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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章 天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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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自腊月之后,天色一直阴晴不定,这日却突起了大风,午后铅云压城,到了黄昏时分,更是大片下起雪来。
这雪下了一夜,第二日天色仍是阴沉,天地裹上一片霜白,仿若泼墨山水。
凌苍苍本以为那日萧焕说过要同她一道去给罗冼血扫墓,只是随口一语,毕竟临近年关政务繁忙,他每日里也没什么闲暇。
谁知雪后这日下午,他突然道:“趁着今日去了吧。”
凌苍苍一愣,就看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微弯了唇角:“今日的折子不太多……又下了雪。”
雪天自然适合前去祭拜故人,这雪下得也并不是很厚,路上不会比往日难走太多。
凌苍苍忙点头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他们这次轻便出行,只用了两乘的马车。苍苍本以为萧焕一定要带上他那些奏折,结果他却并未带什么公务,上了车就用手支了头,闭目养神。
她当然不敢打扰他,这轻骑马车速度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们就到了西山脚下。
这里是御前侍卫两营历代的陵园,自然也有守陵人,他们到时,除却陵园守卫外,还有个御前侍卫站在陵园外等他们。
这人却是凌苍苍未见过的,看衣饰似乎还是位统领。
那人等萧焕下了马车,就走过来抱拳行礼,却并不跪下:“见过陛下。”
萧焕也并不怪罪他,反而对他微笑了笑道:“不笑,带路吧。”
那人注意到凌苍苍微显疑惑的目光,还笑了笑道:“皇后娘娘,微臣萧不笑,蛊行营副统领。”
听名字,他竟还是萧氏宗亲,怪不得可以见驾不跪,只是这“不笑”二字,却不像在任何亲王支脉里。
更令凌苍苍惊异的,乃是他的身份,蛊行营对外从未说过还有位副统领。世人乃至凌雪峰的耳目,也只知道班方远是统领,其余人等就皆不知道了,故而大家都道蛊行营就只有一位统领。
没想到蛊行营却是有副统领的,且这位副统领,还是萧氏皇族宗亲。
萧不笑对苍苍说了句,也不等她回话,就侧身带他们上山。
这陵园并不大,却依山而建,修得十分精巧,园内还种了许多花木。时值隆冬,有几株白梅竟还开了,在白雪覆盖之下,暗暗绽出花蕊。
萧不笑似是注意到凌苍苍看向那些白梅,还笑了下道:“说来也是奇怪,昨夜正下着大雪,微臣还想温些酒来喝,就看到这几株梅树突然开了花。我还道有什么喜事,却不想是陛下和娘娘今日要来。”
他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长得也是俊眉修目,说话更是随意又亲切,颇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样子。
但听他所说,他却似乎是惯常在陵园中守墓,也不知这位萧氏宗亲,蛊行营的副统领,却又为何整日盘亘在这京郊的墓园中。
说话间他们上了一道缓坡,在一个小小的坟包前停住,这陵园中的大多数坟头都并无墓碑,这座也不例外。
萧不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质酒壶,双手奉给萧焕:“陛下来得急,微臣来不及备下祭品,就替陛下带了些酒过来。”
萧焕笑了下接过,道:“这就够了。”
他又将那酒壶递给了凌苍苍,轻声道:“你来吧。”
到了陵园,看到了这座小小坟茔,凌苍苍心中反倒一无所想,也许无论何人,死后都是在这荒野孤塚之中,无甚区别。
她对着那坟包拜了几拜,又将那酒绕着坟包洒了半圈,就默然静立了起来。
她并未说任何话,萧焕和萧不笑也没有出声,半响过后,凌苍苍轻笑了声,道:“冼血,来日再会。”
他们这就又向山下走去,萧焕却突然开口了,缓声道:“不笑,我今日想问一卦。”
听他话中意思,这位蛊行营副统领不仅在这里守陵,仿佛还会卜卦。
萧不笑像是愣了片刻,才道:“陛下,在这陵中问卦,卜的可就是天命了。”
萧焕顿了脚步,他抬头望向萧不笑,笑了下道:“我要卜的,就是天命。”
凌苍苍听他们说的奇怪,又看到萧不笑肃容沉默下来,隔了一阵才道:“好,微臣就为陛下卜一卦天命。”
萧不笑却并未像寻常卦师那般,摸出什么竹签铜钱,而是郑重解下了腰上悬着的那柄刀。
那刀却并不像御前侍卫惯用的大刀,形制颇为奇怪,刀身狭窄,只在刀头略微弯曲,像是个新月形状。
萧不笑看凌苍苍看来,就笑了笑道:“皇后娘娘,此刀名为:料峭春风。”
凌苍苍自然知道萧氏家主,也就是帝王传世之剑名为王风,她自己又得了把叫杨柳风的剑,这奇怪的刀,却和他们的剑名字相似,叫做料峭春风。
而这刀,竟像是有什么玄学之能,她心中才刚思忖片刻,萧不笑已将那刀横在自己眼前一尺左右,缓慢将刀拔了出来。
这料峭春风的刀身竟是绯红色的,出鞘那一刹那,红影浮动,竟叫凌苍苍晃神了片刻,眼前雪景好似忽远忽近,身子更是飘飘欲仙,如荡在空中。
刹那过后,萧不笑已将刀又收回到鞘中,他微皱了眉,似是看到了什么不祥之兆,又隔了一阵才道:“陛下,许是因为,你们今日是来看罗先生的……料峭春风上,出现了两句判词。”
这是萧焕问的卦,他却像是并不关心卦象内容,神色仍是淡淡的:“第一句是什么?”
萧不笑将料峭春风挂回到腰间,这才垂了手回答:“第一句,像是说罗先生的:一世杀生,但叫魂飞魄散。”
萧焕从未滥杀,罗冼血却是个杀人无数的刺客,这一句确实像在说他。
凌苍苍愕然道:“魂飞魄散是什么意思?”
