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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既是亲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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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融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上了一件冬裘。
兴许是用火烘过的,温度刚刚好。
广陵王身上暖了,止了咳,并不说话。
这一年来,傅融与她也是聚少离多,很多时候,傅融都是作为广陵二把手被派去做棘手的紧要任务,哪怕不用外出,楼中大小杂事务处理,也让傅融忙得不可开交,盐场画舫、钱马粮草,哪里出了岔子,哪里就得傅融顶上。前面徐州的事情,傅融在其中也起到了很多作用,但广陵王在许都发生的一些事,傅融并不了解全部。
在这样的冬夜,冷冷清清的庭院中,她究竟是想起了什么,要一个人来这散步,只怕是傅融也不愿理解。
仿佛听见了傅融的心音,她说道。
“在暗道里,张将军行将就木,却让我不要哭。我猜,他一定是觉得我不该软弱。”
“这荒芜乱世,本王可曾怕过什么?”
广陵王粲然一笑,明艳的笑容,冠冕堂皇的话,配上这满园倾颓,显示出一种不着调的滑稽。
俩人沉默着。
就这样也好,广陵王心想着。至少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她找了只石凳坐了下去,看起来是不打算回屋了。
良久,傅蓉说:“张飞醒了。”
广陵王闻讯转身,眼眶瞬间就红了,跟被浓烟熏过似得。
“当真?”
傅融见她惊喜地站起身,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吃不准真假地晃了晃,“莫不是骗我,是真的!”
从许都回来后。多久了,这是她第一个生动鲜活的表情,前面的日子仿佛死了过去。
傅融陡然觉得,抓不住的那些,永远也抓不住了。
他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垂着眸,低声说:
“怎会骗你,你亲自去看就知道了。”
广陵王放开他,一路疾行,几乎是跑着离开院落。头发被冷风吹得更加松散,裘衣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徒留傅蓉站在原地,脸上的轻笑带了丝自嘲的味道。
“总有一天会恨我吧,你本该恨我。”
他走到那件裘衣前,弯腰捡起,也不顾及沾染的灰尘,只紧紧抓在怀里。
“对不起。”
————
某日广陵府。
“喂喂,你们不觉得借住在府邸的张将军有些古怪吗?”
几个杂役打扫完,坐在地上休息,声音不高不低地闲聊着。
“死而复生,能不古怪吗?据说张将军从许都运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硬了,张医圣张仲景和华佗老先生,均无计可施,广陵君因此大发雷霆。最后,竟能活过来,只怕是…”
“只怕什么。”
“你们几个,在嘀嘀咕咕什么。”
傅融的黑影落入几位爱八卦的脚底,几人心虚地拿起洒扫工具作掩,不敢抬头便作鸟兽散。
没一会儿,八卦正主果然过来了,广陵王问:“怎么了?”
“没什么,几个杂役偷懒呢,我训训。”
————
新年夜,广陵王换了红衣,与众人摆宴酣饮,绣衣楼外地内地的密探来了好些,府邸都是人,很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这屋子一热闹,人也就快乐了。
酒醉后,广陵王不让人扶,借着洗手自己一人偷偷跑出了宴席。
她手持莲花灯,七拐八绕地就进了一处别院。
此处原空置着,后来……张飞醒了,就安排他住在这里。广陵王不敢来,只寻过他一次,远远见他一眼就走了,这是第二次,究其原因,是张飞醒时,两人之间并不愉快……
张飞初醒那夜,广陵王府——
侍女随从都大惊小叫地从张飞屋内跑出,刚从自己院里过来的广陵王只得随手拉住一个。
“杀人了,要杀人了,救命啊。”
“怎么回事!?”
刚被傅融告知张飞醒了的广陵王才刚赶到别院,周身的冷气与凌乱的头发把侍女的魂又吓掉三分。
“殿下,您……可算来了。您……张将军他……”侍女见广陵王眼睛微红,猜测是哭过,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话也说得啰嗦。
“有事说事,支吾作甚,张将军是不是醒了?”
见广陵王厉声,侍女吓得跪在地上:“殿下恕罪,张将军是醒了,可是,张将军得知此为徐府,大家也告诉他这是新搬的广陵府了,可张将军还是把大家都当成了敌人,不仅伤了一位侍卫,还说自己本应在小沛!如果再有近前者就要杀人,张将军当世虎将,大家都怕死,只能逃开。”
“怎么会这样?!你们都退下吧。”
“是,殿下,殿下进去可要当心。”
广陵王心道,再怎么样,张飞也不会对她怎么样。可刚打开门,一朵银花袭来,张飞翻动长矛指向她脖颈处,水色的眸子里荡着杀气。
“别动。”
“……。”广陵王浑身上下冷意净透,汗毛倒立。她皱眉看了眼脖颈处的蛇矛,如此锋利,已微微出血。只怕她刚刚再往里侧行进一步,这颈上人头已经落地了。
“你就是,广陵王?”
广陵王无声望着张飞,张飞木然地回看她。
“那些人说不清楚,你来解释,我为何会在广陵。”
“他们说的许都受伤,又是怎么回事?”
