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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柳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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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杨基,孙萌萌顺着传菜的暗道,直接下到后厨,藏在了一间杂物室中。
杨基翻出了两张缺了角的椅子,用袖子拂掉灰尘,引孙萌萌入坐。
“杨大哥,你为何在这里?”
“朝廷有意削减谢家兵权,巧立名目将燕北军拆得四分五裂。我不愿调入神鹰司做爪牙,借着刀伤复发为由退伍。恰巧同帐的一个伙伴从军前是太白楼的庖厨,将我推举过来做了后厨的伙夫,也算是有了生计。”
杨基三言两语说完自己的事,打量着孙萌萌,又问:“今日你豪掷百金,只为浑羊殁忽,引得全楼一时轰动。我听店小二的描述,觉着那人像你,没想到还真是。不过,为何柳娘子向来人缘不错,你在何处得罪了她,使得她唤了鲁莽汉子来捉你?”
“那柳娘子是神鹰司的线人,但估计入行不久,行事手段尚不老练,被我识出了破绽。”
有了汪四的前车之鉴,孙萌萌在与三教九流中人接触时,格外上心反常之处。今日与柳娘子接触,孙萌萌刚开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越往后,心中的疑虑越多。
若是寻常女子曾亲临命案现场,事后恨不得立即忘得一干二净,避之不及,但柳娘子明知会惹恩客忌讳,还要主动提起此事,此为反常之一。
凶案的话题由她主动挑起,但提及谢家二郎时,她生硬的转移话题,此为反常之二。
《十面埋伏》已在教坊酒楼中流行多年,并非新曲,而柳娘子却说此曲生疏,还弹断了琴弦,明显是寻借口离去报信,此为反常之三。
听完孙萌萌的分析,杨基瞳孔微震,说:“我初入太白楼,人生地不熟,受了不少排挤,唯独柳娘子对我多有照应,引其为红颜知己。何曾想到这心善貌美的娇娘子居然是一只毒大虫。果真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
透过杂物室的小窗,孙萌萌望见后院的马棚中拴着一排马车,她的那辆也在其中。而在她的马车边上,停着一辆镶金嵌玉的宝辇,上挂着谢家的灯笼。谢家老仆立在马下,刷着骏马的鬃毛。
顺着孙萌萌的视线,杨基也看向了窗外,嘴角一挂,捏着拳头站了起来,说:“劳烦孙娘子在此歇息片刻,我与谢家二郎有些计较,去去便回。”
杨基说到做到,不过片刻就溜了回来,只不过脸颊带了些伤痕。他忿忿道:“枉他是谢氏子嗣,媚上欺下,眠花宿柳,就算不为小如,我也得替大将军教训教训他。”
“听说谢玄风头正盛,你不怕招来麻烦?”
“我杨基无家无业,光身闲汉一个,怕他做甚?”
孙萌萌暗笑,过了好几世,杨基的性子倒是一直未变,颇具草莽英雄气概。
“你见到谢玄时,他身边还有何人?”
“自然是柳娘子。听说裴二郎死后,谢玄频顾太白楼,一来二去,成了柳娘子的入幕之宾。”杨基的语气带了三分不屑。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入了几声焦急的寻唤。杨基拍了一把脑门,说:“糟了,浑羊殁忽还架在炉子上,大师傅嘱咐我看紧火候,我竟忘了。”
“既然柳娘子正陪着谢玄,此时定是顾不上我,我不如趁机离去。今日多谢杨大哥解围,改日我再携礼拜访。”
“你这一走,百金岂不是打了水漂?”