萧不笑道:“是说他的魂魄已不在此世间。”
凌苍苍虽不信鬼神之说,听到这里也不禁一片茫然,她只道罗冼血已身死债消,却不想他竟已走得这般干净。
她这才怔怔落下今日的第一滴泪,低声道:“这是冼血……他不再留恋了,他已走了,去天地星河间了。”
她这样伤心,萧焕又停了片刻,才再次问道:“第二句是什么?”
萧不笑却又沉默了许久,才道:“陛下,这第二句是:一生救苦,不过徒劳无功。”
这句判词听着也是极狠,萧焕却只弯了弯唇角:“徒劳无功吗?”
他说完就抬步,继续向山下走去。
凌苍苍怔了下,望着他的背影,却看到他只走出两步,身子就像被人从后面突然推了一把般,蓦然折了下去。
他口中喷出的大股鲜血,也溅上了路旁那株白梅树,将一枝白梅和一片新雪,都染成了朱红之色。
凌苍苍呆立着,看到萧不笑冲了上去,将萧焕的身子扶住,急着道:“陛下,您……”
萧焕轻靠着他缓了片刻,摇了摇头:“无事。”
他唇边仍有血迹滑落,却不在意地抬手擦去,就重新又站直了身子,道:“走吧。”
凌苍苍愣了许久,这才慌忙跑过去追上他,握住他的手道:“萧大哥,你……”
萧焕望着她微弯了下唇角,他仍是神色自若,除却脸色更加苍白,仿佛方才那幕只是凌苍苍的幻觉。
他把自己的手缓慢从凌苍苍手中抽了出来,微笑着摇了下头,又说了句:“无事。”
他径直上了马车,凌苍苍慌着跟上去,就看到他已经又用手支着头,合上了双目。
她浑身冰冷,却仍是不敢再去打扰他,只是缩在车中,静等着回宫。
千里之外的天山上,冰天雪地冻住了冰雕样的楼宇宫殿。
在那宫殿深处,身量仿若未及豆蔻少女的白衣女子,穿着不合她身形、宽大华丽的纱衣,赤脚走在一地的星图之间。
那星图就雕刻在万年的寒冰之上,散落一地的星子位置上,更像是被放了什么蛊虫,亮起明灭,走在其上,仿若漫步星空之中。
她边走边喃喃自语:“天命消散,帝星黯淡……啊,又有命定之人要陨灭了……”
她说完,却又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在满地的星辰间翩翩舞蹈:“天变将至!天变将至!把这天下都烧成火焰!把这天下都烧成火焰!”
他们回到禁宫后,不但又刮起了北风,还又下起了雪。
北地风雪刺骨,哪怕在禁宫中也不能避免,吹在脸上犹如刀割。
这重新下起来的雪实在是大,禁宫中的甬道上,顶着风雪匆忙走过几个身影。
这些人步履匆匆,一路穿过重重宫禁,来到养心殿。到了东暖阁门口,宫人掀开厚厚皮帘,其余人退下候立,唯有一人走了进去。
那人在门口除下斗篷丢给内侍,大步就走了进去,他似是忧急已极,几步抢到床前,一把握住了那人的手,颤声道:“皇兄安好?臣弟是否已来迟了?”
这人一身亲王华服,玉冠簪发,面容更是俊美到近乎似妖,一双黛色双瞳中,更是水雾盈盈、泫然欲泣。
他们回来后,萧焕喝了药躺着休息,这时正靠在床上听苍苍给他读折子,就被眼前这人牢牢抓住了手。
萧焕早嘱咐过人,若是这人来,不必通报就让他进来,这时也只对着他笑了笑:“千清,你来得好快。”
昨日圣旨才送到密探手中,今日这本应还在荆楚封地的楚王殿下,就已到了宫中。
凌苍苍在旁听到这个名字,这才明白眼前之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楚王萧千清。传言中他母亲是异邦进献的绝色舞娘,故而他容貌艳冠群芳,无论男女见了他都会神魂颠倒。
他尚在少年之时,就以容貌绝美闻名朝野,传说楚地的百姓为了一睹他的绝世容颜,甘愿在他要经过的官道上等待三天。他座驾所过之处,人潮拥堵,堪称盛景。
今日一见,倒也确实有些名不虚传,他容貌其实同萧焕还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添艳丽之感,几乎男女莫辨。
萧千清紧紧握着萧焕的手,语声带娇:“皇兄,你让这一直盯着我看的烦人小宫女下去嘛,我有些话要对皇兄说。”
凌苍苍听他怎么突然就开始骂自己,又从他撒娇的声音中听出熟悉之感,立时想到,忙道:“啊,你就是宫宴那天,那个找不着路的!”
萧千清竟抬起头横了她一眼,道:“你这奴婢,谁叫你这般同我说话?还不下去?”
凌苍苍这一日过得本就不舒畅,气得当下挽了袖子,想跟他好好理论一番。
萧焕却对她笑了笑,开口道:“你先下去吧。”
凌苍苍不想违拗他的话,只得起身。但她走之前,还瞪着萧千清,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那意思很明显:你给我走着瞧。
等她走了,萧千清才不再做戏,哈哈笑道:“皇兄,我这皇嫂倒是有趣……也不知你这无趣之人,是如何娶到她的。”
他边说边毫不客气地握住了萧焕的手腕,送了道内力过去探他经脉,这一探之下他却突然变了脸色,愕然道:“你竟真……”
他只不过稍稍送了些内力过去,萧焕却已蹙眉咳了声,唇边溢出道艳红血迹。
萧千清呆愣地望着他,喃喃道:“真气溃散,丹田虚无……你……”
萧焕对他弯了下唇,他唇边仍有血迹,这一笑,竟让他向来端正温润的面容,带了些妖异之感:“千清,你不是已接到旨意了吗?”
