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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市井侠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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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十九年,四月初八,佛诞日。
西市在这一日格外热闹——大昭有俗,佛诞日集市免税,商贩云集,人流如织。卖香烛的、售佛器的、还有各色小吃摊子沿街排开,空气里混杂着檀香、油炸果子的味道,以及鼎沸的人声。
十一岁的苏棠穿着身不起眼的青布衫子,头发束成男童样式,脸上还故意抹了点灰,此刻正蹲在一个卖西域香料的摊子前,眼睛亮得惊人。
“这叫‘龙涎香’,”摊主是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用生硬的官话介绍,“产自南海,香气持久,指甲盖大小便能熏香一整间屋子。”
“那这个呢?”苏棠指着另一块暗红色的香料。
“这是‘苏合香’,安神定惊,最宜心神不宁者。”
苏棠掏出自制的小本子,认真记下名字和功效——跟周爷爷学医两年,她对药材、香料有了浓厚的兴趣。陆明砚站在她身边,一身半旧的褐色短打,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他们今天是偷溜出来的。
太傅府和将军府今日都有法事,长辈们忙得团团转,两个孩子看准时机,从后门溜了出来。陆明砚拍胸脯保证:“西市我熟,有我护着,保准安全。”
此刻,他看着苏棠对着一堆香料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催:“快午时了,该回去了。”
“再等等嘛,”苏棠头也不抬,“我还没问完……老板,这个‘乳香’怎么用?”
正说着,街角突然传来小孩尖锐的哭声。
“娘——!娘——!”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娃,穿着半新的碎花袄子,梳着两个小揪揪,正站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围人来人往,却无人驻足——集市上孩子哭闹是常事。
但陆明砚眼尖,他看见一个穿着灰布衫、头戴破毡帽的中年男人,正不动声色地靠近那女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脸上堆着笑。
“小妹妹,不哭不哭,看这个多好玩?”
女娃被拨浪鼓吸引,哭声小了。男人顺势蹲下,一边摇鼓一边往她手里塞了块麦芽糖。女娃含着糖,懵懂地看着他。
“你娘在那边等你呢,伯伯带你去找娘,好不好?”
女娃犹豫地点点头,伸手让男人牵。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自然得像真正的长辈哄孩子。
但陆明砚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赵师傅教过:拍花子拐孩子,常用糖果玩具诱骗,专挑人多、孩子落单时下手。
“苏棠!”他压低声音,“你看那边。”
苏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一变。她也看出来了——那男人眼神闪烁,拉着孩子的手很紧,脚步匆匆往人少的小巷方向去。
“是拍花子!”两人异口同声。
来不及多想,陆明砚拉着苏棠就跟了上去。
灰衫男人拉着女娃七拐八绕,专挑偏僻小巷走。陆明砚和苏棠远远跟着,不敢跟太近。苏棠手心全是汗,小声问:“怎么办?报官?”
“等不及了,”陆明砚盯着前方,“他肯定有同伙接应,一到地方孩子就没了。”他快速观察四周环境,“前面那条巷子我知道,是个死胡同,但有条窄缝能通到隔壁街。他要么在那交接,要么从缝里逃走。”
“那……”
“我去拦人,你去找巡街衙役。”陆明砚果断道,“记得说清楚位置,西市槐花巷第三个岔口进去的死胡同!”
“那你一个人……”
“放心,我练了五年武,对付一个够了。”陆明砚拍拍她肩膀,“快去!”
苏棠咬咬牙,转身就往主街跑。陆明砚则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追进巷子。
死胡同里,果然还有另一个男人——穿着蓝布衫,赶着辆破旧的驴车,正焦急地张望。灰衫男人抱着已经昏昏欲睡的女娃快步走来,显然糖里下了药。
“得手了?”蓝衫男人迎上来。
“嗯,是个女娃,能卖个好价钱。”灰衫男人正要递过去——
“站住!”
陆明砚从巷口冲进来,手里不知何时捡了根半旧的扁担,横在身前。
两个男人一愣,看清只是个半大孩子,松了口气。灰衫男人嗤笑:“哪来的小崽子,滚开!”
“放下孩子!”陆明砚声音很稳,眼神锐利,“我已经报官了,衙役马上就到。”
蓝衫男人脸色一变:“大哥,别跟他废话,赶紧走!”
灰衫男人抱着孩子就往驴车方向冲。陆明砚不退反进,扁担一横,拦住去路。他练的是军中枪法,扁担当枪使,一招“横扫千军”扫向灰衫男人下盘!
