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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一章 凤来 ...


  •   金陵城的夏夜,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沉闷。蝉鸣也止住了,没有风吹过这里。

      街巷中,闪过一个略显瘦小,却又利落无比的身影。

      夜色中也可看出,那人一身干练侠客装扮,腰间还挂着一个朝廷颁发的探案腰牌——那是官府发给接下悬赏令的赏金侠士的信物。

      那侠士在月色中看到街边出现蒙着面的黑衣人,顿时低喝了一声,声音竟是清清脆脆的,像个少女:“你是何人?在此何事?”

      黑衣人直直站在墙角,喉咙里咯咯了几声,突然僵直地向后倒下。

      那侠士忙上前查看,拉下他脸上蒙着的面幕,月光下,那人双目圆睁,口鼻中都有一道鲜血流出,早已断气。

      巷子口传来巡夜皂隶的脚步声,那侠士虽有探案腰牌,但叫他们看见自己半夜站在一具尸体旁,说起来也是麻烦。

      巷底处是一面矮墙,那侠士悄无声息跳过去俯身墙下。

      只是他才刚落地就是一愣,这墙边已有了个人,此刻正一声不响靠在墙边。

      黑暗中他们的目光对视片刻,皂隶们的脚步声已经到了近前,都忙屏住呼吸。

      墙外的皂隶发现了地上的尸体,在附近搜寻起来,他们藏身的这道矮墙后只是个寻常院落,皂隶们倒也没有在意。

      等皂隶将尸体抬走,外面声响渐渐平息,那侠士忙去打量身侧那人:一身月白长衫,胸前沾着血迹,清俊的面容惨白,随着咳声,身子有些颤抖。

      他愕然片刻道:“你受伤了?”

      这一开口却是清清脆脆的少女嗓音,这侠士也正是揭了知府悬赏,在金陵捉拿通缉犯的凌苍苍。

      她看那人实在咳得厉害,就从怀里摸出一条手绢递过去:“伤到肺了吗?”

      那人却并不接手绢,而是突然握住她手腕,有些艰难地道:“城东钟家,快去!”

      凌苍苍一愣,她来金陵城接悬赏才不过两三日,倒也已听说过这个钟家。

      不仅是金陵的武林名门,还更做着丝绸布匹生意,家业丰厚,豪据一方。

      那人又艰难地续道:“我是凤来阁的慕颜,你快些去通知钟家,今夜有人偷袭,要屠灭他们满门。”

      凌苍苍听到这里吃了一惊,再也不敢耽误,她看那人伤势颇重,又塞了一瓶伤药给他道:“这是治内伤的药,你保重。”

      凌苍苍自是不敢耽误,运起轻功向城东那座钟家的宅院飞驰而去。

      她虽不是顶尖高手,轻功却已是一流境界,只是她如此拼命赶去,也尚在半路,就看到了钟家院落中那冲天而起的火光。

      她心中一惊,心道已经晚了一步,却仍是向那火光燃起之处掠去。

      因这大火实在惊人,巡夜的皂隶早就赶过去许多,街巷中也有不少百姓被惊醒拿了水盆出来救火。

      凌苍苍到了也不犹豫,寻到一处火势尚不猛烈的院落,翻身越过墙头到了院中,这就想搜寻一番,看能不能先救几个人出去。

      她却刚一落地就愕然呆住,这院中血腥味扑鼻,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人,都已毫无动静。

      凌苍苍忙上前查看,这几人尚都穿着寝衣,显然是被大火从梦中惊醒,来不及穿上衣衫跑到院中,却被人一刀割喉,气绝身亡。

      她又跑到房门处看了一眼,那里面已经是一片浓烟火海,她想要往院落深处再去寻找,却刚踏入新一重院门半步,就被一道柔和掌风自里面送了出来。

      那重院落中火势更大,浓雾中,她只看到那人青衫一角,就被个穿了一身白色劲装的少女拦住了。

      那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脆生生道:“这位少侠,里面我们已经搜寻过了,火场危险,你且快些离开。”