萧千清仍是不信,瞪大了一双凤眸:“你这人老谋深算,怎会突然就要死了……你定是要骗我!”
萧焕又对他笑了一笑,轻声道:“千清……”
他这一声唤得极为柔和,声音又极低,萧千清看他面容仿佛一瞬失色,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抱住他身子:“焕皇兄,你……”
萧焕却把手虚虚地搭在他手臂上,他语声柔和,神色也是温柔无比,说出口的话却是:“你既然身在京师,迟迟不走,那就不如……一起入了这局吧。”
萧千清愕然一愣,他怀中的人却已合上了眼睛,那虚搭在他臂上的手,也已悄然垂落了下去。
萧千清抱着怀中已软倒下去的人,神色在一瞬间,数次变幻,终于还是换上悲痛之色,扬声叫道:“快来人!陛下吐血昏厥了!”
京师天降大雪的次日,宫中又是生变,先是楚王被急召入京,后有陛下寒疾复发,病重不起。
太医院派了许多太医过来,为首的是郦铭觞的弟子,太医院的主官,院使杨泰,他在给萧焕号过脉之后,就一言不发退至一侧。
萧千清忙道:“皇上怎样?”
杨泰顿了一下,才道:“殿下恕罪,依微臣来看,皇上已……大行将至。”
凌苍苍听了就怒道:“胡说八道!如果郦医正在,也会像你这么说?”
杨太医摇了摇头:“微臣本领低微,不敢说师傅也会像微臣一样束手无策,但是天道轮回,非人力所能左右。微臣自当尽力,只是……莫要太执着。”
凌苍苍已语无伦次,张开口就想胡言乱语,萧千清握住她手腕把她压住,问杨泰道:“还有几日?”
杨泰沉默片刻:“以微臣之见,多则三五日,少则……就在一日之内。”
杨泰说要赶回太医院给萧焕配药,提着药箱走了。
萧千清一转头,看到方才还站在他身侧的凌苍苍,竟已抱着自己的肩膀,瘫坐在了地上。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整个人仿佛是想极力缩成一团,却又忍不住瑟瑟发抖,肩头都在剧烈颤抖。
萧千清叹息了声,将手搭在她肩上:“那个老大还不至于这样就会死,你也别信他们。”
他说得随便,凌苍苍却像是突然听懂了,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拽住他袖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萧千清挑了下眉,心道这他可说不得准,嘴上也只能安慰她:“你放心,我家这老大命硬得很,死不了的。”
凌苍苍原本眼巴巴地看着他,却又扁了扁嘴,突然开始落泪:“不,你也不知道,你是哄我的。”
萧千清头疼地想,她总是在不该清楚的时候格外难骗,只得道:“我家这老大每日里活得这般辛苦,他若真驾崩了说不定还是解脱,你瞧他自己不是也不太在意生死……你就别难过了。”
凌苍苍望着他想要笑一笑,却又哭了出来:“他不在意生死,是因为我总叫他难过……我待他太不好了,我让他伤心得不想活了。”
她边说边觉得伤心极了,又是抽泣,又是哽咽,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萧千清那双极为漂亮的凤眸也忍不住翻了下,对她道:“你倒也没有这般重要,就凭你这样对他,就会让他不想活。”
凌苍苍却已彻底陷入到自怨自艾中,捂着脸哭得昏天黑地。
萧千清只能由着她去了,反正现下除了干等也不能做什么,她乐意哭就叫她哭好了。
凌苍苍又是趴在床沿上哭了又睡着,醒了又会落泪。
她其实自小就不爱哭,这些日子常会觉得,她仿佛把一生的泪水都哭干了,但等她醒了,却又会止不住新的眼泪。
她这次醒时已是深夜了,蒙眬间,听到窗外好像有箫声传来,空灵缥缈,在风雪中呜咽不止。
她听到了身侧一声轻叹,忙抬起头,看到萧焕已经坐起来,正半合着眼睛靠在床头,听飘扬在窗外的箫声。
他见凌苍苍醒了,就望向她弯了下唇,道:“千清这箫声也太幽怨了些……仿佛是在怪我。”
自从他们从陵园中回来,萧千清也到了后,他就像是突然卸下了什么般,不再像之前那般强撑着若无其事。
这时他就算开口说话,也仍是没有睁开半闭的眼睛,语声也低弱无比,几乎微不可闻。
凌苍苍忙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又是冰冷若死,她又想哭,却还是强自忍住了,望着他低声说:“萧大哥,你不要……”
她想到萧千清说他不在意生死,又忙说:“你不要丢下我……你若走了,我也要活不下去了……我会心碎至死的!”
她慌乱中也想不到什么东西能抓住他,叫他别对人世没有留恋。她所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也就是一条性命,她把她自己的性命也拴在他身上,说不定就叫他不敢再死了。
萧焕听着,却只又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苍苍,你还有大好年华……伤心这种事,也总是伤心一阵就过去了……”
他终于又唤了她“苍苍”,也抬起了双目看向她,那眼眸中的情意仍是柔和之至,但却已多了层淡漠疏离:“你来日纵情山水之间,若是能有片刻想起我……便已够了。”
苍苍连连摇头:“不,我忘不掉你的,我连一刻都不能忘记你,我一定会心碎的!”
他却还是望着她叹息了声,唇边也仍带着温和笑意:“苍苍……我们之间,其实并无太多缘分……因着还曾有过误解与遗憾,才叫你放不下……”
他一直这么拒绝她,也终于把苍苍憋出了本性,紧握着他的手就喊了出来:“你不要说我们没有缘分,是我想要你!不管有没有缘分,我都想要你!”
她这一声着实喊得有些大,萧千清刚听到房内动静走进来,就忍不住顿了脚步,嘶了声才道:“皇兄,这小丫头说她想要你。”
他对这些事倒都十分有兴味,还笑了笑打趣:“小丫头,若他执意不从你,你还能怎么样?强要了他?”
