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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每个人的世界都在下雨 ...

  •   孟灾也不看他,目光依旧有些发直,像是透过了那扇门,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爸妈……管得很严。来七中,是家里托了关系,硬塞进来的,说这里升学率高,学风好。学文科,也是他爸妈的意思,说以后好考公务员,进体制,稳定。”
      他顿了顿,拖把在水桶里搅了搅,提起,水珠滴滴答答落回桶里,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喜欢打篮球,想进校队,他爸说玩物丧志。他偷偷攒钱买了双挺贵的球鞋,被他妈发现,硬是给退了,换了双便宜的老款。他喜欢看科幻小说,他妈看见了,说“净看些没用的,耽误学习”,全给扔了。”
      孟灾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多少情绪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些他观察到的、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但正是这种平静,让这些话听起来,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人心头发沉。
      “他每次都跟我说,是他自己想来的,是自己想学文的,鞋子是自己不喜欢才退的,书是看完了才扔的。” 孟灾说到这里,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的、苦涩的笑意,“他笑得特别大声,说得特别肯定,好像生怕我不信。”
      “但我看得出来。” 孟灾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从门上收回,落在手中湿漉漉的拖把头上,看着脏水顺着布条缓缓滴落,“他每次路过篮球场,眼睛都会一直盯着看,看到校队训练,能看好久。他看那些被扔了的书的书脊,眼神是空的。他说“我爸说了,以后当公务员多好,又稳定又有面子”的时候,脸上在笑,可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
      余逝已经停止了动作,簸箕拿在手里,静静地站在那儿,侧脸对着孟灾,看不清表情,只有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不说,我也就不问。” 孟灾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就让他觉得,他骗过我了,骗过他自己了,也挺好。”
      说完,他又弯下腰,继续拖地。湿漉漉的拖把头划过沾了汽水的地面,发出“唰——唰——”的声音,单调而冗长。
      余逝也重新开始清扫,他将簸箕里的垃圾倒进一个旧塑料袋,系好,放在门边。然后,他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老旧的、有些滞涩的窗户。傍晚微凉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外面香樟树叶的淡淡清气,冲淡了屋里甜腻的零食和汽水味。
      他没有对孟灾刚才那番话做出任何评价,没有附和,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孟灾,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色的天空,和远处鳞次栉比的、笼罩在暮色中的老旧屋顶。
      过了很久,当孟灾终于拖完最后一块地,直起腰,有些疲惫地舒了口气时,余逝才转过身,倚在窗框上,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每个人,” 余逝开口,声音很轻,像窗外的晚风一样,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都有自己的雷雨夜。”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又似乎只是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
      “只是……下雨的方式不一样。”
      有的人的雨,是电闪雷鸣,是冰冷刺骨,是能让人遍体鳞伤、无处遁形的暴虐。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充斥着暴力、恐惧和绝望的夜晚。
      而有的人的雨,是无声的,是绵密的,是渗透式的。它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触目惊心的伤痕。它只是日复一日地、温柔地、不容抗拒地落下来,落在你选择的道路上,落在你喜欢的篮球鞋上,落在那本你偷偷藏起来的科幻小说的扉页上,一点一点,将你的喜好、你的梦想、你的“想要”,无声无息地浸湿,泡软,腐蚀,最终,让它们发霉,变质,消失。而你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有点冷,有点湿,有点……喘不过气。你还会对别人笑,笑得很大声,很灿烂,仿佛那阳光真的能晒干你心底的潮湿。你还会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想要”的。
      因为,反抗那场无声的、温柔的雨,需要撕裂的,可能是更让你无法承受的东西,比如,那份以“为你好”为名的、密不透风的爱。
      孟灾提着拖把,站在屋子中央,看着余逝。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给余逝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却也让他脸上的表情,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孟灾能感觉到,余逝说这句话时,那种深切的、冰冷的了然。
      那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懂得。是走过地狱的人,在另一个看似阳光明媚、实则同样被困在无形囚笼中的人身上,嗅到了相似的、绝望的味道。
      “嗯。” 孟灾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他拎起水桶,走向门外的小水池,去倒掉脏水。
      余逝依旧站在窗边,没有动。他看着孟灾有些疲惫的背影,看着他被水打湿了一小片的裤脚,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肩线。
      然后,他极轻、极轻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要被晚风吹散:
      “但至少……他还有汽水可以洒,有零食可以吃,有兄弟可以……炫耀。”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某种冷冰冰的对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但孟灾听懂了。
      他听懂了那讥诮背后,深藏着的、连余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极淡的、近乎奢望的羡慕。