      凌苍苍看过这火势最小的院落中已是这般惨状,大概明白里面也已无生还者,浓烟和火焰撩得人几乎要站立不得,她也只能点头道:“这位同道,也请保重。”

      她翻出院落,看到外面已聚了更多官差和百姓,还有一群和那少女一样穿了红白相间劲装的武林人士。

      这些武林人士倒都没有闲着,三两成群,一边和官差一起运水灭火,一边指挥赶来救火的百姓编队。

      她听到身旁的百姓在感慨道:“还是凤来阁侠义心肠,钟家起火不久,白阁主就带着人来了。自从有了凤来阁,金陵城都平安了不少。”

      另一人却道:“江湖门派行事如此张扬,怎能算好事,你看这不今日钟家莫名就出了事?”

      凌苍苍自然知道凤来阁,何止金陵,她在外省也曾耳闻过凤来阁的名号。

      这数月来凤来阁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做着漕运、镖局、盐帮,乃至药材、丝绸、食肆、商铺的生意,但凡能想到的,他们都有染指。

      更何况,她想到在女真大营时,萧焕曾告诉过她,罗冼血死于凤来阁之手。

      那时凤来阁仿佛还只是个颇为隐秘的杀手组织,如今却改头换面,大张旗鼓地扩充势力,连阁主也似乎换了个人。

      她只刚想到萧焕,心中就是一阵滋味难辨的消沉,她当然知道如今在宫中做着皇帝的,是萧焕的父亲归无常。

      她这半年来辗转在江湖上,偶尔也会同家里有书信来往,但凌雪峰和凌绝顶却从未对她透露过关于萧焕的消息。

      那绿衣人在除夕那晚之后,也就再没有出现过……她如今连萧焕是否已经醒来,是生是死都不知。

      她正想着,突然被官差盘问:“方才有人看到你是从院中翻出的,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金陵的官差查案倒是细致又快,她进去看了一圈,这么快就被盘问到了。

      凌苍苍忙道:“我是起火后方才到的,应该有人看到我翻进去。”

      那官差点头欲走,凌苍苍又忙问:“钟府可曾发现什么活口没有?”

      那官差摇头叹息:“火势这样大,旁人都不好进去,也只有凤来阁的白阁主武功高强,亲自进去寻了两圈,也没寻到活口,怕是都没了。”

      凌苍苍虽不认得钟府的人,但偌大一座宅院,竟无一人生还,想来也真是惨烈。

      那官差见她不再说话,也就走去盘问旁人了。凌苍苍虽无法救人,但也留在宅院外一起救火,免得火势蔓延到其他人家。

      这一忙,一直到天色大明,大火才勉强被止住。

      凌苍苍瞧着自己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了,就准备回客栈休息,她退了几步站在路中,却恰好就挡住了一辆马车的路。

      那马车虽并不显得十分豪华,车夫却仿佛急着赶路,语气颇有些不好:“前面那人,快让一让。”

      凌苍苍平日里最看不得仗势欺人的,当下就挑了眉道:“你若想让本大侠让路,那就说话好听些。”

      那车夫倒也不像平日里就惯会恶声恶气的人,这时被堵了气结,一时红着脸说不出话。

      那马车里突然传出两声极轻的咳嗽,接着马车上垂下的布帘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婉转清脆,却带着莫名的寒意:“周羽,赶路要紧。”

      车夫答了声“是”,不情不愿地对凌苍苍道:“这位大侠,请您让路。”

      凌苍苍扫到车窗上挂着的淡蓝车帘,却并不让开,反而又将眉挑了一挑,还一手按在了车辕上:“你们这车,方才惊到我了,要给我些银钱压惊。”

      这辆马车虽看上去还算朴素,但布帘却是五十两银子一匹的西洋丝绸,更何况,她看到了车头上凤来阁的火红凤凰标志。

      那车夫愕然片刻,着实没想到她竟当街讹诈,气狠了叱骂:“不过是叫你让个路,你竟还来讹钱?”