苍苍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萧焕,他唇边依然含笑,那脸上的神色却淡漠极了,仿佛事不关己。
她委屈得不行,带着要哭的鼻音道:“他身子要是好一点,我干脆就把他捆起来带走,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萧千清挑了下眉:“这可真是吓人,你这小丫头也太可怕了点。”
他并不怕冷,这时外面还下着大雪,他却一身白衣胜雪,手指间扣着一柄碧绿的箫管,更显得姿容绝丽,一如仙人。
他说着,转了下手中的玉箫,又看向萧焕道:“怎么样?皇兄,这小丫头分明是十分想要你,不如你就从了她吧。”
萧焕闭上眼睛轻叹了声,萧千清却偏还去撩拨,道:“小丫头,我皇兄也十分会箫,你叫他吹给你听呗。”
他说着,还递了个眼色给凌苍苍。
凌苍苍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多找些事给萧焕做,让他留点挂念,免得卸了那口气。
她忙道:“是啊,萧大哥,我还从未听你吹过箫,你吹给我听吧。”
萧焕仍是靠在床上轻闭着眼睛,过了良久,凌苍苍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听到他轻声道:“好。”
皇帝病危是山陵将崩的大事,第二日一早,满朝重臣都已被宣到了养心殿候旨。
柳太后也过来看了,她带着杜听馨在萧焕床前站了一会儿,就叹了口气又去外间坐着了。
萧焕自昨日夜里醒来后,就再也未醒过。
他就仿佛无知无觉地躺着,甚至连脸色都并不显得太苍白,只是却无论如何呼唤,乃至杨泰给他下了延命的金针,他都没能再有任何回应。
凌苍苍就跌坐在床前的脚凳和地毯上,斜靠着床榻仿佛失了魂,直到有人喊了她数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定睛去看,这才看清那正是她父亲凌雪峰,此刻正跪在床前。
冯五福在一旁抹着眼泪,把一封诏书举起道:“陛下先前也留了遗诏给太傅大人,大人您接旨吧。”
凌雪峰望着凌苍苍叹了口气,才对冯五福道:“陛下有留下什么口谕给我没有。”
世人都道萧焕和凌雪峰,乃是少年天子和弄权能臣,但凌雪峰却也是萧焕的恩师,自他幼时一直教导他至冠礼亲政,十数载师生情谊岂能一笔带过。
今日凌雪峰在这里领自己学生的遗诏,又何尝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冯五福却摇了摇头,悲道:“陛下并无口谕给太傅大人。”
凌雪峰抬头看了眼床上躺着的萧焕,低声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这才俯身抬手领旨。
他接了旨后,又去看凌苍苍,却半响只说出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凌雪峰领了旨出去,也还有几位重臣都进来跪下领了旨。
凌苍苍在旁瞧着,等人都退下去了,才愣愣去问身旁跪着的萧千清:“他们这是干什么?”
今日第一个领旨的却就是萧千清,且他还得一直跪在床前不得退下。
他这时正窝了一肚子火,听到她问,就咬牙切齿地道:“还能在做什么,自然是在等皇帝咽气。”
凌苍苍听着连连摇头:“萧大哥分明还没有……他还答应了要吹箫给我听。”
萧千清呵了声:“你以为我想要做这个狗皇帝?我做着我的富贵闲散王爷不要太逍遥,我不过是在京师多留了几个月,这人就扣这顶帽子到我头上!”
他越说越是生气,到后来语气中已带了十分火气。
好在外臣都退去了,他也不用再装样子,站起身扶着腰坐在软椅上,还又冷哼一声:“这老大,唱得这出戏还这样认真,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要驾崩。”
他直到这时,仍是牢骚埋怨不断,话里话外,仿佛笃定萧焕并不会死,如今这一切,也只是在做戏。
凌苍苍呆呆看着他,心想这人倒不知是比她更疯一些,还是比她更心大一些。
这几日的大雪下下又停停,今日一早雪分明已经停了,到了暮色四合,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凌苍苍趴在床边,听到耳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忙抬起头,就看到果然是萧焕醒来了,他正坐起了身。
她望着他,好似身在梦中,看到他对自己温柔地笑了一笑:“苍苍,要听我给你吹一曲吗?”
凌苍苍忙去点头,萧千清却又突然走了过来,直直地望着萧焕道:“你要做什么?”
萧焕却又对他笑了笑,他掀开锦被起身下床,走至他面前道:“千清,借用一下你的箫。”
他先前分明已经昏睡不醒,连延命金针也无法令他睁开眼睛,这时却又看起来仿佛浑若无事。
只是凌苍苍将目光下移,却又发现他并未穿鞋履,身上也只穿了长袍宽袖的淡青寝衣,长发更是未曾簪起,垂下披散在肩头。
他原本是最重礼仪的人,这时却只这样散发赤足地站在房中,仿若自云间走下的谪仙。
萧千清像是被什么惊到了,后退了半步道:“你当真要吹什么箫。”
萧焕却只望着他又笑了笑:“你不愿借吗?”
萧千清又后退了半步,呆立片刻,这才从腰间取下那管碧绿洞箫,递到他手中。
萧焕握住这管洞箫,也拿在手上转了半圈,这才又弯着唇道:“千清,你把窗子打开,我想……看一看今夜这雪。”
萧千清这时又哪里敢违拗他,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将窗户推开。
今夜这雪是静的,窗外无风,只有飘絮般的雪花悄然落下,压在窗外那株含苞未放的玉兰树上。
萧焕看着就轻叹了声:“这花……怕是要到明年才能开了。”
萧千清张开口,嗫嚅了两下,却又没能说出什么话。
明年其实就在几日之后,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一了,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也是他的寿辰……但这几日,他还等得到吗?