      羡慕邹禹寒,至少他的痛苦,是“正常”的,是可以被理解的,是带着烟火气的,是可以用一箱廉价的汽水和一堆垃圾食品来短暂麻痹、用一场没心没肺的打闹来假装遗忘的。羡慕他,至少还有一个看似“正常”的家庭,有“为他好”的父母,有一条被规划好的、哪怕他不喜欢的、但至少是“安全”的、“有前途”的路。羡慕他,可以在阳光下,毫无顾忌地大笑,大声抱怨,哪怕那抱怨里藏着不甘。
      而这些,是余逝,甚至是他孟灾,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孟灾倒完脏水,站在水池边,任由清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桶壁和自己的手。水花溅起,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抬起头,望向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雷雨夜。
      只是,有的人在雷雨中奔跑,浑身湿透,伤痕累累;而有的人,只是被困在了一座华丽的、没有屋檐的玻璃房子里,看着阳光灿烂,却永远也晒不干心底那场无声的、永不停歇的雨。
      但无论如何,雨还在下。
      他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在彼此湿透的时候,递上一块干爽的毛巾;在对方冷得发抖时,生起一小堆微不足道的火;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告诉对方:
      “我知道,雨很大。”
      “但没关系,我在这里。雨,总会停的。”
      孟灾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走回屋里。余逝已经离开了窗边,正拿着抹布,擦拭着桌子上被汽水溅到的痕迹。他的动作很仔细,很慢,侧脸在渐渐暗淡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沉静。
      孟灾走过去,拿起另一块抹布,和他一起擦。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抹布摩擦桌面的细微声响,和窗外越来越清晰的、归巢鸟雀的啁啾。
      地上的水渍渐渐干了,留下淡淡的水痕。零食的碎屑和包装袋都被清理干净,丢进了门外的垃圾桶。甜腻的气味被晚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香樟叶的清香,和厨房里隐隐飘出的、米饭将熟的、朴素的香气。
      小屋恢复了整洁,也恢复了宁静。但那场由汽水和笑声带来的、短暂的喧嚣,以及喧嚣过后,那段关于“无声的雨”的、沉重的对话,却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却持久不散的涟漪。
      夜幕,缓缓降临了。
      医院的走廊,依旧弥漫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混杂着消毒水、悲伤和沉闷希望的气味。光洁的地板反射着惨白的灯光,映出人行走时模糊的倒影,显得空旷而死寂。孟灾和余逝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放大,一声,又一声,敲打在心脏的鼓膜上。
      离那个歇斯底里的下午,已经过去了好些天。母亲的情绪在药物和心理干预下,终于暂时稳定下来。医生允许探视,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但平静,甚至带了一丝久违的、属于“母亲”的柔软。
      可这平静,比之前的疯狂,更让孟灾感到一种无措的钝痛。像绷紧的弦突然松了,留下的不是解脱,是无所适从的虚浮。
      他走在前面,脚步沉稳,但背脊微微绷着,像是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压力。余逝落后他半步,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力气。他没有看孟灾,也没有看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脚尖前一小块被灯光照得惨白的地砖上。他的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但孟灾能看见,那露在外面的手腕线条,是僵硬的,指节在口袋里微微弯曲,似乎想要握成拳,又最终无力地松开。
      到了病房门口。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很安静。
      孟灾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余逝。
      余逝也停了下来,却没有抬头。他的睫毛垂得很低,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嘴唇抿得紧紧的,血色全无。刚才路上那点强装的镇定,此刻已荡然无存。他像一株被骤然移植到陌生环境、濒临枯萎的植物,浑身都透着一股竭力掩饰、却依旧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僵硬和……畏惧。
      是的,畏惧。孟灾清晰地看到了。那不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而是对门后那个人的恐惧,对那段不堪回首的、夹杂着歇斯底里、羞辱和暴力的记忆的恐惧。那扇门,像一道结界,隔开了他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一点点平静和温度。
      “小拾。”孟灾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一丝回响。
      余逝的睫毛猛地颤了一下,几不可查。他没有应声,也没有抬头,只是呼吸的节奏乱了一瞬。
      孟灾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他全身心都写满的抗拒和……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他明白余逝在怕什么。怕那些刺耳的咒骂,怕那些怨毒的目光,怕那些将他和孟灾的关系定义为“恶心”、“变态”、“有病”的字眼。更怕的,或许是孟灾会在那样的目光和言语下,哪怕只是流露出一点点动摇、迟疑,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沉默。那对此刻的余逝来说,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好吗?”孟灾说,语气不是商量,而是一种温和的陈述。他没有强迫,没有要求,只是给出一个选择。“我先去看看她。看看她……今天怎么样。”
      余逝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查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那不是一个同意的表示,更像是一种放弃,一种将自己命运暂时交付出去的、无力的妥协。
      孟灾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肩膀,或者握一下他的手,但手抬到一半,又缓缓放下了。此刻的任何触碰,对余逝来说,可能都是一种压力。他只是用目光,深深地、安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干涩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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