“这钱正是用在了刀刃之处。”
上一世,杨基借太白楼献浑羊殁忽之机接近万皇后,嗣机下毒;万皇后毒发,不慎当众吐露了夺取帝位的野心,李锦以镇压谋反为由辖制万皇后和李承业,同时张冲和孙忠领着公主府亲卫和燕北军在外策应。
这个计划本该是完美无缺,却被泄露给了神鹰司,想必这太白楼的柳娘子就是其中一环。今日她向杨基暴露了柳娘子的身份,堵住了这个窟窿,这一百金当然花得值。
孙萌萌朝他咧嘴一笑,起身推开小窗,翻身钻了出去,俯身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里,又趁谢家老仆低头往食槽添草料之际,溜进了谢玄的车里。
约莫等了一两个时辰,谢玄踉踉跄跄的爬进了马车,倒头就睡。
孙萌萌坐在一边,鼻尖萦绕着醺醺酒气和脂粉香气,看着他青黑的眼底和灰白的脸色,暗叹原本玉树兰芝的谢探花,竟然凋零颓败到如此境地。
“你们皆弃我、厌我,连阿爷也不认我。但若不是我委曲求全,阿爷如何能全身而退,边关的硝烟又能如何消泯?”谢玄闭着眼睛,嘴中呢喃着醉语,眼角落下了一行清泪。
他转头,在醉眼朦胧中,心心念念的身影就在眼前,又笑道:“萌萌,你又来看我了。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定能懂我的处境、我的苦心。”
谢玄伸手探向孙萌萌的身侧,孙萌萌一时心软,没有躲开。两手相触的一刹那,谢玄的身子如触电似的一抖,神智蓦然清醒。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定定的看着她的眉眼,说:“果真是你?”
孙萌萌见他眼中并无恶意,寻思外面还坐着老仆,车厢壁薄不隔音,便说:“寻一处僻静安全之处,我有要紧事与你相商。”
半个时辰后,谢玄的马车驶进了一座陌生的门楣。孙萌萌见身后的高门开了又阖,不由得问:“这是何处?为何你不回谢府?”
“我与阿爷闹翻了脸,自然无颜再住谢府。此处是圣人赏赐的别院,神鹰司不敢轻易沾染,最是方便。”
“那小如何在?”
“阿爷年迈,杨氏自当侍奉左右。”谢玄淡淡的说了一句,提及杨小如,眼中并无爱意。孙萌萌眼中一黯,杨小如的一番痴情,终究是错付了。
谢玄握住右臂,骤吸了一口气,神情痛楚,说:“杨氏的堂兄一身好功夫,不枉阿爷器重他,只不过这厮太过鲁莽,耽于一时意气之争,难成大器。”
他又说:“萌萌,你先随下人去客房歇息,我待郎中料理了伤处,换身衣裳,再来寻你叙旧。”
跟着仆役进了客房,孙萌萌闭了门窗,背对着铜镜,褪下衣领两袖,扭头查看后背的伤势。今日在太白楼中,忽上忽下,动作大开大合,不知在何时牵扯了伤处,左肩胛处隐隐作疼,此时一看,原本愈合的伤口又裂了一道口子,正往外渗着鲜血。
她仓皇从太白楼逃脱,孑然一身,那伤处又刚好位于背心之处,即便她有些外伤处理的技巧,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施展。正在犯愁时,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迈的女声传来:“娘子,老身曾是宫里的女医,郎君见娘子身上有伤,特命老身前来。”
孙萌萌开门,见门口立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妪,手中端的盘子里放着膏药、剪子、绷带等治伤之物,客气的将她请进了屋。
“娘子的鞭伤看着骇人,但只不过是表层皮肉伤,将养几日便可痊愈,娘子不必忧虑。”见孙萌萌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妪一边为她处理伤口,一边安慰道。
“承嬷嬷吉言。只是我的伤不在皮肉,而在此处。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孙萌萌重新穿好衣裳,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愁眉苦脸道。
老妪不明所以,但未多言,只是收拾好物什,悄声退了出去。
这宅院不愧是万皇后的私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不说,连客房也都烧着地龙。
孙萌萌靠在贵妃榻上,浑身暖意融融,思绪不觉飘到了九霄云外,没过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老妪行至院中,迎面遇到谢玄。老妪朝他微微点头,说:“禀告郎君,老身将安神之药掺入金疮药之中,娘子定能好好睡上一觉。”
谢玄挥手令她退下,独自进了客房。他站在榻前,肆意的看着孙萌萌恬静的睡颜,心头涌上了一种安定满足的情绪。
“你我一样,皆是丧家之犬,何不相濡以沫呢?”他用手背温柔的抚着孙萌萌光洁的额头,轻声细语道。
一觉醒来,已是灯火阑珊之时。孙萌萌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了床上,外衣和鞋袜尽数被褪去。房中的桌上摆满了碗碟,盛着各色果蔬菜肴,一壶茶水还冒着腾腾热气。
一位面容稚嫩的丫鬟侍立在侧,见她起来,连忙伺候她穿衣吃饭。
“谢玄何在?”
