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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夜 · 花枝佳节 ...

  •   碧城夜。

      冷月微明,星与灯相映成辉,街市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笑语盈耳不绝。

      手紧握在流景掌中,温暖自他处而入我心,任是人潮汹涌,也不怕被冲散。

      光影绚烂里四处张望,被各种新奇事物充满眼睛,左右去看,时不时的一声惊叹就逸出了口,再笑弯了眸雀跃地指给流景去看。这番大惊小怪的模样,落到流景的眼里,总不免令他绽出笑容,比这满城繁华,更成风景一道,炫耀我的眼眸。

      也难怪我眼花缭乱的惊奇不已,六年来,一直深居山中,中途一次迁徙也不过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这人世的风光盛相,只是躲在姐姐袖子里,好奇且懵懂地探出脑袋观望的那一方车轮颠簸中漫漫远去的走马观花。

      右手的风车,滴溜溜转着,光彩伦奂。白胡子老人捏出的糖人多精巧,看到了就挪不开眼,巴巴地看着,待被流景牵走时,左手已举了一支糖老鼠,“看看就好,不可以吃。”流景移手环上我的肩,道。“嗯!”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回道。

      要是姐姐和绿琴哥哥也在这里,多好呢。人声鼎沸中触景生情,牵起思愁万千,回想着以前的日子,心头一紧,泪哽了喉,忙扭过头,装作被某处吸引了目光,把欲流的泪逼回眼眶,呼吸,深呼吸,等那一点愁绪变幻为明灿的笑脸,才敢去看流景。

      月光灯影里,流景整个人柔和许多,移步之间紫缎绸衣泛着流光,在衣上水动,衬着他仿佛会发光似的,迎着我的目光,嘴角若有似无的笑容,很是美好。

      世间繁丽种种,不过浮华烟尘,转瞬即失的白驹过隙而已。眼前所睹虽则热闹,也不过属于他人所有。

      远离家人,世界如此之大,对我而言,唯有一个他。

      他淡淡的笑,淡淡的香,迷样般的蛊惑,无端地乱了心魂,散了六魄。

      叹气,我真是没有作为一只狐狸所应有的觉悟,可心里真是欢喜,几乎要开出花来,甘愿为他沦陷。

      三年凝视中默然守护,从一个拥抱开始,渐渐地依赖,陷在他的温柔里生出奢侈愿望,可不可以永远在一起。

      盈街欢笑突然沉淀,周围只觉得静下来,不再跳跃着左观右看,糖老鼠移到右手,左手去握他搭在肩上的手,慢慢地十指交扣。

      朦胧夜色微冷,盈流着暗香袭鼻,才见来来往往,行人皆怀抱花枝。行走之时,萤光闪烁。

      我不待问,眼前一暗,抬头,抱在父亲怀里的孩子,胖乎乎小手里的一支花送向我,“葛葛……葛葛……发……”牙牙学语的婴孩,吐字还不清,那粉雕玉琢小脸上的快乐却烂漫,笑眯了眼睛,“发……”,探着小身子,花几乎送进我怀里。他的父亲细顾着他,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容看向我。

      “流景……”我不知所措,去看流景。他不置可否,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我左右为难,那小孩见我迟迟不接,扁扁嘴作势要哭。我忙不迭且慌乱地接过花枝,把手上的风车与糖老鼠都递给他,小孩破涕为笑,“琪琪,要谢谢哥哥。”那位年青父亲开口。琪琪小嘴嘟嘟一张,糖老鼠半个脑袋没了。流景说不能吃的。我急道,“不可——”

      “玉儿我们去看那边。”——以吃。话没说完,就被流景揽着转了方向。

      被他拥着走了几步路,回头顾看,往来人行影绰,已不见了赠花人。低下头去看手里的花枝,枝叶为红,花瓣素白,瓣瓣当中错乱染一线嫣红,六瓣一朵,红痕缠连,恰好呈一个心型盛开,叶尖荧光闪动,风一吹纷纷氤氲,极是美丽。

      “流景这是甚么花?”我问,已被惊艳。

      “素宸花。”“每年十一月下旬开放,花期七日,花枝节就是为此花而设。也为……而设。”

      “甚么?”风过了耳,没听清他的话。抬眼处,成双的行人互赠着花枝,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有令人眩晕的幸福感觉,牵手,在琉璃明净的微香祈愿灯下求著人世的长乐安稳。

      ◇

      走走停停看看,到后来,怀里的素宸花多到近乎抱不下。我不知道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送我花,可又不得不接过,无以为报,叫我不能心安理得,只能以笑作谢。流景沉默着,只是表情不知该如何形容,月光极清浅,流淌入他的眼眸深处,一片清冷。又收到一枝素宸花,女子笑颜如桃温声软语,有一时想到姐姐,怔怔然回以烂灿笑容。

      互道再见的错身后,一阵夜风吹过,带出冬寒的凉意,“风好冷。”流景一转身就抱了我满怀,停一停,摸索着披风是否系得安好,然后风帽低低地拉下来,放开了我。

      “流景,我看不到路了。”

      “我牵着你。”手顷刻被握进他掌内。

      低着头,被他牵引着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想起了甚么,被花枝盈满的怀抱空虚着竟有些不习惯,“流景我的花呢?”

