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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灯楼奇缘 ...

  •   承平十六年,正月十四。

      太傅府西跨院的小工坊里,木屑纷飞,胶水味混着松香。八岁的苏棠蹲在地上,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画着繁复的齿轮、连杆和转轴——这是她花了半个月设计的“三层旋转走马灯”。

      灯高两尺,分上中下三层,每层八个画面。她的设想是:点燃底层烛火,热气上升带动涡轮,涡轮通过齿轮组同时驱动三层旋转,且每层转速不同,形成错落有致、如梦似幻的效果。

      理论完美。

      现实残酷。

      “咔……咔……咔啦……”

      小工坊中央的木头架子上,那盏已经组装了大半的走马灯,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情愿的姿态抽搐着旋转。底层勉强能动,中层时转时停,顶层干脆罢工,像个闹脾气的倔驴。

      “又卡住了!”苏棠哀嚎一声,扔掉手里的镊子。

      她已经失败了七次。齿轮咬合不精准,轴承摩擦力太大,热气动力不足……每一个问题都让她头疼。更糟的是,明天就是上元灯会,京中世家子弟都可参赛,她夸下海口要拿个“奇巧奖”回来。

      “小姐,该用午膳了。”王嬷嬷在门外唤。

      “不吃!”苏棠气鼓鼓地趴到灯架前,用放大镜仔细检查齿轮,“肯定又是这里……”

      她正埋头苦干,窗外传来三声叩响——两轻一重,是陆明砚的暗号。

      苏棠眼睛一亮,跑去开窗。陆明砚今天穿了身宝蓝色的棉袍,外面罩着兔毛坎肩,脸颊冻得红扑扑的,手里还拎着个小食盒。

      “听说你两天没好好吃饭了?”他翻窗进来,把食盒放在工作台上,“我娘让厨房做的桂花酒酿圆子,趁热吃。”

      食盒打开,甜香扑鼻。苏棠这才觉得饿,接过碗小口吃起来。陆明砚则围着那盏卡壳的走马灯转了两圈,伸手拨了拨卡死的齿轮。

      “别动!”苏棠赶紧咽下汤圆,“我刚调好的!”

      “调好了还卡成这样?”陆明砚挑眉。

      苏棠蔫了:“就是调不好嘛……齿轮太多,摩擦力太大,热气带不动三层一起转。”她指着图纸,“你看,我算过了,理论上应该能转,可实际就是不行……”

      陆明砚凑到图纸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字看得他眼晕,但他看懂了核心问题:动力不足。

      “为什么非要用热气带动?”他问,“用别的动力不行吗?”

      “走马灯就得用热气才正宗。”苏棠固执地说,“而且灯会规定,参赛灯笼必须是‘传统工艺’,不能有外接机关。”

      陆明砚若有所思。他在工坊里转悠,随手拿起一个苏棠淘汰的小滑轮组——那是她之前做升降机关用的。滑轮在指尖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忽然,他停住了。

      “苏棠,”他转身,眼睛发亮,“热气不够,是不是因为大部分力都浪费在克服摩擦力上了?”

      “对啊。”

      “那如果……”陆明砚拿起那个滑轮组,“我们用滑轮改变力的方向呢?热气垂直上升,我们把它变成水平旋转的力,中间加几组滑轮做省力传动——”

      他边说边在桌上比划。苏棠先是疑惑,然后眼睛渐渐瞪大。

      “你是说……用滑轮组做减速增扭?”她扑到图纸前,抓起炭笔飞快计算,“热气动力F,经过一组动滑轮省力一半但路程加倍……不对,要的不是省力是改变方向……等等!”

      她算得飞快,炭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陆明砚站在旁边,偶尔补充一句:“赵师傅教过,战场上用滑轮组吊运重物,能省好多力。”

      半柱香后,苏棠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吓人。

      “成了!”她激动地抓住陆明砚的胳膊,“如果在这里、这里和这里加三组滑轮,改变力的传递方向,同时每层之间用不同大小的齿轮配比……摩擦力能减少六成!足够带动三层了!”

      陆明砚被她晃得头晕,但看到她终于笑了,也跟着咧嘴:“那还等什么?改啊!”

