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苏慕童

5、第三日 · 晨眠情动

　　蔷薇花妖娆盛开如酴如醾，沿着梦田的纹路漫无止境由远及近蔓延，嗅不到香气，听不到声音，只有浓郁而诡美的红色花海在黑白梦境之中流动着，无声无息，涌动不止，视界渐渐只剩下一种颜色，过分美丽的漫天漫地，以至于触目惊心，我在梦里窒息，久远犹如隔世的清亮声音，模糊着破空而来，「鲁鲁，这里以前没有蔷薇的，鲁鲁，这里是……」

　　尾音消散在开启的眼眸里，听不清晰，浓烈的暗红还依稀盈流在眼前，模糊的神智愈加迷离。交握的双手叠放在胸前，掌下是碧玉流翠双鱼佩，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滋生，急速在胸腔内膨胀，我将玉佩塞进衣内，怪异的感觉还是时隐时现，我却没有适当的勇气深入探究。

　　一手揉眼一手撑床坐起身来，锦被滑落，将暖意带离，打了一个冷颤，举目环顾四周。

　　每日初醒时的恍惚不已，由身份地点转换而带来，尽管时至三日，仍然不能安然适应。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洒落一块一块暖黄光斑，跳跃着闪动，想来门外天气依旧晴好。“主人——”倚竹的声音隔门响起，微婉清妙，声线玲珑中微泛着冬日初晨的凉意，不知她在门外已站了有多久了。

　　“你下去吧。”温润中淡淡的一份清冷。慕流景的声音。

　　极低极低，像梦中所听到的那样渺远而虚无，我一时还疑心自己仍在梦里。耳听得门轴轻转，闭合的门扉开启，阳光纷纷涌进来，投在帐内床上疏疏落落，似花影婆婆娑娑。懵懵然转头去看，流景随着阳光一起走进我还迷茫着的眼睛里，琪树映日璀璨耀目，移步之间行云流水，叫我挪不开目光。

　　他没想到我已经醒了，唇角轻弯，眼角眉梢笑意淡淡蕴集，刚进门的一点漠然被徐徐稀释，宽袍流烟，衣带回雪，走到床前坐下，抬手揉了揉我的发，“玉儿醒了？”我呆坐着仰头看他，嗅了满鼻怡人清香。清新幽淡如空濛的山林雾昼，很是好闻。他该是刚沐浴过，长发随意又不失细谨地束起，流云起落，墨意荏苒。

　　他见我呆，又笑，朗润清华，四月清风动琼林。“玉儿这样坐着不觉得冷么？”说着就将滑落到股间的锦被拉起细细为我盖好，眼看我还愣愣地一声不响，墨眸流光，笑意更深，捏了捏我的脸，“玉儿刚睡醒的样子这么呆。好可爱。”我刚想做点什么反应，他长臂一伸连着被子一起抱住我，缓缓将身一倾，我就随势倒回床上。

　　四目相对，鼻息相缠，两人身体隔着被子紧密相贴，他的发丝他的鼻息抚在脸上痒痒的，火焰山又呼呼烧起来了，不由得面赤耳红。紧张这种见缝插针的情绪再一次伺机来袭，我连呼吸都忘记。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一个暖暖的吻落在我脸上，温柔地道，“玉儿再睡一会儿罢。”话语落，他一侧身，在我身边躺下抱紧我，闭上眼睛。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啊？我一看到他就十分没出息变得特别迟钝的大脑此时还来不及消化这眼前状况，甚至眼下被他抱着，还是回不过神来，怔怔地躺了几分钟，差点骤停的心跳才蹦蹦蹦蹦的乱跳开了。

　　继续咀嚼着现况，是流景在梦游，还是我在做梦？可这感觉如此真切，他的拥抱，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还有极淡极清的药香味在沐浴之后的清香味道里逐渐漫逸，丝丝缕缕，时断时续，萦绕着我。

　　我艰难地找回了呼吸，转动了眼眸正对他侧向我的脸。

　　他的脸色病态的苍白着，近乎透明，带着深沉的倦意，仿佛刚刚经受过一些极度耗费心神与精力的事情。流景昨晚都没有睡觉吗？我疑惑，也只是疑惑着。

　　他的呼吸极浅极浅，微蹙着眉，长且密的睫毛轻颤，面目些许纠结，似乎有甚么事情压迫着他，于是连身处睡眠中也不能获得片刻轻松。唇紧紧抿着，一如他从不轻易表露的情绪在梦里依旧对自己残忍的苛刻。

