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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没有恨没有爱 ...

  •   门外,走廊的光线比室内要明亮一些,却也更加空旷,带着一种恒久的、冰冷的消毒水味,和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不安的寂静。惨白的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投出孟灾拉长的、孤零零的影子。
      孟灾背靠着墙壁,脊骨清晰地感受到混凝土的坚硬与冰凉,那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服,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试图浸染他皮肤下滚烫的血液。但他没有动,只是维持着这个倚靠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抽离了所有支撑,只能勉强倚靠着墙壁才不至于倒下的雕像。
      他的耳朵捕捉着门内的任何一丝声响。但什么也没有。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甚至连模糊的对话声都没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一种比任何喧嚣都更沉重、更具压迫感的寂静。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板之后,不是病房,而是一个吞噬一切声音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时间在这种寂静里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颗沉重的、冰冷的石子,投入他空洞的心湖,溅起一圈圈带着回音的、令人窒息的涟漪。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能听到走廊远处隐约的脚步声、推车轱辘声,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一下、又一下,沉重得不正常的、擂鼓般的心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门内正在发生的,是一场他完全被隔绝在外的、他没有任何资格参与、也无需介入的对话。那不再是关于他,不是关于“儿子”或“母亲”,甚至不是关于那段破碎的家庭关系。那是母亲和余逝之间,一场迟到了太久、也必然到来的,关于伤害、愧疚、存在与理解的直接清算。是两个被命运以不同方式、不同程度伤害过的人,在被撕开所有伪装的、赤裸的真实面前,进行的一场无声的、却可能更为惨烈的对峙。
      他不是风暴的中心。他甚至不是风暴的边缘。他只是站在风暴之外,一个看不见的、绝对的寂静地带,一个被彻底遗忘了的旁观者与守望者。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剖开了他与母亲、与这个“家”之间最后一丝粘连的、血肉模糊的脐带。剧痛,迟来而猛烈地袭击了他。那不是被抛弃的怨恨,不是不被需要的失落,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虚无的剥离感,他失去了那个“受害者”或“守护者”的身份,失去了那个可以让他愤怒、让他痛苦、让他感到自己与这片废墟之间仍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位置。他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悬浮的旁观者。
      但就在这近乎灭顶的剧痛之中,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也随之降临。像在极寒的冰窟底部,突然触摸到了坚硬的、不容置疑的基底。他想起自己曾经对余逝说的那句话:“你可以爱她,又远离她的伤害”。此刻,这句话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的方式,在他自己身上得到了验证。
      他爱母亲吗?那个给予他生命,也曾给予他短暂温暖,却又用她的疯狂和痛苦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或许,是爱的。但那是一种混杂了血缘的惯性、童年的依恋、无尽的怜悯,以及被反复伤害后的恐惧与疲惫的、极其复杂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充满温情的“爱”了。
      他恨她吗?恨的。恨她的失控,恨她的偏执,恨她用她的破碎,一次次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但此刻,隔着这扇门,听着里面的死寂,那恨意竟也像被抽干了力气,变得稀薄、遥远,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他不需要再拯救谁,也不需要再被谁所伤。他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像一个在手术室外的家属,能做的,唯有等待,和接受最终的结果——无论那结果是什么。
      爱,在这一刻,被剥离了所有温情的、理想化的糖衣,露出了它最坚硬、也最柔软的核——它不是无条件的捆绑,不是同生共死的殉葬,甚至不是感同身受的悲伤。它是一种……在理解了彼此的痛苦、也清楚了自己的界限之后,依然愿意给予的、尊重对方选择的权利,是给予所爱之人独自面对自己最深处伤口、做出自己选择的空间,和尊严。