      “可……”苏棠看着已经组装了大半的灯架,垮下脸,“要拆了重做,来不及了,明天就比赛了。”

      陆明砚看看窗外天色——才过午时。

      “来得及。”他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胳膊,“我帮你。拆灯架我在行,赵师傅教过我榫卯结构。”

      说干就干。

      两人分工明确:陆明砚负责拆解灯架和打磨零件,他手稳力气大,拆装榫卯又快又准;苏棠负责重新计算齿轮比和绘制滑轮安装图,她心思细,算得精准。

      工坊里热闹起来。锯子声、锉刀声、敲打声混成一片,木屑在午后的阳光里飞舞。

      “这个轴承孔要再扩大半分。”苏棠递过一个小铜环。

      陆明砚接过,用锉刀一点点修整,额角渗出细汗。

      “齿轮咬合试试。”陆明砚装好一组齿轮。

      苏棠转动主轴,听到顺畅的“哒哒”声,满意地点头。

      合作并非一帆风顺。

      “不对!”苏棠第三次拆掉陆明砚装好的滑轮组,“这个滑轮方向反了,力传递会反向!”

      “我明明是按你图纸装的……”陆明砚皱眉看图纸,忽然拍脑门,“哦!我看反了!”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声。

      “你呀,图纸都看不明白。”苏棠嗔道。

      “你呀,画图也不标清楚。”陆明砚回嘴。

      笑完继续干活。

      期间王嬷嬷来送过两次点心,看见两个孩子满身木屑、埋头苦干的样子,摇摇头又笑了,悄悄退出去。

      夕阳西斜时,新的传动系统基本完成。三层灯架重新组装,中央的涡轮换成更大叶片的改良版,周围三组精巧的铜制滑轮在烛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

      “点火试试。”苏棠声音紧张。

      陆明砚划亮火折,点燃底层特制的无烟蜡烛。烛火跳动,热气上升——

      涡轮缓缓转动。

      通过滑轮组,力被传递到三层齿轮。底层最先转起来,画面是《西游记》故事,孙悟空翻着筋斗云;接着中层动了,是《白蛇传》断桥相会;最后顶层也悠悠旋转,竟是苏棠自己画的“童子闹春图”——两个胖娃娃在放鞭炮,仔细看,眉眼有点像她和陆明砚。

      三层转速果然不同,画面交错流转,烛光透过薄绢,映出朦胧温暖的光影。整个灯笼像一个活过来的梦境,美得不真实。

      “成了……真的成了!”苏棠跳起来,抱住陆明砚的脖子又笑又叫。

      陆明砚被她勒得喘不过气,但脸上笑容灿烂:“看吧,我说来得及。”

      两人围着灯笼看了又看,直到王嬷嬷催了第五次用晚膳,才依依不舍地熄了烛火。

      “明天灯会,”苏棠眼睛亮晶晶的,“咱们一起去!”

      “那当然。”陆明砚拍拍胸脯,“我得去守着,万一谁碰坏了怎么办?”

      正月十五,上元夜。

      朱雀大街灯火如昼,人潮如织。灯会主擂台设在皇城前的广场上,数十盏参赛花灯争奇斗艳:有高达丈余的龙灯,有用三千片琉璃拼成的莲花灯,有会喷香雾的仙鹤灯……

      苏棠的走马灯并不算最华丽,但一亮相就吸引了目光。

      “看那盏!三层都会转!”
      “转得还不一样快呢!”
      “真稀奇,怎么做到的?”

      评委是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匠人。他们围着灯笼仔细查看,当发现内部精巧的滑轮传动系统时,都露出惊讶神色。

      “小姑娘,”一位白胡子老匠人问,“这滑轮传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苏棠看了一眼身边的陆明砚,认真说:“是我朋友陆明砚想的。他发现热气动力不足,提议用滑轮改变力的传递方向。”

      老匠人看向陆明砚:“小公子懂机械?”

