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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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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的灯罩打一圈转,又回去,在朱锦的眼前晃出模糊的光晕。他的瞳孔涣散,目光空洞地盯着空气中某一点,怔怔出神。
“我在干什么?”他问自己。
身体被贯穿撕裂的疼痛如潮水般蔓延到四肢百骸,就像清水中落入污浊,被迫合污。剧痛逐渐变成麻木,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被勒住的双手、已经泪湿的鬓发、堆叠着褶皱的脸、令人作呕的亲昵……他看着自己的魂魄从身体中抽离,从另一个诡异的角度,静静地看着正被侵害的自己。
灵魂越来越轻,他就快解脱,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飘到天上时,一道轻而有力的声音响起,像一根受冷风摧残的藕丝,让他眷恋人世。
楼公子那张堪称俊美的脸出现在面前,离他很近。
那张面孔不笑的时候,其实看着非常清冽,但若是笑起来,卧蚕隆起,眉眼弯弯,粉淡的嘴唇弯起……那会是一张非常迷人的脸,如冬雪消融,万物逢春。
“究竟是怎样的人家,生得出这样俊俏的儿郎?”朱锦不止一次这样想。
他看得失神,骤然想到什么,惊慌地想逃远一些,但是公子却拉住他。
“该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怎么做?”朱锦喃喃,然后,回忆清晰起来:
“这时候几乎是凭借本能反应……用剑捅我吗?下腹?心口?最好是脖子,攻击下腹不容易迅速致命,心口又是正面进攻时防卫之处,而脖颈裸露在外,一旦刺破,对方很难再有反抗的机会。生命垂危之际,不要留情,哪怕对方已经倒地不起,也要补刀。”
一字一句,烙印般深深地刻在朱锦的脑海中。
——他原来以为自己不记得的。
薛贯裴一下一下挺动肥硕的身子,里面温热的触感令他着迷,很快便泄了身。
他长呼一口气,接过屋里侍从递过来的巾帕,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老皱的皮肉被撑开,又缩回去。
侍从生得一脸贼眉鼠眼的奉承相,溜须拍马道:“薛大人,您这雄风依旧啊!小的看这世间男子,无人能与大人您在这方面相提并论呐!龙精虎猛,小的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薛贯裴坐在床沿,将巾帕还给另一个侍从,“哈哈”笑了一声,“你嘴真灵!哎,想不想试试?”
侍从故作为难,“哎这,小的怎能触及大人所爱呢?”
“这小贱人就是要艹熟了……”
侍从瞳孔一缩,已经来不及——
床榻上狼狈的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翻身夺过床头果盘里的那把小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寒光,下一秒,它以极快的速度划向薛贯裴的喉咙。
“噗!”
仿佛是一个被突然刺破的水袋,喉咙处的皮肤瞬间被切开。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鲜血如喷泉般猛地喷射而出。
血柱强劲而有力,在空中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血珠四溅开来,洒落在周围的地面上、墙壁上,甚至在空中短暂地形成了一片血雾。那鲜艳的红色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
朱锦的眼睛一片赤红,沾了血的脸森然且狰狞,周身因绕着喷薄的黑气,活像一头从地狱里厮杀出来的恶鬼!
薛贯裴倒下的时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徒劳得想伸手抓住什么,站在他面前的侍从此刻连连后退。方才与那沾血的少年对上视线的一刻,几人心中都不免窜出一股恐惧之感,那是在面对庞然巨兽时的战栗。
朱锦没有犹豫,他的反应从没有像这样快过,他拿着刀的手也从没有像这样稳过。他扑在薛贯裴身上,一刀一刀地刺下去,疾风骤雨一般,裹挟着滔天的恨意。
血液喷溅的声音如同急促的鼓点,“噗噗噗”,一下又一下。
地面上很快就汇聚成了一摊触目惊心的血泊,那浓稠的血液还在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仿佛无法停止的洪流。
地上的人很快就没了挣扎,气息也消散。
侍从们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前去。
楼悠舟的心脏没来由抽痛一记,他抚上胸口,警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他的五感较常人而言更加敏感,所以当那哭天喊地一般的“杀人啦——”的叫声响起之前,他便已经循着新鲜的血腥味来到了事发地。
铁锈味混杂在胭脂气味之中,蹊跷且突兀。
看见西楼厢房中的一片狼藉,楼悠舟的眼眸狠地沉了下来。
几个侍从围在一起,从他们身体缝隙中可以看见,地上横着一个肥硕裸露的躯体。从他身下汇聚的血泊来看,应该已经断气了。
而在厢房斜对着这具尸首的角落里,一个浑身赤裸的少年正与两个侍从对峙。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柄刀刃,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兽,用刀尖指向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第一次向别人展示他的利爪。
楼悠舟走上前去,推开摆出“捉拿”姿态的侍从,曲起一条腿在地上,矮身试图靠近他,柔声说:“朱锦?还认识我吗?”
