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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惊喜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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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光,越来越浓烈,从金红色,渐渐转为一种温暖的、带着橙色调的橘红,将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涂抹得更加清晰,更加绵长,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墙壁上,仿佛要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就在这漫长的、几乎要将时间也凝固的沉默行走中,就在他们即将走到走廊尽头,即将踏入那片被夕阳染成金橘色的、温暖的光晕中时,孟灾忽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微微的沙哑,但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异常地,有分量。
他说:“以后,我们三个,就是家了。”
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仿佛不是在宣告,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存在、只是此刻才被正式确认的事实。没有激动,没有煽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的笃定。
他说的,是外公,是他,是余逝。
是那个会在雷雨夜默默收留他、给他一碗热面的、沉默寡言的外公。是那个在琴房日复一日陪着他、用琴声为他筑起防线的少年。是那个在黑暗中与他十指相扣、在暴雨中为他撑起一把伞、在无数个破碎的瞬间紧紧拥抱住他、告诉他“我在这里”的、独一无二的、余逝。
血缘?那不过是命运的随机分配,是捆绑,是桎梏,是剪不断理还乱、带来无尽伤痛与羁绊的锁链。而家,从来不该是由血脉来定义,而是由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无声的守护,一次次在废墟上艰难的重建,一次次“我在这里”的承诺,一次次在黑暗中依然不肯放开的手,一点点,一砖一瓦,构筑起来的、风雨不侵的港湾。
血缘给他带来了暴风雨,带来了雷声,带来了破碎的玻璃和刺耳的咒骂。而此刻牵着的这只手,身旁这个人,还有小屋中那沉默等待的老人,给予他的,是废墟上开出的花,是雷雨夜的拥抱,是“演奏家版”的绷带,是那句“怕,但更怕没有你”。
所以,是家了。
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从他们走出这栋象征疾病、别离与痛苦的大楼,走进那片温暖的、属于他们共同的、不确定却值得奔赴的未来的夕阳光晕里的这一刻起。
余逝的脚步,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很轻微,轻微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额发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孟灾也没有看他,只是依旧平稳地,牵着他,向前走。仿佛那句话,只是这漫长沉默行走中,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必然的注脚。
但余逝感觉到了。感觉到孟灾在说出这句话时,那被他紧握着的、温暖的手,微微用力地、收紧了一下。那不是一个询问,不是一个试探,而是一个确认,一个锚定,一个不容置疑的宣告。
然后,孟灾感觉到,自己掌心里那只冰冷的手,也动了。
不是挣脱,不是迟疑。
而是更加用力地、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信任、全部的未来,都交付出去一般,回握了过来。力道很大,大到指节都有些发白,大到几乎要让孟灾感觉到疼痛。
余逝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孟灾,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那样,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死死地、紧紧地,回握着孟灾的手。仿佛要将那手心里的温度,将那家字的每一个笔画,都深深地、烙印进自己的骨血里,镌刻进自己灵魂的最深处。
他的嘴唇,在那片阴影下,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有那紧握的手,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那场无声的、山崩海啸般的震颤。
夕阳的光,终于完全笼罩了他们。温暖的光线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包裹在一片柔和的金橘色里,也将地上那紧紧依偎、融为一体的影子,拉得更长,更远,仿佛要延伸到时间与命运的尽头。
孟灾微微仰起头,迎着那片温暖的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的冰冷气味似乎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窗外晚风带来的、隐约的花草香气,和一种……属于未来的、干净的、带着希望的气息。
他不再说话,只是牵着余逝,脚步沉稳地,走出了长廊的阴影,彻底走进了那片铺天盖地的、温暖的夕阳光晕之中。
前方,是医院的出口,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是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是那座小小的、亮着灯的、有桂花糖糕香气的、外公在等着他们回去的、属于他们三个的家的方向。
家的定义,在此刻,被彻底改写,被重新赋予血肉与灵魂。它不再是无从选择的、冰冷的血脉桎梏,不再是带来无尽痛苦与纠缠的源头。它成了主动的、温暖的、艰难却坚定的选择,成了在废墟之上,用理解、守护、伤痕与爱,一砖一瓦,亲手构筑起来的、可以彼此依偎、舔舐伤口、汲取力量的、共同的归处。
