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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生命的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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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
门轴转动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干涩的声响,在空寂的走廊里,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某种紧绷到极致的弦。
孟灾几乎是瞬间,从那种放空、又或者说,是一种将全部感知都凝聚在门后那方寸之地的专注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后背下意识地离开了冰冷的墙壁,站直了身体,目光投向那扇开启的门缝。
先是一只骨节分明、有些苍白的手,扶在门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是余逝的身影,从门后缓慢地、清晰地显现出来。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看不真切表情。他动作很稳,一步一步走出来,又转身,轻轻将门合上,动作细致,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直到门完全合拢,隔绝了病房里那方寂静的小天地,隔绝了里面那个女人的身影和气息,余逝才似乎真正地、完全地,从那个空间里剥离出来。他站在门口,面对着那扇深色的木门,停顿了大约两秒。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两秒里想了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经历了风暴、却依旧不肯弯折的竹子。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孟灾看到了他的脸。
余逝的脸色比进去时更白了一些,是一种失血般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的青色在冷白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更加明显。但他的表情很平静,不是那种刻意伪装的、强撑的平静,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空茫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无论激烈的、痛苦的、悲伤的,还是恐惧的,都在刚才那扇门内的对峙中被耗尽、被冻结、被压缩成了某种极结的、没有波澜的东西。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清澈如潭水、或沉静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异常地亮,亮得有些空,有些深,仿佛刚刚在某种极度严苛的洗礼中,被洗去了所有尘埃,只剩下最坚硬、最纯粹的基底,倒映着惨白的灯光,却没有焦距。
他没有看孟灾,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脚下的地砖上,又或者,是落在更远、更空的地方。
孟灾的心,在那瞬间,被什么东西无声地攥紧了。不是因为看到了预想中的崩溃、眼泪或痛苦,恰恰相反,是因为看到了这样“完美”的平静。这太平静了,平静得像风暴过后、被彻底荡平的海面,没有一丝波澜,反而让人感到一种无声的、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荒芜。
他知道,门内的那场对话,其分量,足以在人心上留下深刻的犁痕。余逝此刻的平静,并非无事发生,而恰恰是发生了太多、太重,以至于表层的情感反应被完全屏蔽,整个人被一种更深的自我保护机制接管了,像一株在极寒中自动进入休眠状态的植物。
孟灾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没有急切地冲上去问“怎么样?”、“她说了什么?”、“你还好吗?”,没有试图用拥抱或抚慰去打破那层看似脆弱、实则坚硬的冰壳。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维持着一个刚刚站直、微微前倾的姿态,目光落在余逝低垂的脸上,像在确认一件珍贵而易碎的瓷器,在历经颠簸后是否还完好。
走廊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远处的脚步声、隐约的广播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动的、几乎要凝固的空气。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孟灾动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平稳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很小的一步,却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他抬起手,手臂的动作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没有去碰余逝的肩膀,没有去抚摸他的头发,甚至没有试图捕捉他的目光。
他只是伸出手,摊开手掌,掌心向上,稳稳地、静静地,悬停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一个无声的询问,一个不带任何压力的邀请。你可以握住,也可以不握。你可以依靠,也可以不靠。选择权在你。
余逝的目光,终于从那片空茫的地面,缓缓地、抬了起来。他先是看到了孟灾的手,那只手很稳,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敞开和等待的姿态。然后,他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臂,一点点向上移动,最终,落在了孟灾的脸上。
孟灾也在看他。目光很深,很静,没有探究,没有怜悯,没有担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大地般的包容,和一种“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的、无声的承诺。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疑问,只有等待。等待着他从那个遥远、冰冷的世界里,自己走回来。
余逝的瞳孔,在那片深潭般的目光里,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被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触碰,漾开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他那空茫的、失去了焦点的眼神,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锚点,一点点地,重新聚拢,落回现实,落回孟灾的脸上。
