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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树死重栽 ...

  •   广陵王一怔,说出的话几乎没经过大脑:“我没哭,只是风沙太大迷了眼。”

      “屋内哪有风沙?”张飞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周遭,又收回视线落在她脸上。

      张飞不是傻子,必然是察觉了什么,广陵王感觉到对方在揣摩她的表情。

      “我开玩笑的,刚刚有只小虫子飞进去了。”

      广陵王低头揉了揉眼睛,躲避着张飞的视线,调整好心境:“既然张将军执意要走,刘备恐一时难寻,那张将军可前往豫州州治汝南处旁的一座城池安顿,那处县官暴政敛财,城里很多饥民,将军可去解救百姓,亦能……”

      有些话不必说满,都是点到为止。

      “谢谢,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张飞应该是有些倦了,竟在她面前径自取下斗笠,打发她走,“我要睡了,既已告别,明日不必送行。”

      张飞甩了甩披散的长发,屋内的暖光衬着他,眉目极秀。

      广陵王刚调理好的心境又难受了,她舍不得张飞走。

      “本王明早让人给你送些五铢钱盘缠,骏马一匹,可作上路用。”

      “不必。我可以找那些戕害百姓的士族抢一些。”

      “??”

      “大哥二哥教我的。”

      广陵王竟无话可说。

      是啊,张飞可不是个循规蹈矩、尊崇礼法的人啊,她还没走,张飞已在她面前宽衣解带了。

      他站起身,将脱下的罩衫披挂在架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去解腰间层层叠叠镶有金色莲花纹的繁复皮质腰带,突然,他一道视线扫来。

      “你为何不走?”

      偷看他的广陵王眼神抖了抖,脸上红晕散开,哭过的眼睛也是红的,整个人像煮熟的动物般逃出去了。

      屋内的张飞盯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疑惑间,手上的动作也迟缓了许多。

      择日,广陵王坐在案前处理公务,听见傅融走近的声音,疲倦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放回那些文书密函上。

      虽已死遁,但曹操既已将徐州交由陈登,所谓灯下黑,广陵仍由广陵王暗中处理一切事务,明面上的广陵郡守只负责对外,亦是陈登安排的人。

      “他走了,你……我听侍女说,你午膳又没用。”

      “忘记了,等会用。江东孙策在江南又平定一郡,今天是我生辰……孙策派使者来恭贺了?”广陵王快速岔开了话题。

      “嗯。”

      既说严肃的事情,傅融也不再多问。

      “曹操平定中原的野心,已见雏形,以后,北征图南是必然,他手握献帝,想吞入的是整个天下。只有结盟,才可抗曹。你且将这些说与江东使者,阐明利害,孙策与我有缘,江南一见,饮酒谈天,胜似多年好友,徐州和江东未来一定是站在同一边的。”

      “好。”

      “去罢。”广陵王抿了口苦茶,挥了挥手。

      “我……”

      傅融像是有话要说,但最后仍是咽下,恹恹走了。

      广陵王何曾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她心中的苦楚,不愿为人所知……反复提及,无疑是解开伤疤。

      但不肖片刻,傅融突然回来了,冲到她面前,少见地愠怒道:“你要一直这样到什么时候?”

      “傅融,我现在想静一静。”

      “你想静一静?那为你死的人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从许都回来、死遁,张飞醒又离开,这么长的时间你有想过自己的处境,自己的身份吗?你在为他难受吗?你觉得外人看不出来你有异常?但我太了解你了。董辰你不发一言,吕布你无所谓,倒是他,你就这么喜欢他,没他就不行了?以往的无所顾忌呢,现在曹操在明,你在暗,陈登、徐州,一切都有利于你,下一步的计划呢?你还记得你是亲王吗?”

      “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广陵王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感觉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难堪,抓起砚台砸向傅融,“我干什么,现在我还能干什么,我就是个没用的苟且偷生的乡下亲王罢了,除了利用,还是利用,你看不明白吗!”

      傅融侧身躲过那砚台,眼睛却红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死遁的时候为了让曹操彻底相信,广陵尉死了!真的死了,他的那具尸体不是假的!”

      “你说什么?”

      “广陵尉没有死遁,他为广陵献身了。”

      广陵王手里拿着的毛笔一抖掉在了案上。

      墨水弄脏了纯白的绢纸,这二十载用过多少手段心机,犯下多少杀业,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一身清明,直到这一刻。

      她才恍然察觉,自己是如此的脏污,就如这纸上的墨迹般,即使再用水洗,也只能将纸洗泡地更加溃烂。

      心口就像有人在生生撰紧,剜去一块肉般,广陵王跪在地上,弯腰吐了出来。

      “没事吧?还好吗?”

      傅融快速走到她身边。广陵王吐了点血,人已经晕过去了,他扶着她,将她打横抱起,软软的人靠在他怀里,傅融心脏跟着疼了一下,突然很后悔。

      ……

      张仲景放下了药单,理了理手套道:“气急攻心,伤到脾胃,没有大碍。别再气她了,从脉象上看,已经神经绷紧很久了,过刚易折,如果不是身份特殊,她也只是个……孩子。”

      “我的错。”

      张仲景瞥了眼傅融握紧了拳头,与新任的假广陵尉互相打了个照面,一同出去了。

      新任广陵尉殷勤地跟着他追问:“殿下可没事吧,若是有点三长两短,这陈先生恐怕要发大火了。”

      “不是大事,你多为她分担就行。”

      “那是自然,这可不用您说!……”

      ———

      “谁出的主意?”