      凌苍苍道:“我哪里讹钱了,不是你们吆喝着让我让路,惊吓到我了吗?”

      车夫还想再骂,又被那个清冷的声音打断:“周羽!”

      这次布帘掀开,那人把身子探出了一半,她看上去约莫有十八九岁,一身白衣毫无装饰,连一头乌黑的青丝上也不见半点儿金玉,只是用丝带系成一束,随意地垂落在肩头。

      她把冷寂到近乎空洞的眼睛转过来打量凌苍苍,脸上还是毫无神情:“这位姑娘也请不要吵闹,少待片刻。”

      她说完才放下车帘,回头朝车内的人轻声询问,原来她也并不是这马车的真正主人。

      凌苍苍趁着她掀开放下帘子的缝隙朝车内打量,可惜车内昏暗,她只能又看清一片青色的衣角。

      那女子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白玉佩:“阁主说,请姑娘拿着这件阁主的随身之物,到凤来阁总堂索取补偿的财物。”

      凌苍苍从她手里接过那块凤形玉佩,这玉佩倒是雕工精致,玉料也上等,触手温润,还带着淡淡的体温和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凌苍苍查案久了,嗅觉十分灵敏,把那个玉佩放到鼻尖嗅了嗅,果然是瑞脑香。

      那女子等她端详玉佩,还挺没见过世面般嗅了起来,淡淡说了句:“可以了吧。”

      凌苍苍这才清清嗓子:“好,可以了。”

      说着松开车辕让到一旁,给那辆马车让出道。

      不说拿着这个去凤来阁要钱,就光这个玉佩,当了都能有百八十两银子,车里的人也真出手大方。

      那女子点头,抬手示意车夫赶车,那车夫一甩皮鞭,马车疾驰而过。

      凌苍苍拿着玉佩站在路边,望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

      她身后突然有人惊诧地道:“这位姑娘……你知道你打了谁的劫?”

      凌苍苍回过头,看到那里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剑客,他一身白衣,长剑负背,正瞪圆了眼,望着她一脸不可置信。

      凌苍苍道:“怎么,车上那人是谁?”

      那白衣剑客道:“车上那人……是凤来阁的白阁主啊!”

      那车上的人果然就是凤来阁的白阁主,凌苍苍在火场中,那个一掌将她送了出来的人,应该也是他。

      那白衣剑客还在摇头叹息:“白阁主真是宅心仁厚,连这么无赖的敲诈都不在意,不过现下白阁主还要赶去府衙,兴许是急着赶路……”

      凌苍苍道:“白阁主去府衙做什么?”

      那白衣剑客道:“昨日夜里,金陵钟家惨遭灭门之祸,只有钟大小姐一人逃了出去,这才留下个活口。这时钟大小姐正在府衙向知府大人状告凤来阁,说凤来阁就是自家灭门惨案的凶手。”

      凤来阁的阁主,还有许多人,不是昨夜都在这里灭火救人,怎么一夜之间,又被状告了?

      凌苍苍见他好像消息灵通,就又问:“白阁主赶着去,是因为自己好心救人却被诬告,要和这位钟大小姐对质?”

