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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荆棘编织的枷锁 ...

  •   病房里,时间仿佛凝滞。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附着在空气里,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病痛的衰败气息。光线是那种惨淡的白,均匀地涂抹在四壁和床单上,让一切都显得冰冷、不真实。
      余逝站在门边,没有立刻走进去,也没有退后。他像一株被骤然移植到严冬的植物,背脊挺得笔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指尖却藏在袖口里,冰冷,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急促,空洞。
      母亲就靠在那张摇高的病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显得人更瘦,更薄,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纸。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那天歇斯底里的疯狂,也没有刻骨的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疲惫与灰败。她就那样看着他,眼神空茫,像是在辨认一件许久未见的旧物,又像是穿透他,看到了别的什么。
      长久的沉默,长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长得能数清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次数。这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比任何咒骂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她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咽下了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然后,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器:
      “……对不起。”
      三个字,很轻,几乎一出口就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但余逝听清了。不是为她的病,不是为她的失控,是为那天。为那些淬了毒的、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字眼——“恶心”、“变态”、“滚”。
      余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平静地回视着她。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结冰的湖。良久,他极轻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他的声音响起,同样很轻,却异常清晰,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静: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
      他没有接受道歉。没有说“没关系”,没有说“我原谅你”,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松动”的情绪。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伤害的施加者与承受者,位置分明。道歉是你的权利,但接不接受,是我的自由。这句“对不起”与未说出口的“没关系”,在空中相撞,没有和解,只有划清界限的冷硬。它承认了伤害的存在,也划下了清晰的楚河汉界。
      母亲的目光似乎颤动了一下,那潭死水般的灰败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她没有因为这句近乎顶撞的回答而恼怒,反而像是被这句话里的某种东西刺中了,目光长久地、真正地停留在了余逝身上。不是在看一个“勾引”她儿子的“祸害”,不是在打量一个碍眼的闯入者,而是第一次,试图穿透那层清冷疏离的表象,去“看见”这个少年本身。
      她看到了他眼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未曾完全愈合的、深刻的划痕。那是属于另一个家庭的暴风雨留下的印记,与她施加的这场风雪无关,却同样凛冽。但她也看到了,在那伤痕之下,某种异常坚韧的、近乎固执的东西在闪烁。那是一种……生命力。一种在废墟上也要挣扎着开出花来的、野蛮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她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也看到过,在她儿子孟灾的眼睛里,在他一次次试图靠近、又一次次被她推开的倔强里。
      这种相似,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麻木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不是嫉恨,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混杂着茫然、了悟和更深疲惫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余逝过于苍白的脸,过于挺直的脊背,和他那双清冽的、此刻正毫不躲闪地与她对视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有伤痛,有防备,有疏离,但独独没有她预想中的得意、炫耀,或是胜利者的怜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坦荡的、冰冷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力的溃败。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余逝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在耳膜鼓噪,以及母亲那缓慢而艰难的呼吸声。
      然后,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一种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挤出来的、气若游丝般的询问:
      “他……对你好吗?”
      余逝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猝然垂下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瞬间翻涌的情绪。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这个问题太私人,太直接,也太……尖锐。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撬开了他层层设防的心门一角。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母亲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都暗沉了几分。他终于,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很小,很克制,但足够清晰。
      一个肯定的答复。无需言语。
      母亲看着他那个细微的动作,看着他那低垂的、却绷得紧紧的眼睫,看着他那因为用力抿着而失去血色的嘴唇。她闭上了眼睛。仿佛那一个点头,用尽了她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速度很慢,沿着她瘦削凹陷的脸颊,蜿蜒出一道冰凉的水痕,最终没入花白的鬓发,消失不见。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的声音,只是那样闭着眼,任由那滴泪静静流淌,像是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也被这无声的悲恸榨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那滴泪痕渐渐干涸,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再一次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疲惫依旧,灰败依旧,但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一种认命般的清明。她看着余逝,目光空洞,却又仿佛带着千言万语。
      “谢谢你。”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病房里,“……在他最难的时候,陪着他。”
      余逝的指尖在袖中蜷缩了一下。这句“谢谢”,比之前的“对不起”更让他无所适从。它承认了他的“存在”和“作用”,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式。但这感谢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评估和……诀别。
      母亲停顿了很久,久到余逝几乎以为她不会再说了。她的目光移开,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或者说,在践行她作为母亲最后一点、扭曲的责任感。
      “……但是,” 她重新看向余逝,目光里没有任何恶意,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深埋其中的、绝望的爱与担忧,“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尽量……远离他。”
      她说得很慢,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石中磨出来的。
      “我……我是个失败的妈妈。我给不了他正常的生活,也给不了他……他想要的。”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但她强行压了下去,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他的人生,已经被我,被他爸爸,毁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更糟了。”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余逝,那里面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
      “你很好。我看得出来,你也是个……苦孩子。但你们两个……在一起,只会更苦。这条路太难走了,世人容不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我走过的路,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能……不能再看着他走我的老路,掉进另一个火坑……”
      她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类似呜咽的抽气声,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声音溢出来。只是死死地看着余逝,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
      “算我……求你。离他远点。对你,对他,都好。”
      余逝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母亲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不是捅向他,而是凌迟着他周围稀薄的空气,让他感到一种窒息的寒冷。他听懂了。听懂了那“谢谢”背后的割裂,听懂了那“求”字背后的绝望,听懂了那看似为他、为孟灾着想的言辞下,深藏着的、根植于她自身创伤的、巨大的恐惧和偏执。
      她不是在否定他们的感情,她是在否定这种感情存在的“可能”与“未来”。她用自己鲜血淋漓的过往作为论据,宣判这是一条死路,一片火海。她的“为你好”,是一道用荆棘编织的、温柔的枷锁。
      余逝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愤怒地反驳,也没有悲伤地控诉。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这一切,消化着这一切。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但他表面的平静,没有出现一丝裂痕。
      他无法答应。他怎么可能答应?远离孟灾?那等同于将他重新推回那个冰冷的、绝望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他做不到。
      但他也无法反驳。他能说什么?说“我们不怕”?说“我们会幸福”?在这样一个被生活彻底击垮、眼里只剩下苦难和绝望的母亲面前,任何关于未来的、美好的设想,都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残忍。
      所以,他只能沉默。用沉默,作为他对这份沉重、扭曲、却又真实存在的“母爱”的最后回应。用沉默,守护他心中那片不容侵犯的、唯一的圣地。
      母亲看着他长久的、倔强的沉默,眼中的那点哀求的光芒,终于一点点熄灭了,化为更深、更沉的灰烬。她明白了。这个沉默,就是答案。
      她颓然地靠回枕头,仿佛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她不再看余逝,目光涣散地投向天花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
      “你……出去吧。”
      余逝最后看了她一眼。床上那个女人,蜷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瘦小,枯槁,像一片即将燃尽的灰。她曾经美丽,曾经温柔,也曾经疯狂,曾经刻薄。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被痛苦和疾病吞噬殆尽、连恨和爱都变得无力而扭曲的空壳。
      他收回目光,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但步伐很稳。他拉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却仿佛能隔绝两个世界的咔哒声。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瞬间包裹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口气里,带着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带着母亲眼泪的咸涩,带着无尽言语的沉重,也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冰凉的决绝。
      结束了。这场艰难的、短暂的、注定没有结果的对话。
      他抬起手,指尖冰冷,微微颤抖。但他用力握了握拳,直到指甲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然后,他松开,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衣领,挺直了背脊。
      朝着走廊另一端,那个一直在等待他的、温暖而坚定的身影,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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