      “在这里。”一支花递过来。

      我伸手接过,咦不是我方才收到的那些中的任何一支,荧光流动,莹润若水晶,花香四溢,那一朵花瓣围出的心,极致精美生动。我看得呆了,嗫嚅着,“我……我不是有好多的么。”取下了风帽,四顾间看到刚刚经过身边的卖花女子背影,空掉的竹篮不知为何又忽然满了。

      “玉儿有我这一支就够了。”流景两手空空,好整以暇笑睇我,手伸过来,整理我乱掉的发丝。

      “……”脸红红,仰头看他,语言又有支离破碎的倾向。

      “慕兄。”低稳的男人嗓音,在前方响起,流景犹自含笑看我,放下手,去看那男人,脸色恢复到淡漠的冷峻。

      半途而来的男人,丰神俊朗,是极好看的。深不见底的眸闪动着浅夜灯火,流光溢彩,自有一种惑人风流。直视着流景,隐忍着期待,手里执着一支素宸,递在流景面前,许是怕冷,手微微颤抖,素宸花心轻动如心脏之微,“送你。”

      “你送错人了。”流景看也未看那支素宸,淡淡地开口。

      “错?”瞳眸里闪滑过的失望是微不可察的,素宸执着地停在那里,手握紧,指甲泛白,花颤动如心跳的剧烈。唇角轻扬,一抹略显苦涩的笑意蜿蜒,曲解着流景的拒绝,“你要的是我的心?你该知,我早已把它给了谁。”

      “我没有兴趣知道。”流景不带一丝情绪地回道。牵过我的手,转身欲走。

      那男人收回了挫败的表情,一抹郁色深切地隐藏在眸底,露出一抹玩味的笑,瞥看我,那眼神几乎令我战栗,回顾流景时已换为温情,轻佻地嘲讽,“原来,慕主人口味是在幼|齿。”目光在我身上巡睃来回,转看流景,“这只美丽猎物是在一夜笙歌还是浮生尽欢猎得?”

      “我不记得给过你资格过问。”流景道。空气突兀凛洌如同霜降,一字一句,缓缓道,“激怒我的下场,你该知道。叶清羽。”

      “呵……”似嘲讽又似自嘲,手一松,那支无人接受的素宸坠地,花瓣震落,颜色迅速褪却,热烈的红颓败为灰暗的将死之色,花枝蜷缩着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心,“可惜一枝如画,知为谁开……”叶清羽低笑出声,低了眸,隐了黯然,揶揄道,“叶某打扰慕主人赏花弄情之雅兴了。”

      在叶清羽的目送中,流景带我离开。听得叶清羽的声音自身后低低传入耳中,“为君沉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绿琴哥哥教过的诗。由是我不能回头看他,不敢去看他低吟时,是何表情。只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都在,如芒在背,转过拐角才算得了轻松。

      流景……

      ◇

      “妖孽!”一声厉喝响起划破夜的寂静,一道炽烈的光芒以不容回避之势向我逼近,痛呼一声,跌入流景怀里,手捂着眼,瑟瑟发抖。

      流景袖袍一挥,攫取住那破空而来的东西,光芒在他手上渐隐,我此时捂在脸上的手指哆嗦着打开,眼睛还在灼痛,半睁着泪流个不停。流景看清手上的是一道符咒之后,身体一僵,手一用力,黄符碎裂纷纷如蝶纷飞于空,扬起披风,将我护进去,瞬移至十丈外。

      “兄台留步,容我收了这妖孽!”话语未落,眼前忽地一亮,空地上多了一个背着包袱的白衣少年,张扬着眉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暗夜里晶亮的惊人,容貌极为绮丽清狡,比明月更胜几分韶光清俊,执着一把青剑,剑身淬利如霜雪,剑尖指着我,左手符咒就要飞来。

      我闭上眼,僵硬在流景的怀里。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惶恐,流景知道我是妖吗?会被他讨厌吧?会把我交出去吧?会被他嫌恶吧?被术人收服,杀死,也比不上想到被他讨厌令我那么害怕,瑟缩着,泪愈涌愈多,在掌下奔流。