哪怕窗外无风,但暖阁内地龙烧得火热,开了窗也有寒气自外面徐徐涌入,仿佛起了一阵风,吹起萧焕肩头的长发,微微鼓起了他的衣袖。
他仿佛身在清风之中,转过头对凌苍苍微笑了笑:“苍苍,你想听什么曲子?”
凌苍苍呆愣望着他,轻声道:“我……什么都好……”
萧焕垂眸弯了下唇,也不再问她,举起洞箫放到唇边,开始吹奏一曲。
萧千清说他会箫,果真如此,那箫声缓淡舒展,既清且雅,还有一重悠远意境在其中。
听着这曲,仿佛已随这清泠箫声越过窗棂,在风雪中飞过这朱红宫墙,飞出这冬日肃杀的京师,飘摇至江流之上,随着一叶扁舟停泊码头。
那江岸上有渔家灯火、人间清欢,江中有暮霭沉沉、野鸥惊渡,更远的重山层叠中,还有寒山古寺、明月圆缺。
一曲终了,萧焕放下洞箫,又转头向她笑了一笑。
他眼中笑意温软,一如他们在江南,他总会在望向她时,将那深瞳之中的光亮,散如满天星辰。
他带笑望着她,轻声道:“江海辽远,你尚有漫漫余生,可一一看过……苍苍,你该把现在这些都忘却了。”
他仍是笑着,轻摇了下头道:“你该把我忘了。”
凌苍苍看着洞箫从他手中滑落,萧千清扑上去把他抱住。
他似是叹息了声,将头轻靠在萧千清的肩上,唇间无声地滑出了一道血来。
萧千清一叠连声地喊着:“大哥,大哥。”
萧千清慌着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他的眼睛已经半合了起来,唇间的血还在不停涌着。
凌苍苍想起那绿衣人说过,中了那种寒毒的人,有些死时会将眼睛睁着,她就上前了一步,想要看他是否会睁着眼睛。
但这也只是在转瞬之间,他又仿佛叹息般极轻地呼出口气,头微微向旁边侧了侧,缓慢合上了眼睛。
萧千清哑着嗓子喊:“大哥!”
他闭目躺在床上,唇边仍留着那道细细的血流,口鼻间却再无气息,胸前也不再有任何起伏。
苍苍又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想到:他已气绝了。
凌苍苍已经哭了许多日,这时她反倒不哭了,不仅不哭,她还好好地坐在了床边。
萧千清看着她抬手去抚开了那人脸侧的乱发,还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那人唇边的血迹。
接着她还俯下身低了头,看那样子,竟像是要去吻那人的唇。
唬得萧千清顾不上悲痛,一把拉住她,急着道:“你做什么?”
凌苍苍看了他一眼道:“他不会再把我推开了,我自然是要,为所欲为。”
她这语气稀松平常之极,说出的话可不稀松平常。
萧千清心头一跳,心道这怕不是已经疯了,忙道:“你先别动,他一定还没死!我瞧他过会儿就要活过来了!”
他这话,听起来不也一样是已经疯了。
他话音刚落下,窗口就传来一声冷笑,接着那人就身形一飘,自窗口中如一朵绿云般飘了进来。
苍苍认得这正是那日在女真大营救了萧焕的绿衣人,萧千清更是大喜道:“伯母!您终于来了!我就知道这老大一定不是真死!”
绿衣人却摇了下头道:“不,他真的死了……他不肯用铭觞的药拖着等死,那就只有速死了。”
这时也有另一个人,缓慢自房门口走了进来,那是穿了一身侍卫服饰的归无常。
他边走边轻声道:“是,他也未用龟息丸,他是真的已死了。”
他边说边看向绿衣人,不知何谓地笑了一笑:“墨儿,你当真杀了萧氏的一个天子,你心中可有快意?”
萧焕今日会气绝,自然还是因他在女真大营中受伤太重,而那伤,至少也有一半是因绿衣人那道冰符,说她杀了他,倒也不算错。
绿衣人听着就冷笑起来,她笑得冷极了:“你们萧氏父子,可真会杀人诛心。”
她边说却边又人影一闪,挥袖震开床边的萧千清和凌苍苍,五指成爪,探向了床上那人。
这次她是真的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提了起来,又抬手一掌,毫不犹豫地击向了他丹田之中。
她这一掌犹如石沉大海,她却又间不容发地击出第二掌,接着第三掌。
三掌过后,本已气息全无的那人却突然启唇呼出口气,虽仍昏迷不醒,但却又微弱地呼吸了起来。
绿衣人松开扼着他咽喉的手,改为把他抱在怀中,而后又伸手抱住他的腿,将他整个抱在怀中,站起了身就向窗口走去。
归无常忙道:“墨儿,你要把焕儿带去哪里?”
绿衣人冷声道:“这是我的儿子,我要带他去哪里,还要问你?”
归无常又道:“墨儿,焕儿是大武天子,他今日性命垂危,这殿外等了许多人……”
绿衣人冷哼:“萧氏的天子不是已经被我杀了吗?”
她这时倒又用归无常自己的话去堵他了。
她说完就要走,凌苍苍却突然扑上去,拽住她的衣裙:“神仙姐姐……你带我一起走吧,我要跟萧大哥在一起。”
兴许是她这声“神仙姐姐”让绿衣人开心了,绿衣人虽仍是挥袖震开了她,却顿了顿道:“我要先想法子救焕儿,你别离开京师,我过几日会找你。”
她边说边又看了眼归无常,对凌苍苍道:“你也别留在宫里,我不乐意来这鬼地方。”
她说完就抱着怀中的人,自窗口飘出,霎时间就不见了踪迹。
绿衣人就这样来去匆匆地把人带走了,房内众人都愣了一阵。
还是萧千清先开了口:“不是,那么大一个皇帝,就这么没影了!”
这也的确是,且不说满宫内侍太医,就是前殿那些领了诏书的大臣,也都已经等了一天。
现在皇帝不仅生死未知,还不见了人影,这如何交代?