“不说清楚,就杀了你。”
广陵王头一次觉得,人活这一世,兴许,真的没什么意义。
……
——
新年夜别院。
寂静的庭院里,广陵王提着一只荷花灯,一身红衣,曼妙的身段被灯这么一照,氤氲缥缈,好看的仿佛天上仙人。
“是你?”
院里舞矛的人,转脸看见门口不声不响立着一人,确实是有些惊讶。
广陵王眼神躲闪:“张将军,好巧啊。”她又挠了挠脸颊,解释道,“我刚洗手路过……”
张飞琢磨着一点头:“正好你来了,进屋说。”
广陵王不明就里,走近后即跟着他,玄黑衣袍在穿着它的人行走间,微微摆动着,仅三步的咫尺距离,却仿佛隔着瞧不见的高强。
心里杂念甚多,广陵王脚底踩着一块小石,酒后步履漂浮,突然就稳不住了,就要向前摔倒。
“啊。”
“小心。”
温热的气息直扑面门。
荷花灯掉在地上,羸弱的火光遇见一点冰雪就熄灭了。
玄衣衣摆翻飞,广陵王卸掉了全部重量,结结实实地摔在张飞怀里。
“谢谢将军。”
淡淡的墨香萦绕鼻间,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张飞扶她站起的动作滞了一瞬。
广陵王站好后,张飞本就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像蛇一般望着她。
她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猎人视野的猎物。
“少饮酒,多锻炼,广陵亲王?看起来有些柔弱,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广陵王想也不想,不再躲避他探寻的视线,仰脸接道:“张将军既说本王柔弱,那张将军愿意保护我吗?”
张飞幽幽地望着她,没有回答愿不愿意的问题,只说。
“既是亲王,保护你的人,很多。”
说罢,他径直走在前方。
又来了,明明咫尺却靠近不得的感受,广陵王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俩人进了屋内,面对面坐在食案前。
“张将军是有要事说吗?”
绿叶粉荷装饰的纤薄斗笠下,是瓷偶般的俊美面庞。广陵王仔细看着眼前的人,她妄图从面前人脸上找到一丝不同,哪怕一丝破绽,可哪里都相同,又哪里都不相同了。
张飞确实是死了,至少在她眼里已经死过一次。
张飞的遗体从许都秘密运到广陵花了两日,本已准备立碑入土,置办吊丧,但是有位不知名的道士请求觐见广陵王,自称活神仙,向她献上一粒灵药。此药闻所未闻,道士说,只要给死在三日内的人服下,再辅符水施法,便可化腐朽为神奇,死而复生。
这种药自古文献传说均无记载。张仲景医圣虽总说自己师传仙人,医术高明,但广陵王未曾见过仙人,自然是不信仙人、鬼神之说的,只当他医术了得,胜似神仙。
广陵王原不想相信,但张飞既已死了,那试个药又有何妨,这一试就改变了一切。
隔着屏风白纱,道士在其中作法,仅仅一刻钟。
广陵王进去看时,张飞便被救活了,胸口处连一丝疤痕都没有,但人却迟迟不醒,半死不活整整沉睡了一个多月,广陵府烧毁后,他也被秘密转移到新的府邸。
一个多月后,人是醒了,本来是天大的好事,可人醒来后失去了记忆,所有关于广陵、许都、关于她的全部不记得。
可能之于他,那些……不重要吧。广陵王欲向那个活神仙问个缘由,但此人献药作法后,再也不知所踪,楼内雀部搜集不到此人的任何一点信息。
至今,广陵王仍觉得许都的一切乃至张飞的死而复生都只是一场梦,她一个人的梦。
广陵王也因此瞒了张飞一些事,只告诉张飞时势变动,他在许都受伤,战乱被救,却失了记忆。只是有些爱多话的女官小隶说些有的没的,什么离谱的版本都有,传的多了,真真假假,早已混杂不清。
有一次被张飞听见了,他捉了那人衣领想问问清楚,把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此后再也没有广陵王和张飞的闲言了。
“我打算离开,二哥叛变,大哥下落不明。我去寻大哥,等找到大哥,就去找二哥,向他要说法。”
张飞的声音把晃了神的广陵王拉回。
“刚过年,张将军不如再多住些时日吧,刘备的消息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今夜也真是的,大家都在,派人来请你,张将军也不肯来,只一个人在这吃些清粥小菜,倒让我觉得愧对。”
“我不讨厌清粥小菜。”
“行吧,张将军真的不能再等等吗?也许刘备很快就有消息了呢。”
“不等了,大哥,我亲自去找。”张飞面无表情的说着,又看向屋内的长矛,“若曹操来犯,可唤我回,只要你有兵,我便可带兵,作为报答。”
广陵王好面子,鼻子一酸,眼睛也跟着湿润了,泪水盈满了眼眶,控制不住地掉下来。
“……”
大概是太过唐突,又或者亲王此举有失体面,张飞被吓到了。
“怎……怎么了?”
广陵王隐忍着,面上仍维持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张将军说笑了,你我之间,谈什么报答。”
张飞歪了歪头,看起来可能是费解地思考着。
突然,他俯身越过食案,手指凑近面前人的脸。
很自然地替她擦拭了眼底。
不太轻柔的动作,让广陵王的皮肤有微微的痛感。
“你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