灰衫男人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但他显然也有两下子,站稳后狞笑:“小子,找死!”
他把孩子往驴车上一扔,从腰间抽出把短刀。蓝衫男人也从车板下摸出根木棍。
二对一,还带武器。
陆明砚心跳如鼓,但握扁担的手很稳。赵师傅说过:遇险不能慌,要利用环境。
他身后是巷口,身前是驴车和两个男人。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行。他快速后退,退到巷口稍微开阔处——这里空间大,便于周旋。
“小子,现在滚还来得及。”灰衫男人逼近。
陆明砚不说话,眼睛盯着对方的刀。等刀刺过来时,他侧身躲过,扁担顺势一挑,正挑在对方手腕上!
“啊!”灰衫男人吃痛,刀差点脱手。
蓝衫男人趁机一棍砸来。陆明砚矮身翻滚,扁担扫向对方脚踝。蓝衫男人跳开,但驴车挡住了退路。
三人缠斗在一起。陆明砚毕竟年纪小,力气不如成人,但胜在灵活,扁担舞得虎虎生风,一时竟不落下风。
可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他必须等苏棠带衙役来。
就在这时,驴车上的女娃醒了,大概是药效过了,发现自己被绑着,立刻大哭起来。
哭声让灰衫男人分了神。陆明砚抓住机会,扁担狠狠砸在他背上!
“噗!”灰衫男人向前扑倒。
蓝衫男人急了,抡棍猛攻。陆明砚硬扛了一棍,左肩火辣辣地疼,但他趁机一脚踹在对方肚子上,把人踹翻在地。
正要上前制服,巷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在那里!”
苏棠的声音!她带着四五个衙役冲了进来。
两个男人见势不妙,爬起来想跑,但衙役已经围了上来。陆明砚松了口气,扁担脱手,这才感觉到左肩钻心地疼。
“明砚!”苏棠跑过来,看到他肩膀渗血的棍痕,眼圈一红,“你受伤了!”
“没事,”陆明砚忍着疼,“孩子呢?”
苏棠已经冲到驴车边,小心翼翼地把女娃抱下来。女娃吓得浑身发抖,哭得撕心裂肺。
“别怕,姐姐在。”苏棠抱着她,轻拍后背,声音温柔得像换了个人,“你看,坏人被抓住了,没事了。”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里面常备着安神香囊和几颗自制的糖丸。取出一颗糖丸喂给女娃,又拿出香囊让她闻。
“这是桂花糖,甜的。这是茉莉香,好闻吧?”
女娃含着糖,闻到清香,哭声渐渐小了,只小声抽泣。
衙役已经制伏了两个男人。领头的捕快走过来,看着陆明砚肩上的伤,又看看抱着孩子轻声安抚的苏棠,神色复杂。
“是你们报的案?”
“是。”陆明砚点头,“我朋友去报的官,我在这儿拦着他们。”
捕快看了看两个明显练过的成年男人,又看看眼前这个半大孩子:“你一个人拦的?”
“嗯。”陆明砚有点不好意思,“没拦住,让他们伤了肩膀。”
捕快沉默片刻,忽然抱拳:“小兄弟,好胆识。”他转身吩咐手下,“把人押回衙门,通知走失孩子的人家来认领。”
女娃被苏棠安抚得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捕快想接过孩子,女娃却惊醒,又哭起来。
“我来吧,”苏棠说,“她受了惊,需要安抚。我会些医术,能照看她到家人来。”
捕快看看这个沉着冷静的小姑娘,点点头:“那有劳了。”
一行人回到西市街口的衙署。很快,一对年轻夫妇哭喊着冲进来,看见睡在苏棠怀里的女儿,扑过来跪地大哭。
“妞妞!娘的妞妞啊!”
女娃被惊醒,看见爹娘,“哇”地又哭了。但这次是委屈的哭,伸手要抱。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妇人拉着苏棠的手千恩万谢:“姑娘,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家妞妞……”
苏棠温和地笑:“夫人客气了。孩子受了惊,这两日多陪伴,饮食清淡些。我这儿有些安神茶方,您若不嫌弃……”
她从本子上撕下一页,写下个简单的方子:酸枣仁三钱,百合二钱,冰糖少许,煮水代茶。
妇人如获至宝,连连道谢。
捕快做了笔录,得知两个孩子是太傅府和将军府的,神色更恭敬了。临走时,他对陆明砚说:“小公子今日之举,救了不止一个孩子。这两人是惯犯,衙门追查已久。”
陆明砚肩上的伤已经简单包扎过,闻言认真说:“大人,这是我该做的。”
回府的路上,夕阳西斜。
苏棠看着陆明砚吊着左臂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让你逞能,一个人打两个。”
“我没逞能,”陆明砚辩解,“我算好了,那条巷子窄,他们施展不开。而且我知道你会很快带人来。”
“万一我没赶上呢?”
