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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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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丘花宋村已满一年。
现世的她年方十六,在母亲眼中正是出嫁的好时候。
无奈花家二女名声在外,与村中适龄男子更是打小玩惯了的。彼此间虽熟稔却常被当作同性哥们看待,待听得是上门提亲,大多支支吾吾或笑着婉拒。
母亲为此没少给媒婆上供和陪笑脸,回家后更是叹气加埋怨,直怨父亲“自小太纵着她了”。
木兰低眉顺目,给母亲倒了碗水出来。
母亲呷了一口,望着她,又忍不住嗟叹,“嗳,嗳!”那语气似在说,你在我面前便再乖觉,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父亲倒很平静,“木兰,会嫁得个好夫婿。”眼光看向爱女,竟甚是骄傲。
她却将眼光转向别处,暗暗思忖着自己是否会有如传说中一般无贰的命数。
“忤逆天命?”申屠嘉目光深邃地望着她,“唯有出世。”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掠过她头顶,在山涧里散开来。
出世之人,继承轩辕剑的衣钵,延长生寿,容颜不老。同时却必须抛却一切人世间俗务,避世而居。
她不语,转身看向黛色的峰峦,黑色的长发在风中舞动。
他的笑容有一丝苦涩,却也暗含欣慰。
她拒绝了,再一次。
那倔强的身影迎风而立,如一枝劲苇,韧而不倒。
这样的女子……怎可能避世,也不应当避世。
但他又忍不住叹息,那声音虽轻却一直打入她心里。
木兰回头,背对着千丝万缕金色的阳光,向他微微笑,“嘉……”她眼神平静,“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吗?”
他陡的一震,苦笑,木兰,你太聪明了,以致于无须这般有才华;可你又是如此的有才华,以致于无须这般聪明……罢,罢,罢,我就放了你去,成就那一段应有的传奇吧!
他心里想着,左手却从身后拿出一只玉箫来,向她伸过去。
她略带迷惘地望着他,并不去接,“箫……我不会吹。”
“你试试看,并不难。”
她微一迟疑,便将箫举起放在唇边,用气一吹……几不成调。
他不以为意,眼神透着鼓励,一边细细讲解诀窍要领。
她学得很认真,而且耳膜够坚韧,直至骇走了疾风、哈雷犹不自知。
他一直陪着她,直至她吹出第一个曲调。
那音符落下,她欣喜地停箫望着他。
申屠嘉只是轻笑,如她初见般地倾城美丽,他的声音悦耳又富有磁性,呼啸的山风中,像紧贴着她耳旁传过来,“木兰,记住这个调子……当你再次吹响它,便是我们再见面之时。”
她呼吸一窒,默默点头,看着他身子轻旋向上纵起,几个提落间消失在视线中。
“申屠嘉。”她忽然一字一顿说出他的名字,似在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五月里春光明媚,冼净的天空仿佛是匹来自南朝水乡上好的宝石蓝缎子,缀着的朵朵白云似棉花,又像柳絮,被那平原上强劲的风一吹,眼见着便要流动起来。
溪口的桃花开了,嫩枝上绽着新绿,簇拥着那团团粉白绯红,说不出的好看。暖风如薰,染柳烟浓,片片落英在空中飞舞,盘旋着,与那风儿纠缠地累了,方才恋恋不舍地落入溪涧中,给那素来清澈的小溪登时着上了缤纷色彩,那淡淡的桃花香便直随着溪水潺潺而去,不知流向何方。
院子里的梨花也开了,飘飘洒洒地占满了一树,白得似雪,羔羊的初乳般细嫩,那种不着颜色的纯净。
木兰便站在老梨树下的井口汲水,一边笑望着哈雷不知疲倦地追赶轻飘飘的柳絮。
母亲在晾晒谷物和豆子,太阳底下弥漫着轻微的谷香。
花雄的注意力全在疾风身上,父亲叼着旱烟倚在马栏上,笑看小儿拾掇着新鲜的干草。
周围是那样静,又有种种温暖的细碎声响,一丝不落地尽收她耳中。
木兰刚绽开一抹微笑,却在那急促的铜锣声中僵住。
是官锣,召集所有编户的。
她望向父亲,却看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扶一扶那栏杆,站直了身子。
母亲亦停了笸箩,嘴唇微颤。
只有花雄,年幼不知就里,咧开嘴喊着,“什么声音?我去看看!”身子一低便从栏杆下钻出来,要往大门去。
木兰忙停下了辘轳,过去拉他的手,旋即脚步后撤,适时钩住了汲水的草绳,免得提了一半的水桶重落入井中。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幼弟一眼,示意他不可妄动,这才松了手,回到井边几下子将水桶拉上来。
那锣声却已到了门口,愈加紧促。
父亲蹙着眉,走了出去。她们母子三人随后。
外间却是两名骑兵,拥着个传经布道的小吏,“诸编民听旨,蠕蠕(柔然)多次犯塞,威我北疆……今夏大军远上,破灭其国,驱蛮逐夷,以耀国威!”他吟诵完圣旨后逐家点发军帖,“贺家!”