归无常仿佛也是发愁之极,道:“是啊,这……”
萧千清突然又目光炯炯地看向他:“皇伯父……您说您来的,是不是有些正好?您同皇兄长得本就像,再散了发往床上一躺,这谁还看得出来你们不同,哪怕有人觉得不太一样,也能说病了嘛,总有些病容。”
他想得倒是好极了,这就打算让前德纶皇帝,躺下假扮德祐皇帝。
归无常气得道:“前殿那些老头子,先前都是我的近臣,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他们哪个不认得我?一见了面就得露了馅!”
萧千清又哦了声:“露馅又如何?您本就是皇帝,哪怕不做皇帝,也是太上皇,现在太上皇在,他们敢对您说个不字?”
他这样挖空心思想要归无常假扮萧焕,说来说去,也就五个字:他不想继位。
归无常想了想,且不说萧焕被生母带走尚有生机,就是眼前这个大侄子如此作派,也还是……尽量别让他登基。
他只得重重叹了口气,道:“也好,我来吧。”
德祐八年腊月二十一这日,皇帝先是病重昏迷不醒,宫中下了传位的诏书,又紧急宣召朝廷重臣去宫中接了旨。
但幸而天佑大武,到了晚间皇帝就醒了过来,虽仍口不能言,却也挣扎起身,将接了诏书的楚王和重臣们又招到床前。
楚王殿下同陛下兄弟情深,冲到床前抱住陛下哭道,说他愿自此不沾荤腥,每日诵经焚香,三年不断,为皇兄祈福,惟愿皇兄病体康复、福寿绵延。
陛下过后更是下旨,进封楚王殿下一等亲王,准予辅政,永留京师。
许是陛下的仁爱胸襟和楚王殿下的拳拳之心感天动地,自这日后陛下的身子竟渐渐有了起色,数日后已可起身处理政务。
腊月二十八这日,皇帝开始理政的第二日,就将户部尚书厉碣,单独宣到了养心殿。
厉碣进了殿内,就看到皇帝站在叠了一摞奏折的御案之旁,背对他而立。
他知道皇帝已压了颇多弹劾自己的奏折,心中打鼓,进了门就慌忙跪下请安:“臣厉碣,参见陛下。”
他也已是两朝元老,在这体弱多病的年轻皇帝面前,仍不免自恃年高望众,到了此刻,也不肯谦称一句“微臣”。
他拜俯在地上,就听到上方响起了一道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的声音,直如天际而来的惊雷,炸得他当场瘫软成烂泥。
那是皇帝冷声开了口:“厉碣,朕自德纶十二年提你做了户部侍郎,重用至今,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这是皇帝……却也不是那个他自以为可以拿捏的少年天子,这是德纶帝,是那本应已经进了皇陵的先睿宗皇帝。
皇帝抬手将案上的奏折横扫下来,那奏折飞开砸了一地,数本重重砸在了厉碣的脑袋和背上。
他抖如筛糠地抬起头,皇帝已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是他一生都不敢忘记的脸。
当今天子与他容貌肖似,但这位的眼梢眉角,却又更添风霜年岁,更多威仪冷酷……那是德纶皇帝,是他梦里也不敢梦到的,手段酷烈、积威甚重的德纶皇帝。
皇帝望着已哆嗦到说不出一个字的他,冷笑了声:“若是焕儿来处置你,兴许还能留你个全尸。但既然你落到了朕的手里,朕就叫你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因为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大获全胜,再加上病体初愈,德祐八年的除夕宴,来得格外隆重。
在禁宫之外,除夕夜黄昏的京师街道,行人渐少,前几日的大雪还未化,就又飘荡起了零星的雪花。
西市的街巷内,游荡地走着一个衣着简朴的少年,他身量略显瘦小,面容却清秀,看上去不太像常年羁旅的游子,倒像是初涉江湖的毛头小伙儿。
他仿佛已喝得醉了,左摇右晃,还时不时抽下鼻子,最后更是一屁股跌坐在街角的脏雪里,开始打酒嗝儿。
他面前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一身薄绿轻纱的身影,那人叹了声道:“我只道不让你在禁宫里,没说不让你回家。”
那少年正是穿了男装的凌苍苍,自那夜之后,她已出宫在京师里逗留数日了。
她回过一次吹戈小筑,只是因为自己手上没什么银钱,接着就住在客栈中,到处闲逛。
凌苍苍听到这声已等了多日的声音,忙抬起头,泪水盈盈地望着她:“神仙姐姐,萧大哥好些了吗?”
绿衣人顿了一顿,道:“他还未醒……他也许会醒,也许还是会就此长眠,你还要等着他吗?”
凌苍苍张开了嘴,就想要大哭,绿衣人又打断了她:“你可知你为何总是留不住他吗?”
凌苍苍忙不敢再哭,问道:“为何?”
绿衣人站在雪中,神色淡漠地望着她笑了一笑:“因为你不够强,你若够强,这天下哪里都能来去自如,无论是什么人,你想护着他,也都能叫他平安无恙。”
她这一番话,凌苍苍从未听过,她有些呆愣地道:“我要变得更强吗?”
绿衣人微弯了下唇角,她果真同萧焕是亲生母子,那眼梢眉角的锋利傲气,如同一模一样:“你若往后都不要像今夜一般,只会坐在地上,像个废物一样哭泣,那就去变强,变得再也无人敢试你的锋芒。”
她上前一步,抬起凌苍苍的下颌,令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雪夜中,那双深如幽潭的眼睛,仿佛藏着灼烈的火焰,会燃尽一切,而后涅槃重生的火焰。
她轻声道:“你要去踏平敢挡在你身前的一切,碾碎那些想要瞧不起你、嘲笑你,把你践踏入污泥中的人,男的或者女的,卑鄙者、平庸者,恃强凌弱的,自甘下贱却又看不得你站直了的……你要踩着他们的骨头到达彼岸,然后用你心中的火,把他们变成你身后的灰烬。”
她笑了一笑:“你知道吗?这些事,只有女人才做得到,因为男人,他们从不会被所有人瞧不起。”
她放开手,重新站直了身子,望着她道:“今夜就哭一哭吧,但是擦干了眼泪,明日旭日升起之时,就走出去,找到你自己的道……无论那是修罗血海,还是刀林尸山。找到了,就走到底。”
她说完就转过了身,在她身形消失之前,她身后那个小姑娘突然喊住了她:“神仙姐姐!”