　　可是这样睡着，会冷的。我想伸手移开他围过来的手臂，然后把被子盖到他身上去，可手刚从被内拿出，就被他捉住，重又塞回被里，一边还掖了掖被角，抱着被子把我往他怀里更带了带，一边呓语般地道，“玉儿乖乖把手放好，别冻到了。”带着睡意的声音听起来喃喃的微哑，些许魅惑，眼仍是紧紧闭合着的。

　　我困在他的臂弯里，动也不敢动。

　　◇

　　待流景醒来，大概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的精神看起来恢复了些，雪玉脸颊上也有了些许的血色，小心翼翼地去握他的手，即刻就被温暖所包裹，我悬着的心将将地放下了一点儿。

　　他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眸光潋滟着，柔和着面部线条，慵懒地斜依着床柱，竟微微有些孩子气的脆弱。流景今年几岁了？应是和绿琴哥哥差不多的年纪吧，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我暗暗地想。

　　转眸流睇，清明了视线，笑睇我，“玉儿起床罢。”说着取过衣服为我穿衣。我自己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被他像个孩子一样的照顾着总叫我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份太过娇宠的对待，可还是在他的温柔之中沉沦的不可自拔。

　　穿好衣服，梳洗完毕，他手臂一伸就要抱我。我往后一跳，“流景我自己能走。”大模大样地走了两步，仰头笑看他，心里或多或少还在期待着他也许会有的夸赞。他伸出的手一停顿，凝看着我，启口道，“原来习惯这种东西竟无关于时间长短。”啊？我不解间已被他抱起，“可我想多抱抱玉儿呢，”“——在我还能拥抱到你的时候。”语气低的像是自语又像轻叹，雾气般掠过耳畔又快速消逝，但已被我捕捉到，因字句的不详而心生震动，诧异地抬眼去看他。

　　流景却在笑，光彩如华月升岫，我的大脑又一次沦为一塌糊涂的豆腐花，忘了思考，只傻傻地看他。他低头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玉儿轻得像暖云，抱在怀里香香的软软的，舒服的我都不想放。”

　　◇

　　书房。

　　我盘腿坐在椅榻内左右手互奕，棋盘内黑白纵横，一枚白子落下，眼见黑子被困已成定势，偷眼去看慕流景。流景坐在书桌前处理着事务，微低头翻阅文件，不时走笔写些甚么。

　　他今日穿着深紫色衣，难得不是黑衣，往日目睹他，那抹墨色太过浓郁，不动声色，又明显的表示着疏离，似乎要将自身所有的感情都隔离起来，叫人只能远看而无法接近。

　　紫缎衣上花纹若明若暗，俊美之中更多添了华贵之气，此时专注于手中事物，沉默着一言不发，神情略显冷峻淡漠，可他笑起来却是格外的温柔与美好，令人迷醉得一塌糊涂呢。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弯唇而笑，又怕打扰到他，忍了声，扭过头，细观棋内风云变动，执一粒黑子落棋盘，异兵突起，杀出重围。

　　小时候，时见绿琴哥哥和姐姐下棋，见我好奇，绿琴哥哥得闲便教我，一来二去，竟也学会了。

　　乌檀木案上，白瓷碟内四色糕点精致细巧，我下着棋，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时不时偷偷地看看慕流景，傻傻地笑一阵，发一阵呆，再回到棋上，自得其乐。

　　真好，能够一直看着他。纵然只是这样不说话的在他身边，到底是与他在一起呢。傻乎乎笑着，可这陪伴会不会有一天突兀中断？便生了苦恼。眼角一斜瞥见流景，正巧触到他抬起的眸，黑亮亮直视着我，我心突地一颤，手一抖，拔乱了棋盘，棋子噼里啪啦直往下掉，声声脆响，在静寂里尤为震耳，愈加慌张，手忙脚乱去接，身子一歪从椅上摔了下去。

　　右膝盖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正哎哟呼痛间，身体一腾空，就从地面移到他的怀里，几个迈步抱我落坐在书桌前，我羞怯的很不敢看他，鸵鸟般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戏院子似乎搭进我脑袋里，拉弦弹唱，乱乱糟糟的一团噪杂作响。他卷起我裤管，去看摔伤情况，冷寒的空气顷时附着赤|裸的腿，他外袍掀起细细遮盖，查看了膝盖，并无大碍，手掌覆上轻轻揉着，然后温声道：

　　“玉儿，我可是长着一张凶神恶煞鬼样可怕的脸望一眼惨绝人寰？”

