的进阶套路。
除夕夜,两府守岁。子时鞭炮齐鸣时,陆明砚站在院子里,听见墙那边传来清越的琴声——是苏棠在弹《阳关三叠》,他学的那半首。
他听出来了,她弹得比他好太多。但在震天的鞭炮声里,那琴音清清亮亮的,一直传到他心里。
他忽然觉得,这个冬天虽然经历了病痛和担忧,但最终……很好。
墙那边,苏棠弹完最后一个音,抬头看漫天烟火。
她许了个愿:愿岁岁年年有琴音,愿年年岁岁人常在。
十岁的冬天,在一场大病和半首琴曲中过去了。但有些东西留了下来:
比如陆明砚指尖那个小小的茧——那是他为她学琴的证明。
比如苏棠心里那个暖暖的约定——你练武,我抚琴,我们相和。
春光将至时,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一岁。
而他们的故事,也将在琴音与枪影中,继续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