“那……”陆明砚顿了顿,“我也会想办法脱身。赵师傅教过,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苏棠“噗嗤”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又红了:“下次别这样了。我看见那刀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
陆明砚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轻声说:“可如果我不拦着,那孩子就被带走了。她爹娘该多着急啊。”
苏棠沉默片刻,点头:“也是。”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但我们下次可以更聪明些,比如……我包里常备的迷药粉,可以派上用场。”
陆明砚眼睛一亮:“对!周爷爷是不是教过你配‘三步倒’?”
“那不能随便用,”苏棠正经道,“但配点让人手脚发软、头晕眼花的药粉还是可以的。下次我们带上,安全第一。”
“好!”
两人并肩走在夕阳里,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府中,自然免不了一顿训斥。但这次,训斥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太傅府,苏棠跪在父亲面前。
“……所以你就跟着追去了?”苏太傅脸色严肃,“万一出事呢?”
“可那孩子更可能出事,”苏棠小声但坚定地说,“爹教过,读书明理,是要济世安民。女儿虽不能治国平天下,但遇不平事,当尽己所能。”
苏太傅看着女儿,久久不语。最后叹了口气:“起来吧。此事……你做得对。但方法太险,禁足三日,好好想想如何‘智取’而非‘勇斗’。”
“是!”
将军府那边,气氛更微妙。
陆将军看着儿子肩上的伤,又听了捕快送来的口信,沉默良久。
“知道错在哪吗?”他问。
陆明砚跪得笔直:“知道。不该擅自涉险,不该以寡敌众,更不该让父母担心。”
“还有呢?”
陆明砚想了想:“不该……没带武器。扁担不顺手,若带了枪,不会受伤。”
陆将军差点气笑,但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他起身,“此事虽莽撞,但初心没错。罚还是要罚——伤好之前,武课加倍,兵法多抄十遍。”
“是!”
“但,”陆将军话锋一转,“你临机应变,拖住歹人,救下孩童,做得不错。从下月起,每月可去京兆尹衙门旁观一日刑案审理——不是让你断案,是让你看看世间险恶,学学如何用脑子而非蛮力解决问题。”
陆明砚眼睛亮了:“谢谢爹!”
那晚,陆明砚在灯下抄《孙子兵法》,写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时,忽然明白了父亲让他去旁听刑案的用意。
而苏棠在禁足中,则认真配起了“防身药粉”——不是害人的毒药,是让人暂时无力、争取时间的药粉。她还画了详细的使用说明和解毒方法。
三日后,两人在墙头“胜利会师”。
苏棠递过一个小布包:“给你防身。白色是迷药,撒出去屏息三息;黄色是解药,含在舌下;红色是求救用的染色粉,撒出去三天洗不掉,方便追踪。”
陆明砚接过,珍重地收好:“我也给你做了个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铜管,一头有细孔:“袖箭改良的,能射十步,装的是麻药针,剂量我算过,只会让人麻半个时辰。你随身带着,危急时用。”
两人交换了“防身利器”,相视一笑。
十一岁的春天,他们在西市的喧嚣中,第一次真正用自己的能力,做了一件对的事。
虽然受了伤,挨了罚,但心里满满的,很踏实。
因为知道了,练武不只是为了强身,还能保护弱小。
因为明白了,学医不只是为了兴趣,还能安抚伤痛。
更因为,他们一起,在混乱的人世间,点亮了一小束光。
那束光很小,但足够照亮那个被救女娃回家的路。
也足够照亮,两个少年心中,关于“侠义”的最初模样。
夜深了,月光洒满庭院。
陆明砚摸着肩上的伤疤,想:下次要更聪明些。
苏棠看着配好的药粉,想:下次要更周全些。
但他们都知道,如果再遇到同样的事,他们还是会冲上去。
因为有些选择,无关利弊,只问本心。
十一岁,市井一隅,两个孩子的本心,在这一天,淬炼出了坚硬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