　　不是。摇头。

　　“那我脸上可是写着不许看不许看再看就把你吃掉诸如此类的字语？”

　　不是。继续摇头。

　　“嗯那玉儿是怕把我看丑么？”放下裤管，替我整理好衣服，轻抚我的脸，笑声逸出。

　　我抬起头，流景低着头含着笑意看我，身体摇来晃去的。我的脑袋越发晕胀，又莫名其妙有些开心，忍不住咯咯笑着，伸出手去捧他的脸，“流景不要晃了，我看不清你了呢。”

　　头晕的厉害，眼睛里氲腾起淡薄水汽，视线愈加朦胧，如同涟漪随风，所有的一切都荡漾着波动，动荡间无法看得分明，攀上他的肩，挺身凑近他，泪隐隐承于睫，眨了眨眼，努力想要看清他，他俯身吻住我的唇。

　　我来不及吃惊，已被他索取了唇，未尽的话语消弥在被侵占的口腔内，心跳倏地加速，脑海里顷刻间万花齐放将我淹没。

　　突如其来的吻由轻柔到激烈，唇齿相缠，耳鬓厮磨，喘息逐渐粗重，抚在脸上如春风四月的小手撩拨，心头一阵一阵发紧，他的手滑进我衣内上下游走，带出热流滚滚直冲脑门，被他触摸的身体，酥软着像糖品一样乖巧地化在他的手上。我脑袋混乱着不知所以，被暧昧的亲密吞噬了呼吸，近乎窒息，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怀抱里，只下意识地配合着笨拙地回应……

　　“哗啦！”书札掉落的声音，迷离的神智被震醒，但见眼下被他按压在书桌上，纯白衣衫半褪，赤|裸的皮肤在凌乱的衣内若隐若现，衣上所绣梅花点点泅红，在倾泻的发丝之下盛开。

　　两人如此之贴近，他阗暗的墨眸里的那个我，脸红的滴血似被灼烧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颤动着睫毛，既期待又慌乱。

　　他流玉黑瞳内暗涌翻波滚浪，定定凝视我，我眨眨眼回以相同注视，见他眼神忽地一暗，若叹气一般扫过我，“玉儿，闭一下眼睛。”为甚么又要我闭眼？我转动着眼，疑惑着反而睁的更大看向他。他伸手覆上我的眼，“别考验我的自制力了。你不知，现在的你有多诱人。”视线突然被遮蔽，燥热还是不肯退去，闭合的睫，睫毛扑簌，舔舐着他温热的掌心，“你再用眼睛诱惑我，不知会有甚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只得闭上眼，心里隐约有点失落，可是到底是在期待着甚么，也并不知。

　　他抱我离了书桌，仍坐回椅内，呼吸渐渐平复，为我穿回衣服，紧紧地抱了抱，又捡回了被袖袍扫落在地的札件，放回桌上。“头好晕。”我坐在他腿上还是燥热不已，脑袋晕沉，低低地抱怨着。

　　“我方才有尝到米酒的味道。你吃的软香糕许是加了酒。”他带着歉意的声音轻轻柔柔，“家里前时未曾备过糕点，一时准备有些大意。”要抱我起身，“玉儿要去睡一下么，书房隔间置有床。”

　　好像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我摇摇头，赖在他怀里，悄悄地将眼开了一条缝，看着他，不想动，想和他在一起。他笑，喂我喝了些香茗，取过软榻上的薄毯为我盖上。我喉咙里咕噜一声，在他胸前蹭了蹭，听着他的心跳声，心里觉得极安稳。

　　他一手隔着薄毯揽过我，一手执着毛笔书写，墨香混合着他身上的清淡香味，浅薄的睡意瞬间被无限扩大。

　　“流景以后不要再喝酒啊。”醉酒的感觉真不好受呢。晕乎乎的，不忘了要求他，却想不到自己能以何种资格如此要求。只是那天的惊心场面，总叫我今时思来仍觉毛骨悚然。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会儿。“我答应你。”他道。

　　得了他的保证，我就快乐了。闭了眼笑着，抱紧他。咕哝着又道，“流景我可以和你一直在一起吗？”

　　笔尖落在纸上的细微磨砂声忽一停顿，空气也开始静止，“玉儿睡罢。”顿了一会儿，又道，“今夜碧城花枝节，等我忙完了，带你去看。”

　　嗯。我语焉不详地又嘟囔了些甚么，自己也记不得，渐渐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四不象。四不象。
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