他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走廊的灯光似乎都因为凝视而黯淡了一瞬。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也抬起了自己的手。那只手,依旧有些僵硬,有些冰凉,甚至在抬起的瞬间,几不可查地、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控制住了,以一种近乎倔强的稳定,将手抬起,然后,落下。
指尖,先是轻轻触碰到了孟灾的掌心,带着冰凉的、细微的颤抖。那触感让孟灾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但他忍住了,没有动,任由那份冰凉,沿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紧接着,余逝的手指,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力度,穿过了孟灾的指缝。然后,收紧。
他握住了。不是虚虚地搭着,也不是小心翼翼地触碰,而是收紧手指,实实在在地、用力地,握住了孟灾的手。他的掌心冰冷,带着一种湿冷的触感,仿佛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但那份力量,那种收紧的、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力度,却是滚烫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望中的决绝。
孟灾的心,在那一刻,被那双冰凉的手,狠狠地烫了一下。不是温度,是那份力量。他立刻回握,用同样、甚至更大的力道,紧紧地、牢牢地,包裹住那只冰冷的手。他没有试图用掌心去温暖它,没有摩挲,没有安慰。只是握着,用力地握着,仿佛要通过这交握的十指,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稳定、所有无声的言语,都传递过去。
两双手,就这样在惨白的灯光下,在空寂的走廊里,无声地、死死地,握在了一起。一个掌心滚烫,一个指尖冰凉,但那份紧握的力度,却在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寒冷与距离。
余逝的手,在孟灾的掌心,很轻、很轻地,颤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停止了颤抖。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在这紧紧的交握中,被一点点、一点点地,抚平了。
孟灾没有动,只是握着。余逝也没有动,只是让他握着。他们就这样,在人来人往却又仿佛被隔绝开的医院走廊里,静静地站了几秒钟。没有语言,只有交握的手,和彼此眼中无声流淌的、沉静如海的东西。
然后,孟灾轻轻地、幅度极小地,向后撤了一步,带动了余逝的手臂。这是一个引领的暗示,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
余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冰冷的梦中,被这一点细微的动作唤醒了。他没有反抗,没有迟疑,顺从地、甚至可以说是依靠地,被那力道牵引着,向前迈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
孟灾没有再看余逝,只是转过身,牵着他,开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走廊尽头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稳健而有力,仿佛在丈量一段必须走完的路程。余逝落后他半步,被他牵着,脚步有些发飘,有些虚软,但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地上,跟上了他的节奏。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沉默地,并肩走在长长的、空旷的走廊里。夕阳的光,从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外斜斜地照射进来,将他们并肩的身影,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拖得很长,很长。两个影子,紧紧依偎着,几乎融为了一体,无声地、坚定地,向前移动。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的气味,夹杂着远处隐约的药水味,和一种医院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沉重感。光线是惨白的,将墙壁、地面、天花板都映照得没有一丝暖意。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寂静。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孟灾没有问,余逝也没有说。关于那扇门后的一切,关于那句嘶哑的“对不起”,关于那句平静的“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关于那个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关于那句轻得像叹息的“谢谢你陪着他”,以及最后那句……那句让余逝整个世界都为之冻结、又缓慢碎裂的、带着哀求与绝望的、残忍的、名为“为你好”的判决……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情绪,所有惊心动魄的、无声的厮杀与妥协,都凝固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后,凝固在了余逝苍白平静的脸上,也凝固在了他们此刻交握的、密不透风的手心里。
有些东西,说出来就轻了,就变了味。有些重量,只能由当事人自己背负,慢慢消化,直至融入骨血,成为生命里一道沉默的、永不磨灭的疤痕。孟灾懂。所以他不同。他只是牵着,走着,用自己沉稳的步伐,和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真实的温度,告诉身边这个人:我在。我在这里。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无论你背负了什么,我都在。
余逝也懂。所以他沉默。他只是感受着那从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感受着那每一步都踩在实地的踏实感,感受着身边这个人存在本身所带来的、无声的支撑。这支撑,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比任何安慰都更直接。它让他冰冷的指尖,一点点,恢复了知觉;让他空茫的思绪,一点点,落回了实地;让他那颗在冰窟里沉浮、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又重新,缓慢地、沉重地,搏动起来。
走着走着,孟灾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又放慢了一些。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余逝依旧低着头,额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紧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但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握着他的手,也渐渐地从一开始的、带着湿冷和颤抖的僵硬,变得稳定,变得……有了一丝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属于生命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