那个之前曾哭得十分不成器的小姑娘,这时眼中还藏着泪,却已经在问她:“什么是我的道?”
绿衣人没有回头,她冷声道:“就是你想做的,是你想做以往却做不到的事。”
那个小姑娘吸了下鼻涕,道:“那我的道不是修罗血海,也不是刀林尸山,我想要行侠仗义……我要做个大侠,我想要像萧大哥一样,帮那些可怜的人。
“或许我不会看病救人,但我一定也能找到法子帮他们,我要变得更强,保护那些人,保护萧大哥,我要保护所有人。”
她倒也仍是老样子,小小一个人,本事也不大,却倒是口气不小。
绿衣人冷冷地笑了,她道:“随你。”
她的身形在夜色中一闪,就不见了踪迹。
凌苍苍还坐在原地,她低着头喃喃地说:“对,我要做大侠,我要做个真正的大侠。”
她又抬起头,看着雪夜下的京师,还有立在她面前的那道,并不巍峨,却又直直地挡在她面前的围墙。
她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院墙,她想起来自己会些轻功的,可以从这墙上跃过去。
她还能从这些房梁上跑过去,踩着层叠的屋脊,踩着夜色下的京师,就像是一阵风一样,像在飞翔。
像那些大侠,飞檐走壁,潇洒无比。
这些她以前就会,她在宫中每日里浑浑噩噩、伤春悲秋,她竟然都快要忘记了。
也许不用等到明天,她想:不用等到明天。
她从污浊的雪里跳了起来,她把劲力灌注到腿上,手臂挥出,带着潇洒的姿势。
她腾空而起,跳上了那围墙,足下一点,飞上了更高的空中,她果然原本就会。
她在雪夜的京师中飞了起来,寒风从她耳旁刮过,无数的院落和楼宇在她脚下退去,她惊起了野猫,也听到了零星的惊呼,但那一切,又都飞快远离,退去。
她踩上了一道石牌坊,哪怕有着新雪,她仍是稳稳地站在了上面,单脚侧立,双手抱臂,衣带在风中翻飞,她这姿势一定帅极了。
她果然听到下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哇,你好厉害啊,你是大侠吗?”
她像那些真正的侠客一样微微侧头,抬着下巴斜眼看下去。
那是个梳了两条牛角辫的,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仰着冻得有些红彤彤的脸,手里还抓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牌坊下自然不止她一个人,还有许多守着除夕熬夜,正准备聚在一起放烟火的百姓。
他们都抬头看着她,那目光多少有些像在看怪人……京师重地,百姓都是有些见识的,知道有些江湖人士,没事就喜欢站在高处摆个姿势。
凌苍苍清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叫自己显得更厉害一些:“对,我是大侠。”
德祐九年的二月,旧雪化尽,新春来临。
京师西城的一处宅院中,萧焕披着厚裘,抱了手炉,坐在院中的玉兰花树下。
他已在这座宅院中休养了快要两个月,这才是第一次出了房门透气。
他叹息了声:“幸好郦先生准我从房里出来了,不然又要错过这一年的花期。”
石桌的对面,坐着面容清癯的当朝首辅。
他拂去了棋盘上落下的那枚白玉兰的花瓣,道:“再来一局?”
萧焕弯了唇去看他:“再来一局,我也还是赢不过先生。”
凌雪峰摆好了星位,又持了黑子等他先走,道:“你在让着我,我晓得。”
这里只有他们师生二人,萧焕说话随意了许多,他轻笑了声道:“我哪里有……还是先生厉害些,我远远不及。”
凌雪峰看了他一眼,也终于跟他算起了旧账:“去岁腊月二十一那日,你为何没有留口谕给我?”
萧焕又笑了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那是因我知道,先生没接到我口谕,就一定会明白……潜龙在渊,勿要声张。”
这句话还是他尚在做太子时,凌雪峰告诉他的……若是未到时机,不可声张。
凌雪峰也是在没接到他口谕的那一刻,就蓦然明白:今夜还不是终局,要等待时机。
他也落下一子:“你都没想过……若你真的死了呢?”
萧焕弯着唇笑了,一派悠然:“若我真的死了,那先生……自然会替我收拾残局。”
凌雪峰不知所谓地笑了声:“你还说你未赢过我,你这谋篇布局的本事,不是把我也算计进去了吗?”
石桌之旁,玉兰花瓣落下,那清瘦枝头,已冒出了新绿的嫩芽。
凌雪峰又道:“你接下来要如何?回宫里去吗?”
萧焕笑了笑道:“我看父皇在宫中挺好,那厉碣不是才刚被他下旨凌迟在了街头?”
凌雪峰呵了声:“这国之蠹虫早该死了,你还绕着弯子来跟我打哑谜,是想叫我替你把他除了?”