“有!”
“李家!”
“在!”
……
“花家!”
木兰心情异样,冥冥中她本知事情必将如此发展,仍忍不住浮上些凉来。
母亲脸色雪白,哆嗦着要发出声呜咽,却以手死死按住。
父亲神色肃穆,不慌不忙地将木拐递给母亲,拖着条瘸腿一步步向前蹭着。明晃晃的日光下,他微驼的背影是那样高大,又透着些悲壮。空气里安静极了,连那目高于定的小吏也忍不住显露出一丝敬意,在马上略俯下身来,将那军帖递向前,“花家接旨!”
“是!”父亲沉声道,双手接过军帖。那一瞬间,他气沉渊岳,神色飞扬,似乎十年前那个英勇的百夫长又回来了。
他以军人的姿态笔挺地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回来。
不知谁松了口气,连带着缓暖了冷凝的空气。一瞬间大家都动了起来,小吏等驱马准备去下一个村子,各家的妇孺凑上来,拖家带口的男子拢着妻儿,年轻小伙儿的脸上却满是兴奋,觉得是个扬名立万、青云直上的好机会。
几乎没人再注意到花家……父亲的腿脚一颤,快摔倒的那刻却被木兰扶住。母亲上前,默默地递过拐杖。父亲脸色黯淡,不复刚才的熠采,接过杖来缓缓走进院子。
母亲瞬时间像老了许多,怔怔地半天才抬起脚步跟上。夫妇俩进了主屋,轻轻关上门。
木兰望着父母的背影,心中一痛。不妨小弟扑过来抱着她的腰喊,“姐,发生什么事了?”
她低头,爱怜地抚着他扎手的一头浓密黑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再抬眼,目光却异常坚定。
父亲,我是你的女儿,永远都是。
北地属寒,院落在白日里虽被阳光烤炙得久,夜里却月凉如水,冷浸浸地弥散开来。
一家人用过晚饭,早些安睡了。
花雄顽了一天,在她督促下洗了头脚,沾到炕席便熟睡了。
主屋的烛火亮了一会儿,很快吹熄。木兰侧耳倾听,却听不到什么话语声。想是父母夫妻二十余载,彼此间默契于心,此番生离死别,纵是伤心凄恻,却也多无话。
她心内已打定了主意,却也不忙着离开。便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草动虫鸣,想再体验片刻“家”的感觉。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她以为家人俱已睡熟要起身的时候,却听得门外有哔剝声响。从窗格子里看,却是父亲披衣出来,直往堂屋去。
木兰坐起身来,耐心地等了半晌。
只见父亲取了铁剑,闭目凝神立于远中,在夜色里看来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倏地,他挥剑而出,挟风之芒,挑弄残雪,虹光乍现……但也就一瞬,那伤过的右腿肚猛地抽筋,收力不及跌在地上。
木兰咬住了唇,不忍再看。
过了会儿,只听得父亲幽然长叹,再转过来,已不见其身影。
年暮的武士,就如同容颜褪色的美人,同样令人嗟叹。
她待得四周一片寂静,才悄悄起身,携了自己的野战背包,再往堂屋取了父亲的甲胄长剑,出得门来。
浓重的夜色里,她先是给疾风四蹄上裹了布条,牵其小跑着,到得村头才上马飞奔。
哈雷也撒开了性子,不肯落在疾风之后。
跑了一阵,她才拍拍疾风示意它减速,“小雷要渴死了。”
疾风便轻嘶了一声,转头瞥了眼,似在取笑哈雷的争宠,狼怎赶得上马的速度?
哈雷一个高跃过来,扑进她等待着的怀中,就着水囊倒下的水流喝了几口。
“走吧!”她任它在怀中撒了会儿娇,拍拍其脑门道。
这才复又上马,徐徐北行。
木兰一夜未停,曦光初现的时候,来到了黄河口上。
她稍歇饮马,在河边洗净了手脸,就着水吃了块馍馍,又取出竹筒里的青盐来漱了口。哈雷本在夜行中捕了猎物吃饱肚子,这时趴下来小憩着,只两枚灰色的眼珠子眯缝着,似对她的一举一动充满了新奇。木兰笑笑,作势将竹筒递给它,“小雷,你也试试?”哈雷竟真凑过来,嗅了嗅,不屑一顾地转过头去。
疾风恰在此时打个响鼻,喝足了水径去吃草。
木兰仰头,轻快地笑了,一边想起父母晨起看到自己留书的情形,不由歉然满心,笑容微敛。
日出的晨光里,那黄河水流鸣溅,气势磅礴,似从天上而来,流归四海而去。
她静立了会儿,复又上马,这一日竟不停,暮色低垂时,终于来到了黑山脚下。
远远望去,只见乌压压一片帐篷,数点青烟点缀其间,偶或看到士兵战盔的鬃缨,血色若夕阳。
她示意疾风停下,遥望着那兵营,一阵熟悉,一阵兴奋。
终于到了!
哈雷不耐地左右逡巡着,木兰微笑,双腿微夹,促疾风飞奔开来,直向那兵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