“郎君见娘子睡得沉,不愿打扰。恰逢圣人临时传召,方才入宫去了。”
“那他何时回来?”
“这个不好说。快则半日,慢则两三日,皆看圣人心情。郎君临走时特意留话,娘子安心休养,等他回来,他有要紧事与娘子说。”
距离紫云宴还有十几日,况且自己的伤势也不宜四处奔波。思及至此,孙萌萌决定在此多逗留两日,等谢玄回来。
等了两日,谢玄迟迟未归,孙萌萌怕事久生变,按耐不住,不顾丫鬟老妪的阻拦,执意要自行离开。她行至前门,听见两个门吏在窃窃私语,隐约听见“柳娘子死了”的话语,心中一惊,忙揪着一个门吏询问。
那门吏被孙萌萌吓了一跳,见是家主贵客,不敢隐瞒,支支吾吾的说:“这几日坊间在传,说是太白楼的柳娘子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尸体是在地下冰窖找到的。由于尸体一直处于冰冻状态,连最精明的仵作都查不清死亡时间。”
一阵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大门。谢玄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迈入门内。
孙萌萌停下脚步,惊疑不定的望着他。谢玄行至孙萌萌身边,用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牵住了她,将她带回了房。
“柳娘子是你杀的。”孙萌萌说,语气笃定,没有一丝疑问。
谢玄意味深长的望着她,说:“这世上果真就只有萌萌最懂我心意。”
他气定神闲的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盏茶,说:“不过,你说的也不完全准确。柳娘子因我而死,但人不是我杀的。
裴二郎死时,柳娘子就在凶案现场睡着。虽然她未见着凶手的面目,但神鹰司拿捏住了柳娘子,就可以借她的口,来给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定罪。柳娘子活着一日,神鹰司就能借此拿捏我一日。”
“但若是由你亲手杀了柳娘子,以神鹰司的手段,稍有不慎,你又会落下新的把柄。所以,你必须要借他人之手,除掉柳娘子。”孙萌萌沉思片刻,脱口而出:“杨基!你借杨基之手杀了她。”
杨基与柳娘子交好,又曾当面冲撞谢玄,是最没有作案动机的一个人。况且,他熟知太白楼的内部构造地形,又具备杀人的条件。只不过,为何杨基会甘愿为谢玄杀人呢?
“天下有识之士深受神鹰司之苦,神鹰司的爪牙,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是杨基这般义士呢?只要稍加撩拨,他就……”
孙萌萌颓然瘫坐,心中内疚不已:柳娘子的身份是她告诉杨基的,她也是凶手之一。
“萌萌不必自责,我早就将柳娘子的身份透露给杨基了,他详装不知,系为了便宜行事。而且,那日的冲突也是事先商议好的。”见孙萌萌满眼愧疚的神色,谢玄温言解释。
他靠在椅背上,姿势惬意松弛,充满希冀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说:“如今太白楼的这根钉子一除,我没了掣肘,脱离神鹰司的辖制,我明日就去辞官,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今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