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第 52 章 门后的寂静 ...
-
病房里,光线比走廊柔和一些。母亲半靠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被子。她看起来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眼下的乌青很重,但眼神是清明的,不再有之前那种狂乱的、燃烧般的疯狂。她正望着窗外,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头来。
看到是孟灾,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极其疲惫、甚至有些生疏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妈。”孟灾走进去,反手带上门,但没有关严,留下了一道缝隙。他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向母亲。
母亲也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辨认,在确认。然后,她微微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来了。”她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嗯。”孟灾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和药瓶,“今天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好多了。”母亲低声说,视线又移向窗外,停顿了几秒,才重新转回来,看着他,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语气,“你……一个人来的?”
孟灾的心猛地一沉。他听出了那语气里潜藏的东西。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询问的意味。
母亲被他看得有些不安,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抓住了被单。她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她抬起头,这次,目光不再躲闪,里面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一种……认命般的清醒。
“叫他进来吧。”她终于说,声音很轻,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清晰地砸在孟灾的耳膜上,也砸在他心上。
孟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他看着她,没有动,没有回应,只是等着她说完。
母亲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很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重新看向窗外,但目光是涣散的,没有焦点。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字字清晰的声音,继续说道:
“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些话”三个字,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烫伤了她的舌头。
“我不怪他。”她的声音更轻了,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我……我谁也不怪了。”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枯槁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她放在被子上的手,也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是我……和你爸……是我们,把你毁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缓慢地,割开了寂静的空气,也割开了孟灾的心。
没有哭喊,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只有平静的、近乎麻木的陈述。陈述一个她终于肯承认、却无力改变的事实。
孟灾坐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雕塑。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床上那个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女人,看着那个给予他生命、也带给他无尽痛苦和困惑的母亲。心里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是恨吗?是怨吗?是怜悯吗?是解脱吗?他说不清楚。他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不是为了自己,也不全是为了她。是为了这纠缠不清、互相伤害、最终走向崩坏的一切。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马路上模糊的车流声。
良久,孟灾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他没有再看母亲,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
走到门边,他的手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停顿了几秒。然后,他拉开虚掩的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带上。
门外的走廊依旧空寂,灯光惨白。余逝还站在那里,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几乎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苍白的雕像。听到门响,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孟灾,眼神里充满了慌乱、恐惧、不安,还有一丝绝望的询问。
孟灾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极度紧张而显得格外大的、清澈的眼眸,看着他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肩膀。
然后,孟灾走到他面前,站定。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余逝那只一直死死揣在口袋里、此刻已经冰凉僵硬的手。
余逝的手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被孟灾紧紧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掌心传来的温度,是滚烫的,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孟灾看着他,目光深邃,复杂,但最终,沉淀为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捏了捏余逝冰冷的手指,然后,用一种平静到近乎空旷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她让你进去。”
余逝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惊惧和抗拒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孟灾,仿佛在无声地哀求。
孟灾回望着他,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逼迫,只是静静地、坚定地看着他,然后,补充了下一句,那语气依然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一切喧嚣和恐惧的力量:
“她说,她不怪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了余逝混沌的意识里。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个极度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空白。他不怪你……不怪你……
孟灾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他看着余逝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她说,是她和我爸,把我毁了。”
最后几个字,孟灾说得很轻,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余逝死寂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余逝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要站立不稳。孟灾立刻上前一步,用肩膀稳稳地抵住了他,支撑着他。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急促交织的呼吸声。余逝靠在孟灾肩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更加汹涌的、他无法承受的情绪。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哽咽。
孟灾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支撑着他,等待着,用自己沉稳的心跳和温度,无声地告诉他:我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余逝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只是身体依旧僵硬冰冷。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孟灾的肩膀上抬起头。他的眼圈通红,但没有眼泪流下来,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破碎的冰,冰冷,却也透出某种决绝的、孤注一掷的光。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恐惧,悲伤,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怜悯”的东西。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吸走了肺里所有的空气。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从孟灾温热的手掌中,抽了出来。
指尖划过孟灾的掌心,带着冰冷的、颤抖的触感。
孟灾没有阻拦,只是松开了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余逝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他最后看了一眼孟灾,那眼神仿佛在说:等我。然后,他转过身,面向那扇门。
他没有立刻推门,而是站在原地,又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腑。然后,他抬起手,手指微微颤抖着,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瞬间传递到四肢百骸。但他没有退缩。
“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推开了。
他没有回头,迈开脚步,走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门后,门轴再次发出轻微的、干涩的“吱呀”声,然后,门在他身后,缓缓地、无声地,合拢了。
将里面和外面,隔绝成两个世界。
孟灾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紧握的掌心,因为刚才用力过度,而微微刺痛。
里面会是什么?他不知道。是新的风暴,是虚伪的平静,是彻底的崩溃,还是……一场迟来的、但或许已经无济于事的和解?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余逝进去了。带着满身的伤,和一颗或许比他想象中更加坚韧的心。
而他,只能站在这里,等他。
无论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