萧焕笑着摇头:“这先生就错怪我了,我想的是……”
他清了下嗓子,才道:“若是父皇被迫留在宫里处理朝政,大概会窝了一肚子的火,那就正好有这个人,给他泄泄火。”
原来他自特地留着厉碣一条性命的时候起,就算到了要把归无常留在宫里,替他操劳这繁杂国事。
凌雪峰叹息了声,不愿再同自己这个走一步算十步的学生多说,这人谋划实在是太多,连他都觉得,跟他说话有些累。
他道:“你还是快些回去,我实在是也受不了……陛下对着我一口一个‘先生’。”
他口中的这个“陛下”,指的自然是跟他有君臣之谊的归无常。望着自己昔日的君上,假扮着他的学生,每天对着他“先生”长,“先生”短,也是颇为折磨人。
那是归无常在宫中无聊,没事就来逗凌雪峰,看自己这位城府深重的昔日臣下,会不会在哪日忍不住露了馅。
萧焕自然知道自己父皇的性子,侧过头轻咳了声掩饰笑意,道:“先生,我想问你要一支江湖堂口,不需大的,好用即可。”
凌雪峰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要哪个早就打算好了吧,尽管说就是了。”
萧焕落下一子,笑了一笑:“凤来阁。”
三日后,还是在这个开着玉兰花的院落中。
慕颜带着笑意,对身前青衣轻裘的年轻人,拱手俯身拜了下去:“属下慕颜,见过阁主。”
萧焕对着他微笑了笑:“在外倒不必多礼。”
他既然随意,慕颜也就不再拘礼,笑道:“那阁主在外……是想用什么名号?”
萧焕微顿了顿,而后就笑了,道:“白迟帆……迟日,白帆。”
慕颜道:“好,白阁主。”
萧焕问道:“阁中如今还有什么好用的人手没有?”
那确实不太多了,自风远江死后,凤来阁的各堂主也跑了一些,剩下都是些居心不良的。
慕颜想着就道:“倒是有个身手不错的,前几日才刚投进来的,是什么天山派的弃徒……就是性子也太冷了些,属下都怕她不知什么时候,发起狂把阁中的人都杀了。”
萧焕又问道:“她叫什么?”
慕颜笑了一笑:“苏倩,她说她叫苏倩。”
萧焕点头道:“那就明日启程吧,我们这就去金陵……我来试一试这个苏倩的功夫。”
他说着就咳了两声,慕颜看他手上拢着的暖炉和手筒,道:“阁主身子不好,要不让属下替您试?”
他这一句说得可实在巧妙,看似在主动为阁主出力分忧,实则凤来阁是个江湖堂口,阁主却非但身子不好,连出手试属下功夫,都要他代劳。
萧焕望着他笑了笑道:“不必……其实此刻,我也正想试一试你的身手,不知你可准备好了?”
试一试身手,自然不用搏命缠斗。不过几个来回之后,慕颜眼前的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指间流溢的青光,劈开了从花树上落下的花瓣,也劈开了慕颜已久已不曾露出的野心。
他想起风远江还在时,曾说过:若是王风入局,怕是要搅得这江湖天翻地覆。
慕颜撤手认输,退开几步,笑着拱手:“阁主剑法惊世,属下及不上,佩服。”
他说了许多,直到这一句话中,才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心。
萧焕将王风收入袖中,咳了声,淡漠地道:“慕颜,你口中总没有真话……这样不好。”
慕颜挑了下眉,隔了一阵才道:“阁主不也是吗?总没有几句真话。”
萧焕微怔了一下,这才想起眼前这人,并非以往那些在他面前总是垂手听旨的臣下,而是向来没什么规矩的江湖人士。
他要入了江湖这场局,自然也得按着江湖的规矩来,他想着就失笑了,摇头道:“你说得对,我也总是……没有几句真话。”
那还是在一个多月前了,他昏迷了十数日,终于被母亲和郦铭觞救醒。
母亲站在床边,对着他道:“你是否在女真大营,就故意以身接下我那道冰符……一来好携恩拿捏库莫尔;二来也好将你自己的命赌上,赌我是否会救你。”
他那时还没什么力气,仅能躺着低弱地道:“母亲这不是……救了我吗?”
母亲冷笑了声:“你这寒毒,唯有去天山派,用他们地宫深处,那片星图上的火蚕蛹才能解开,我现在,也不过是用功力替你暂且强压下去罢了。”
他低咳着无法回话,母亲就又道:“你去寻一个江湖堂口,做上首领,再召开武林大会,带着中原武林,攻入天山派……到时我自会助你。”
他咳着低声道:“母亲……为何会助我……”
母亲冷声地笑了出来:“还能为何?恭喜你,德祐皇帝陛下……这萧氏的天子,一日是你,我就一日下不了手……你赢了。”
他胸中又泛起了血腥气,闭上眼睛道:“不,我还未赢……我还未能赢过天命……也未能赢过那幕后操控天命之人。”
母亲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终是猜到了,那幕后操控天命的……真有其人。”
他口中重新染上腥甜的血气,眼前也渐变黑暗,他未能再说下去,再次醒来,母亲已消失无踪。
他的凌先生,坐在他床边轻叹:“你就一直藏在我的府中,那傻丫头竟也能一次都没回来过……她但凡回来一次……”
他轻弯了弯唇角,也还是只能低弱地道:“再不相见了……也好……”
凌雪峰低头看他,道:“你当真想同她再不相见?”
他垂下了眼睛笑了笑:“先生,你也……不阻止我同她了。”
他的先生沉默了许久,才又叹息道:“因为那傻丫头,心中怕是永远也忘不掉你了。”
他那时尚不知,在京师的一处客栈中,那个小姑娘再次背好了行囊。
她穿了利落简便的男装,可却并不是为了扮男人,仅仅是为了走动方便。
她把叫做杨柳风的软剑,藏在了腰带间。那剑她用着并不顺手,剑身上那句“所恨年年赠离别”的铭文她也不喜欢。
但也随便带着吧,遇到了更趁手的兵刃,再换。
她遇到了行走江湖要面对的第一个难题:没有银子。
她挠了挠头,挤在了官府张贴的悬赏榜单前,从最后一个开始看:后面的兴许武功稀疏一些,容易抓。
她面前的路还很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到江南。
不过没关系,再难的路,一直走下去,也总有一日会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