      “多谢阁下美意,慕某心领了。”虽是道谢,并无一点温度,声音低沉,似在压抑,“像这种自作主张的出手,阁下是否应该先过问我的意见?”流景的手捂上我的眼冷冷道。我忍不住抽掌按在他手上,无声地流泪。这一份温暖很快就会离我而去吧,知道我是异类,一定不会再留我在身边了吧。站立不稳,开始颤抖。

      “……一时激动一时激动。”拱手,“请兄台退后,刀剑无眼,小心别伤了兄台你。”少年气势凌厉似剑光冷寒,声音如冬日山涧冰凌清脆。

      ……继续压抑,“阁下以为,我会眼睁睁看你伤害到他吗?”流景打横抱起我。

      “喂喂,搞搞清楚先兄台,你怀里的分明是个狐妖啊。。”声音里有些迷惑不解。

      “我知道。”泛着冷意的声音,隐约含了笑意,“他是一只极美丽的雪狐。”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执迷不悟?”疑问里闪过一丝惊诧,“美丽?”视线扫过我,“果然精致漂亮美少年矣。”若不屑道,“兄台耽于皮相之美,所以忽略他身为妖异的事实吗?皮囊虽好,害人不浅。人妖殊途啊兄台,到时候被这美丽害死了,可别求我救你。”剑收鞘,少年愤愤道。

      “多谢提醒。”稳稳地转身离开。

      “兄台——,兄台稍等——,我想请问到杜香草府上该怎么走?”没了方才那样凌厉的势态,声音新润的倒是很好听。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不小心把师傅给的地址弄丢了。。”

      “杜先生前些日子说师侄要来,该不会就是他?”唇畔滑过笑痕,“就让他多找一会罢。”流景低道,也不答,径直走。

      那个少年还不依不饶地远远喊道,“我叫童言,兄台以后想开了,可去找我来捉妖!”声音散淡在风里,渐渐听不见。

      “玉儿怎么样?”流景停步,问我。

      “没关系吗?”呜咽着,不肯放下手。

      “甚么没关系?”

      “就算我是异类……也没有关系吗?”

      “没关系。”吻我的手指,柔柔碎碎。

      “你怎知……我是……雪狐?”继继续续着发问。

      “玉儿还没想起来么?”

      我摇摇头。“流景告诉我吧。”放下手,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这种事还得玉儿自己想起来的好。”一手抱着我,一手为我拭泪,吻暖暖地落在眼睛上,“玉儿以后不要哭了罢。”

      手中的素宸花已被灼烧,只剩下半截秃秃的枝,“素宸花……”

      “素宸花不过只是一种寄托,开过之后总会凋零。”“而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他看进我的眼睛里,缓缓地道。

      沉醉于他的眼眸,“流景,我不会伤害你的。”抱紧他,喃喃道。

      ◇

      回家的路上,遇一小酒坊,几位老人饮酒畅谈,一句一句虽无意,也听到耳中。

      “今日良辰美景,花枝相赠寄情,是小儿女们的节日,咱老人家对花分韵月下飞觞,也算乐事一桩。”

      “乐事?人生于世,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鱼少水,斯有何乐。”白须老人闷闷有不乐意。

      “虚翁断章取义,又作这花溅泪鸟惊心之言,兀地不煞了风景。岂知下句为何?”一老人爽朗笑谈,“春有百花齐放,秋有满月高悬,夏有凉风如醉,冬有初雪琼枝。诸般种种,焉不得乐?”

      那位老人依旧闷郁,“风物景致,绚烂只在一时,终归零落成尘碾成泥。”喟叹太息道,“步步近死地,人命复如是,一思及此,总教人心惊胆颤。”

      几位老人皆是已知天命的年纪,听闻死字,一时的静默,被阴霾笼罩。良久,一老者忽而拍掌笑道,“呵呵,我算是听出来了,虚翁怕是花枝节里无人赠花,故而牢骚满腹,平白扰人雅意,以抒胸中郁思?——要不吴老儿我送兄一枝素宸花,聊表思慕之情?”

      此言一出,众人哄然而笑,凝重的空气又缓慢流动,有人以箸击盘而吟,“桃李春风一杯酒,醒来明月,醉后清风,今夕何夕凭谁问?”

      老人的笑语声远去,只是虚翁说话时,流景握我手的力度突然加大,返身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玉儿……”有什麽无望的情绪在蔓延,我在他犹如禁锢的拥抱里感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三夜 · 花枝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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