而他们,正手牵着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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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孟灾和外公在厨房低声交谈着什么,空气中飘着桂花糖糕甜糯的香气,与一种不寻常的、带着秘密的暖意。外公在仔细挑选晒得最好的干桂花,孟灾则笨拙地揉着面团,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孩子气的期待。
“小拾,今天别出门,在家好好休息。” 孟灾洗了手,擦干,走到坐在窗边看书的余逝身边,揉了揉他还有些乱的头发,声音里有种刻意压制的兴奋,“我和外公去办点事,给你……嗯,给你准备个惊喜。等着我们回来。”
余逝从书页上抬起眼,撞进孟灾亮晶晶的眸子里。那里面盛着一种纯净的、毫无阴霾的快乐,是许久未见的。他抿了抿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他隐约猜到是什么,心里某个角落微微一动,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渗进一丝暖意。他愿意等,等这份属于他的、迟来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惊喜。
“好,我等着。” 他低声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孟灾和外公出门了,带着一身暖融融的朝阳气息和隐约的桂花香。小屋安静下来,只有时钟滴答走动的声音。余逝重新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静静飞舞。一种久违的、带着些许不安的期待,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心脏。他有些坐立不安,又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香樟树上,思绪飘远。
下午的光线开始变得柔和,带着金黄的暖意。余逝坐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乐谱上轻轻划动,心里计算着时间。孟灾说惊喜,会是什么呢?是新的琴谱?还是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只是一顿特别丰盛的晚餐?无论是什么,只要是和他,和外公一起……
“叮咚——!”
突兀的门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余逝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墙上的钟。还早,他们回来了?怎么不自己开门?是没手拿东西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点被打扰的、微小的不满,但很快被即将见到他们的期待覆盖。他没有多想,几乎是雀跃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
“来了!” 他扬声应道,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他握住门把手,轻轻一转,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提着大包小包、笑容满面的孟灾和外公。
是另一张脸。一张他永远不想再见到的、镌刻在噩梦最深处的脸。皮肤松弛,眼袋深重,眼神里混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浑浊的焦躁,以及……一丝诡异的、不容置疑的强硬。
是父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碎裂。余逝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瞬间失去了颜色。他瞳孔骤缩,身体像被瞬间扔进了冰窟,从指尖到心脏,寸寸冻结。刚才那点温暖的期待,碎成了齑粉,被凛冽的寒意取代。
他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把门狠狠摔上!
但男人的动作更快。一只粗糙有力、青筋凸起的大手猛地伸过来,铁钳般抵住了即将合拢的门板!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粗暴的蛮横。
“你……” 余逝喉咙发紧,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下一秒,那只手改推为抓,一把攥住了他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剧烈的疼痛让余逝闷哼一声,还没等他挣扎,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衡的力量猛地将他从门内拽了出去!
“砰——!!!”
身后的门被男人用另一只手狠狠摔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余逝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屋内那片温暖的安全区。
“放开我!” 余逝终于从震惊和剧痛中回过神来,开始剧烈挣扎。他用力扭动手腕,用脚去踢踹,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去掰那只铁钳般的手。但力量悬殊太大了。成年男性盛怒之下的力气,根本不是他一个清瘦少年能够抗衡的。他的挣扎徒劳无功,反而让那只手收得更紧,疼痛加剧。
“老实点!” 父亲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正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气。他不再废话,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余逝踉踉跄跄地扯向停在巷子口的、那辆黑色的、他无比熟悉却只感到恐惧的轿车。
“你干什么?!放开!孟灾!外公——!!” 余逝徒劳地喊着,声音因为惊恐和挣扎而变调。但午后的小巷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呼喊在墙壁间空洞地回响,无人应答。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被粗暴地塞进副驾驶座,男人动作迅猛地落了儿童锁。余逝扑向车门,疯狂地拍打着车窗,拉拽着门把手,但车门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