      哪怕那个选择,是将他彻底排除在外。
      就在这时,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像一声来自遥远世界的呼唤。孟灾有些迟钝地低下头,看向屏幕。屏幕亮起,是父亲发来的一条短信。短信内容极其简短,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寒暄,只有冰冷的事实通报:
      “她今天状态很稳定。钱已汇。保重。”
      孟灾的目光停留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这条短信里公事公办的、毫无温度的措辞而感到愤怒,或者因为那种被彻底物化为“责任”和“问题”的冰冷而感到心寒。
      很奇怪,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然后,一些画面毫无预兆地涌入脑海——是父亲提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在暴雨中头也不回、背影仓皇而决绝地离开的样子。是在医院,母亲在崩溃边缘,喃喃自语、眼中带着毁灭一切般的空洞与绝望,说出那句“是我们毁了你”时的样子。
      “是我们毁了你。”
      这五个字,曾经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但现在,它似乎褪去了灼人的温度,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灰烬般的质感。
      他开始理解了。不是谅解,不是开脱,而是一种……迟来的理解。
      父亲的“毁”,是长期的冷漠、逃避、用金钱和沉默代替沟通,是用一种更温和、却也更彻底的方式,将他从“儿子”的位置上放逐,变成一个需要“处理”的、带有血缘关系的责任。
      母亲的“毁”,则是以爱为名的疯狂占有、以痛苦为武器的相互折磨,是用她的崩溃和无理取闹,将他拖入一个永无止境的、名为“家庭”的泥潭。
      两种“毁”,形式不同,结果相似。但它们的根源,或许并非源于纯粹的恶意。父亲的“毁”,是出于一种懦弱、一种无能,一种面对失控的生活和失控的妻子时的、最本能的逃离。母亲的“毁”,是源于自身深不可测的恐惧、不安、和无法自愈的心理深渊,她只是无差别地攻击着所有靠近她、爱她、试图爱她的人。
      他们不是在毁灭“他”这个人,他们是在毁灭“关系”,毁灭“家庭”,最终,毁灭“自己”。而他,只是被这共同的、巨大的毁灭所波及、所误伤的那个“附带品”。
      恨意,像退潮的海水,缓缓地、不可挽回地,从心底褪去。留下大片大片湿漉漉的、空茫的沙滩。然后,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从沙砾之下,无声地弥漫开来。
      是悲悯。
      对那个在雨中仓皇离去的、或许也在内心某个角落哭泣的男人的悲悯。对那个被困在自己的噩梦里、一生也无法挣脱、最终变得面目狰狞的女人的悲悯。甚至,对那个在过去很多年里,被这恨意和痛苦所囚禁、所消耗的、年轻而无助的自己的悲悯。
      他终于不再试图去恨,也无力再去爱。他终于可以,以一个“外人”的、平静的、带着距离的眼光,去看待他们,也看待那个被他们深深影响过的自己。这距离感,是痛的,是空的,却也是……自由的。
      孟灾抬起手指,指腹有些凉。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回复框里敲下:
      “收到。你也保重。”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情绪的流露。和父亲那条短信一样,简洁,克制,保持着一种有距离的、疏离的、但不再有敌意的客气。这不是和解,不是亲密,而是一种……了结。一种确认彼此现状、互不打扰、各自安好的、成年人的默契。
      他将手机熄屏,重新握在掌心。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背后墙壁传来的凉意一样,让他保持着一种异样的清醒。
      走廊尽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车轮滚过地面,发出单调的声响。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另一扇门后。世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孟灾依旧靠着墙,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他不再试图去听门内的动静,不再猜测里面发生了什么,也不再为任何可能的结果感到焦虑或恐惧。他只是站在那里,等待着。像一个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也失去了所有凭依的旅人,站在一个空旷的、陌生的站台,等待着那辆载着他的未来的列车,载着他必须同行的旅伴,缓缓驶来。
      他知道,门总会打开。无论走出来的是一个怎样的余逝,无论门内的风暴带来了怎样的结果,他都会在这里,等着他。然后,牵起他的手,离开这个地方,走向他们自己的、未知的、但至少是彼此选择的路。
      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爱。
      给予余逝,也给予那个被“毁”过、也终于挣脱出来、开始学着重新“生长”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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