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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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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殿下虽然甚少在京都露面,但因其近日张扬的行事作风,他在孔雀洲的行踪还是被皇帝老儿所知。
半个时辰后,装扮成商贾的禁卫便乘船登上了东堤,带走了美人榻上正酒醉酣睡的晏临溪。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晏临溪清醒了不少。他被两个侍卫架着双臂,跪在寝宫森冷的地面上,抬头便看见昏黄烛灯下盘坐的身影,竟还能猝然笑出声。
晏临溪挣扎出手臂,伏跪在地,行了个三叩大礼,声音顿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反观对坐的皇帝,此刻怒目圆睁,幽深的眼眸里就快迸溅出火星子,指向晏临溪的手都在颤抖,“逆子!”这怒不可遏的一声,像是从肺腔里呕出来。
晏临溪从容应声:“父皇息怒!”
皇帝抄起手边烛台就往他身上砸去,正中晏临溪的后背。只听他闷哼一声,烛火熄灭,但滚烫的蜡淌进他身后的衣领里,烛台滚落在地,断成两截。
这一砸,用了十乘十的力道。
弓身站在皇帝身边、始终保持安静的岑内侍见状,瞥了一眼陛下的脸色。
原本怒意横生的脸出现了一丝担忧,但随后眼神又狠了起来,并没有要让晏临溪起身的意思。
岑内侍遂低头不作声。
半晌,皇帝长叹了一口气,说:“在朕的几个孩子里,你原本是最规行矩步的一个,哪怕从前太师说你有些木讷,朕也觉得,假以时日总会开窍。可你!……你看看你如今,成何体统!?身在皇家,哪怕是血缘最微末的皇子,一举一动也都关乎皇族声名!‘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圣贤古训,都被你学到哪里去了?”他重重闭上眼睛,缓了一缓才再次看向他,“朕说过,南业世子性格顽劣,难教化,你莫要跟他学!”
晏临溪以头抢地,“儿臣知错!”
皇帝看着他这副低三下气又死性不改的样子就怒火中烧,大声喝道:“直起身来看朕!”
岑内侍见六殿下动作僵硬,又瞥向陛下,结果与圣目对上,皇帝呛声道:“你看朕做什么?去扶着他啊!”
岑内侍一时既想跪下又想走开,左脚绊右脚,脚步凌乱地赶到六殿下身边时,他已经自己撑着地面跪直了身子,勾一下唇谢过他的好意。
晏临溪抬眼望向父皇,目光平缓、不卑不亢,只有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皇帝的目光也平静下来,看着他,问:“阿月,跟我说。”直到这一刻,晏临溪铜墙铁壁一般的态度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的父皇放下了皇家的威严,像再平常不过的百姓那样,与他的儿子交心。
晏临溪的的眸光闪动,濒死的窒息感席卷而来,冷意从脊背窜上头顶,他的喉头像是呛进了鲜血,灌满肺部,死亡的阴影出现在了皇帝身后。
晏临溪狠狠咳着,陛下慌了神,命岑内侍:“去请太医!”自己上前。
晏临溪深吸一口气,将铁锈味咽下去,克制地对陛下说:“儿臣自知愚钝,实恐有负父皇对儿臣的君子之冀。功名终非儿臣所求也,只盼能庸庸碌碌、安度此生,不求闻达,亦不想有大作为。还请父皇……恩准。”
皇帝托住他的手肘,皱眉问:“你真只愿如此?”
晏临溪咬紧牙关,“是。”
良久,皇帝才开口,“好。朕准了。”他的神情复杂,终归淡然,落寞地接受自己的孩子只是个庸人的现实,“改日,朕便让人拟旨,在宫外设置你的府邸。”
晏临溪勉强凝出一个笑,“谢父皇。”
太医赶来,晏临溪的衣带被解开,褪下衣衫,背后红到发紫的淤痕触目惊心。
皇帝并不是擅长将情绪外露的人,哪怕心有愧疚,也还是绷着脸站在一边,目光凛凛地看着太医处理脖颈后、已经融在发丝里的烛蜡。
凝固的蜡被冷水反复冲洗,终于脱落,露出了更惨不忍睹的烫伤,因为没能及时处理,部分皮肤红肿且起了水疱,甚至出现焦痂。
这次连一旁的岑内侍都倒吸一口气,结果得来了皇帝冷冷扫过的眸光。他攸地低头噤声,大气不敢出,直到太医给出药方让人去太医院抓药,岑内侍如见救命稻草,连忙接了。
半刻之后,用香油调成糊状的敷药被呈过来,太医揭开晏临溪脖子后干净的巾帕取下来,把清凉的药膏涂抹上去,边涂边叮嘱:“殿下睡觉的时候小心些,莫要翻身,以后每日太医院都会送一次药,臣眼下涂抹的是其一,其二是内服的方剂,桃红四物汤每天两次,另外还有双柏散,是敷在后背淤痕上……”
“外敷的药这么多?”晏临溪想回头,却发觉肩颈处被牵扯的疼痛。
太医可能厌恶每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奈何对方是皇子,他身后还站着皇帝,遂说:“殿下也感觉到了,虽然此伤没有伤到骨头,却也伤及筋肉,后背又是经脉交结之处,若不能彻底活血化瘀会落下病根,恐怕日后弓箭都拉不开了。”
闻言,晏临溪乖乖低下头。
太医欣慰地帮他裹伤,“半月之后臣会来复诊,若是没有大碍,殿下可试试按跷和针灸,调和气血、通络止痛。”他收拾好提匣,对皇帝躬身,“臣告退。”
皇帝挥挥手。
晏临溪已经慢吞吞地穿好了上衣,皇帝见天色不早,便让他回泰禾院去。
“近些日子就别出宫了,在屋里养伤吧。”末了又问:“听说你不爱用你院子里的人?”