朱锦浑身都是血,猩红的颜色与白皙的皮肤形成对冲,将四肢缩在一起,浑身颤抖着,攥住刀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朱锦,看着我。”
听见那道清冽的声音,朱锦僵硬的脖子动了动,抬起头去看他。
楼公子正在对他笑,是很浅、很温柔的笑。
麻木消退,最先回笼的是疼痛,疼痛让人清晰地认知到这是现实。
朱锦一瞬间很委屈,又很难堪,凝结在他眼睫上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刚才都没有哭,现在哭了,更加不堪。
“您……不该来的。”朱锦痛苦地弓起背。
他的脸与手上利刃的距离一下拉近,楼悠舟怕他再伤到自己,温声问:“你不想希望我来吗?那我让别人来好吗?你先把刀给我好吗?”
“不……不……”朱锦只是这样说。
楼悠舟又靠近了一些,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渐渐用力将他的手拉开,不容抗拒地将刀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然后将它扔远。
朱锦攸然扑进楼悠舟的怀里,双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腰,无声地哭了起来。
楼悠舟被他冲得身形歪了一下,一手撑着地面稳住,一手轻轻覆在朱锦的后背。
这间厢房里发生的惨剧很快引起了众人的围观。玉奴赶到的时候,厢房门口已经围聚了一批客人,人群中弥漫着紧张而不安的气氛。
她遣小厮将人群驱散,又让几个经得住吓的花娘稳住那些客官,将厢房门合上,迎头便对上一个侍从的嘴脸。
对方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呛声道:“薛大人分明是被这个小贱人给害死的!”
玉奴看看地上那一滩血泊,再看看角落里披着一件外袍、正在发着呆的朱锦,和半搂着朱锦的楼悠舟。楼公子听见他的话,一记眼刀率先剜了过去。
侍从还在叫嚷:“我们已经有人去官府报案了,很快官兵就会来,你还是早些通知孔雀主,问问该怎么办吧!”
玉奴神情不大好。
薛贯裴是判户部事,在大虞朝廷的官职体系中,虽设三司总管全国财政,户部几乎无所职掌,但此官接受各地土贡,至时陈列于殿廷。薛贯裴今岁又获皇帝赏识,得赐新火,是朝中红人、地方官吏恨不得巴结的对象。但在官场上,薛贯裴从来奉公守法,甚至被圣上许以“清廉”之美誉,谁能想到私下里竟……
这桩事闹得实在太大,奈何孔雀主眼下身在皇宫,无法出面。玉奴只能先请几位去隔壁厢房暂待片刻,换身干净的衣服。
朱锦扯着楼悠舟的一片衣角,跟在他身后,经过玉奴时被她轻轻拉住,“是他强迫在先。”她用的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朱锦的肩膀瑟缩了一下。
楼悠舟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玉奴眼神直白地回视,郑重道:“孔雀洲不会弃人于不顾。”
楼悠舟朝她颔首,带朱锦离开。
李文怀在长廊折角处探头探脑,惴惴不安,当他看到世子殿下拐了个沾血的人回来时,头都快炸了。
“你!”他泄气地叹了一口气,将楼悠舟拽近,满脸悲愤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文怀在往来客人的议论声中,已经大致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眉头紧锁,满脸的不可置信与困惑。在他看来,楼悠舟此举无疑是将自己置于一个两难之地。
李文怀敛起平日的嬉皮笑脸,不由肃然,低声警醒他:“人命官司不是小事!你是世子也无可奈何!”
而楼悠舟只是冷冷吐出四个字:“不平则鸣。”
李文怀脑子里的嗡嗡声瞬间变得更大了,就快被吵得耳鸣,在心里狂吠:“神他娘的‘不平则鸣’!楼世子你是吃错药了吧!?”
他的年岁更大,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更多,有些事不是“平不平、鸣不鸣”能解决的。
李文怀干脆想甩手不干,让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见棺材落泪去吧!又想着怎么都是朋友,再劝一劝吧?说不定就听进去了呢?
楼悠舟打断他内心的挣扎,出声说:“温才兄,无妨。”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让李文怀也不由平静下来。
楼悠舟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你大哥马上就要成婚了,你不要跟我淌这一趟浑水。我么,好歹是皇亲贵戚,就算真有什么,我的家人也会设法保住我,不用担心……”
半个时辰之后,官兵乘船上洲,以“故杀朝廷命官”之罪捉拿朱锦。
“我跟他去。”楼悠舟披上披风,将近身的官兵都斥走,烦躁道:“他不会跑的。”
官兵自然认得南业世子,就算不认得他腰上坠着的玉佩也不是摆设。只是世子殿下护着的这位……他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意味不明。
李文怀根本拦不住,只能着急得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