      陆明砚挠挠头:“跟我爹军中的师傅学过一点滑轮吊运。我爹说,战场上器械坏了要自己修,得懂原理。”

      老匠人捻须点头:“将门虎子,学以致用,好。”

      最终评选时,苏棠的“三层旋转走马灯”获得了“奇巧奖”。虽然不是最高奖项,但评语格外亮眼:“匠心独运,传统技艺融合创新巧思,更难得孩童协作,可见友悌之情。”

      颁奖时,苏太傅和苏夫人也在台下。听到评语,苏太傅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笑意。

      回家的马车上,苏棠抱着奖牌,爱不释手。苏太傅看着她,忽然开口:“棠儿。”

      “爹?”

      “那滑轮传动,真是明砚想出来的?”

      “是!”苏棠用力点头,“我卡了好几天,是他一眼看出问题,还帮我改装。拆装榫卯都是他干的,他可厉害了!”

      苏太傅沉默片刻,缓缓说:“往日爹总觉得你那些‘奇技淫巧’是不务正业。今日看来……倒也有其价值。”

      苏棠愣住,眼睛慢慢睁大。

      “那盏灯,”苏太傅难得语气温和,“很美。你画的那幅‘童子闹春’,也很好。”

      就这么简单两句话,苏棠却觉得鼻尖一酸。她扑进爹爹怀里,小声说:“谢谢爹。”

      苏夫人笑着摸摸女儿的头,看向丈夫的眼神满是欣慰。

      而另一边,陆明砚也在接受“审问”。

      陆将军拿着那块奖牌看了看,挑眉:“所以你这两天逃了两次武课,就是去捣鼓这个?”

      陆明砚紧张地点头:“爹,我错了。但苏棠的比赛很重要,她熬了两个通宵……”

      “我知道。”陆将军放下奖牌,“王嬷嬷都跟我说了。”他看着儿子,“帮朋友是好事,但耽误正事就不对。功过相抵——这次不罚你,但下不为例。”

      陆明砚松了一大口气:“是!”

      “不过,”陆将军话锋一转,“你能把军营里学的滑轮原理用到实际中,这很好。赵师傅说,你这两日拆装榫卯的手艺也见长。”

      陆明砚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陆将军难得露出赞许的神色,“机械原理与武术一样,都要活学活用。明日开始,除了武课,每旬加一节器械课,我让军械营的老兵来教你。”

      “谢谢爹!”陆明砚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那晚,两个孩子都兴奋得睡不着。

      苏棠把奖牌放在床头,想着爹爹那句“倒也有其价值”,心里像有朵小花“啪”地开了。

      陆明砚则摸着那块被他打磨得光滑无比的铜滑轮,想着以后能正经学机械了,梦里都在拆装齿轮。

      更深露重时,陆明砚悄悄翻墙来到苏棠窗下,轻轻叩窗。

      窗开了,苏棠披着外衣,眼睛亮晶晶的:“我就知道你会来!”

      “给你。”陆明砚递过一个小木盒。

      苏棠打开,里面是一对小巧的铜制齿轮,齿牙精细,只有指甲盖大小,用红绳串着,可以当挂坠。

      “我用边角料做的,”陆明砚有点不好意思,“纪念咱们第一次合作成功。”

      苏棠拿起齿轮挂坠,对着月光看。铜色温润,齿牙精巧,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真好看。”她小心地挂在脖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我也给你做了个。”

      布袋里是个牛皮护腕,上面用丝线绣了个小小的灯笼图案,针脚不算工整,但能看出绣得很用心。

      “我绣了两天才绣好,”苏棠吐吐舌头,“我娘说像馅饼。”

      陆明砚接过护腕戴上,大小正合适。他抬起手腕看了看,咧嘴笑:“不像馅饼,像灯笼。很好。”

      两人一个窗里一个窗外,月光洒在脸上,都笑得傻乎乎的。

      “陆明砚。”
      “嗯?”
      “以后我们还一起做东西。”
      “好啊。”
      “拉钩?”
      “拉钩。”

      两根手指隔着窗棂勾在一起。

      八岁的上元夜,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不仅赢得了一块奖牌,更赢得了家人的认可,还有彼此心中悄然增长的信赖。

      灯笼会熄灭,但有些光,一旦点亮,就会一直亮下去。

      比如合作时的灵光一现。
      比如父亲首肯时的欣慰目光。
      比如月光下,两个孩子互相赠送礼物时,眼里闪烁的星辰。

      这个春天,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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