晏临溪脚步一顿,道:“是,儿臣不喜旁人服侍。”
皇帝眉眼间露出一抹少睡的困倦,晏临溪轻声退出寝宫。
夜色很沉,不见月光,也没有风,却让人冷得直打颤。
晏临溪款步走着,姿态从容。
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一遭。
孔雀洲的一切已然事先安排妥当,暂时交予玉奴打理;出宫立府是他所求,这些话他也已同母亲讲过,她很容易就接受了;身上的小磕小碰也尚在计算之中……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父皇居然同意得如此干脆!
思及此,晏临溪不由笑了一下。
翌日晏临溪就感受到背后伤势的“后劲”,卧着、趴着、侧着,怎样都不得劲,还不能低头、抬手臂,一牵扯到就是一阵酸痛。不要人命,但让人在被窝里烦得直打滚。
最后晏临溪干脆坐起,披上外袍,肩胛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
“我听说你伤着了,来看看你。”晏思泽手里提着食盒,是一碗汤圆,“今日冬至。”
晏思泽坐在炉火边的竹椅上,将食盒放在他床头就去烤火,晏临溪看着他头发上残存的雪花,问:“外边下雪了?”
“嗯,下得还挺大,估计要下个几天。”他低声咕哝一句,“冬至雪满天,来岁必丰年。”
江南转运使一案,早在半年前便已尘埃落定。张福云虽算不上贪污受贿最为严重之人,但奈何其位高权重,有失察之罪,罪加一等,下狱十年,终身不可再入仕途。江南地方的众多官吏中,凡涉案者,皆受到了相应的惩处,弹劾的弹劾,抄家的抄家,回乡的回乡。与此同时,新官纷纷上任,江南官场焕然一新,一切似乎都已回归正轨。
皇帝是重情之人,没有将张家赶尽杀绝,凭借张家残存的底蕴,打点好了,就算张福云身在狱中,也不会受多大的苦。但还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辉煌不再,门庭冷落。
时光悄逝,已经过去这么多时日,在晏思泽面前,无人会提及这件事,五殿下还是五殿下。至于晏思泽内心究竟作何感想,那便只有看他自己了。
晏临溪收回目光,抛下圣贤书,僵硬地抬手去取食盒。
晏思泽见他不便,伸手帮忙,对上晏临溪带着笑意的视线,终于忍不住数落他:“我道最近怎么没听闻有关你的消息,昨日一问四哥才知道,你已将近半月未出现。我在宫墙这头着急,怕你有个好歹,又以为你是另有打算,也不敢跟父皇说,只能捎信给大哥让他打听。你倒好!在宫外逍遥快活,这伤……该的!”
他将一碗干塌塌的汤圆搡进晏临溪手里,对方“嘶”了一声,晏思泽忙地关怀:“我听闻昨夜父皇召见你,还将太医请去了一趟,你这是伤到哪儿了?”不等晏临溪回答,他转而又嫌弃起碗里的汤圆,“怎么成这样了?装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算了,你还是别吃了。”说罢就想伸手拿走。
晏临溪拿瓷勺剜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唇上还沾了一抹黑芝麻糊,笑着含混道:“谢五哥。”
晏思泽无奈地哼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能对自己最小的弟弟下重口,坐回竹椅上,同他闲聊起来。
“立府?这么快?早知如此我当年也这么干了。”
晏思源和晏思泽本来今夏都弱冠了,但还是因江南转运使和江南官吏调动的事,立府事宜也就被耽搁。皇帝可能想借着晏临溪这次的契机,将三人的宅院都安排下来。
“宫中无事么?有没有民间话本之类的?再这么躺几天,我都能生根发芽了。”
“没有。”
晏临溪一愣,想起来:这一世的纨绔是他自己。
“那五哥平日里看什么?”
“《农闲杂事》。”
“农书?”
“嗯……”
隔了几日,五殿下就捎来几本野史平话,晏临溪看得津津有味,全然不知,在与他书信断隔的孔雀洲,一场风暴正在悄然上演。
官兵乘船上洲,缉拿人犯,罪名是——
故杀朝廷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