      广陵王睁眼之后的第一句,就是质问。

      “他自己要求的,如果不是他的赴死,你的那具烧了一半的假尸不一定能让多疑的曹操相信,曹操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的。”

      “……”

      广陵王说不出话,只把头埋进被子里,小声抽泣着,良久,傅融听见她温吞嘟哝的声音。

      “傅融,我是不是该死。”

      广陵王手握成拳一下一下锤在床上,嘴唇咬出了血,好在脸在被褥里,也没人瞧见这幅难看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傅融,我好没用,我护不住他,我该死。我以为他和其他文官一样,为了家人,真的留一封信请辞了。”

      傅融走过去坐在床边,隔着被褥轻轻拍着她:“你护不住所有人,他走之前特意求我和陈登瞒住你,一辈子瞒住你,就是为了不让你伤心,不让你自责,是我太自私,把这件事告诉你。”

      傅融隐忍着,他不是没有私心的,他的私心就是不愿意看见她一蹶不振,更不愿意看见她因为那个男人食不下咽。

      “恨我吧。”傅融情不自禁说出了心声。

      “你如果不告诉我,我才会恨你。”
      广陵王探出脸,抓着傅融的胳膊,仿佛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傅融见她哭泣过得脸,心里又跟着一疼,替她掖好被子道:“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我更多的是希望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张仲景说了,你的身体状态不好,需要药物调理一阵。”

      “不除曹操,谈何苟生,死后我有什么脸面见广陵尉。”

      “别说傻话。”

      “曾经我还是想躲避权利,害怕被吞噬,觉得自己游刃有余,可以守住广陵徐州,只要守住一方天地就好,可是到头来,我总算清明了,这汉室天下就是一棵蛀满虫洞的树,虫眼互相吞噬,蔓延,那么多人为我兜底,我联合董辰做了那么多筹谋,却什么都守不住,傅融,修补虫洞,破坏虫洞,于这树是没用了。”

      见傅融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广陵王着急地抓着他的胳膊:“树死了,只有砍掉重栽,才能重获新生,只有那个位置,才能在这乱世守住自己在意的。”

      傅融瞳孔微微放大,应该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良久,又叹了口气说:“不管你做什么选择、不管你要做到什么程度,爬到什么高度,我都会帮你。”,“目前来看,你说的确实是唯一解。你没有什么都守不住,没有你的计划,徐州不会回到陈登和你的手里,广陵更不会安然无事。别把所有人的牺牲都揽到自己身上,对不起,我之前话太重了。”

      “我能走那么远吗?傅融?”

      傅融清浅一笑:“我相信你会。”

      许多年后,广陵王才明白,国祚的路必然是一条血路,会牺牲无数,而那时,即使得到了支配一切的权柄,可她得到的,真的能与失去的划等号吗?也许她自己也不能回答自己,但除了这样的路,这乱世可还有别的路?

      两周后,广陵王处理好所有公务,去广陵尉墓偷偷烧了点纸,回府后,犹豫再三,还是领了个杂役去了张飞的别院。

      杂役亦步亦趋跟着广陵王,摸不准这上头的把自己喊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跟随广陵府很多年了,大火夜里也是侥幸逃生,知道的多些,对别院先前住着谁,自然是明了的。这里本就清冷寥落,只是古怪的张将军住下后,多了点人味,此时人走茶凉,也不过是恢复如初。

      杂役在院里巡视了一圈,见广陵王推门进了室内,就跟了上去。

      屋内有了些灰尘,主人临走前,应该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带走。案上还有五铢钱和盘缠衣物,看着是分毫未动。

      “殿下,要洒扫吗?”

      “先等下。”

      杂役噤了声,只安静立在一边等着。

      广陵王在屋内踱步一圈,走到衣桁前,手指抚摸上去,知世男女自然是明白这其中温存,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便听见温软好听的声音。

      “这一切,倒像是黄粱一梦。”

      广陵王低不可闻笑了声,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盘缠那些你随意处理了罢,把这重新打扫一遍,日后再有其它客人也算方便。”

      说罢就推门要走,似乎这地方,再也不愿来了。

      “好嘞。”

      杂役刚拿起扫帚,就瞥见屋内一个格格不入的物件,想来,是和这屋子里的家具是完全够不上边的。不知为什么,他简直比殿下还要高兴。

      “殿下等等,您瞧着,这有幅画!”

      广陵王听见杂役喊她,快步折身走到杂役面前去,灰扑扑的墙壁上竟真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幅画,方才巡视间,竟不曾察觉。

      她仰着头,仔细看着那画很久,浓墨重彩,潦草地画了满幅。

      “殿下,这画是出自张将军之手吗?”杂役挠了挠头,有点苦恼地说,“这乌漆嘛黑的一团,真是一点摸不着头脑,到底画的什么呀,殿下您能看懂吗?”

      可惜。

      她不懂他的画,从未懂过。

      若说这天下谁能懂他的画,也只有刘备了……

      “不用洒扫了,咱们回去吧。”
      杂役很懵:“诶?”

      广陵王离开了别院,将画留在了那里。

      亦如前尘往事,均埋在了心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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