      那白衣剑客又摇头道:“那也不是,白阁主昨晚的侠义之举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位钟家大小姐一口咬定是凤来阁的慕颜慕堂主带人冲进她家的。”

      凌苍苍一愣,慕颜?这不正是昨晚那个拜托她来通知钟家的人?且不说那时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如此着急要她去钟家救人。就是钟家出事时,他还负了伤在城西,哪里有时间去犯案。

      凌苍苍愕然一阵就道:“坏了,我也得去府衙。”

      那白衣剑客还要跟她继续说话,就看到她转身运起轻功,一溜烟奔着府衙的方向去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府衙门口已挤了不少人,只是府衙大门却紧闭,黑红相间官服的皂隶持刀守在门口。

      除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府衙大门一侧还整齐地站着几队白衣青带的凤来阁弟子,既不喧哗,也不移动。

      凌苍苍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过去,将探案腰牌亮了出来,对守门的皂隶道:“我是此案人证,有此案的重要线索要面陈,请准我面见通判大人。”

      谁知那皂隶却只看了她一眼,就道:“此案知府大人亲审,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凌苍苍见这皂隶不知为何不肯通报,只能去找到一侧的凤来阁弟子道:“不知这位侠士,可否告知你们阁主,我昨晚见过慕堂主,我能做证他没有杀人。”

      那领头的凤来阁弟子,倒很快抱拳:“多谢这位姑娘仗义执言,白阁主此刻正在府衙中和知府大人说话,请姑娘少待片刻,容我禀告阁主。”

      凌苍苍也抱拳回礼:“客气,请便。”

      那弟子倒是找到皂隶,由他们引着从侧方的小门进到了府衙内。

      片刻之后,那弟子就又出来,走过来对凌苍苍抱拳:“知府大人让姑娘进去。”

      凌苍苍对他抱拳道谢,也就跟着他一路从侧门走进府衙。

      只是这府衙不仅大门紧闭,大堂之上也空空荡荡,也不知道这知府审案,是在哪里审的。

      她念头刚转,她身前那凤来阁弟子却突得回头一掌向她劈来。

      这一掌也是猝不及防,凌苍苍虽已觉出有些异样,但却也没想到,这人竟敢在这府衙大堂之上公然出手。

      她微一呆愣,撤身险险逼过,同时大喝道:“我乃此案人证,官府发予腰牌的探案侠士,你何故对我下手?”

      她在这公堂之上大喊,四周却仍毫无动静,仿佛这偌大府衙已无人了一般。

      凌苍苍心头一惊,那弟子后招又至,她只得仓促应对。

      那弟子却尚有余力,几招过后,还颇为从容地笑了一笑:“无量山的缥缈掌,可惜火候不够。”

      凌苍苍咬牙变招抽出腰间长刀,她亮了兵刃,那弟子却仍空手应对,只是转攻为守,躲过她几刀后,甚至还笑道:“戚氏刀法,可惜仍火候不够。”

      凌苍苍到了此时,怎么不明白这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此刻不过故意戏耍自己,但技不如人,她也只能忍辱加快攻势。

      眼看那人且战且退,就要退入一侧房中,她一刀横扫而出,那人转了身轻快躲过。

      她却收势不及,一刀砍进那木门之中,卡住了刀身。

      她拔了拔,长刀一时拔不出来,她摸到腰间杨柳风的剑柄,咬紧了牙关——没人知道她为何再不拔出杨柳风,或者说她其实从未好好用过这柄剑。

      只因在她得到这柄剑的那一日,她就将剑锋刺入了那人的胸口。从此后这沾过他血的剑,她就再也无法将之挥出。

      她犹豫了片刻,干脆弃了长刀,抓起腰间悬挂的刀柄,以柄代刀,又是一刀劈了过去。

      她武功路数倒是大开大合,这时一招劈出,人也跟着那弟子跃入了这房中。

      这里除却那弟子之外,倒是早就等了两个人,她手中刀柄所向之处,那人正把手中茶碗放在身旁的桌上,垂眸轻咳了声。

      凌苍苍如坠梦中,她合身攻出收势不及,在刀柄劲风攻到那人之前,就拧身一侧,将那刚猛的一招劲力,全都劈在了那人身侧那张桌上。

      紫檀茶桌在这一刀劲力之下尽数碎裂,自然也将那桌上的茶碗打了个粉碎。

      那人似是轻叹了声,抬眸对站在一侧的金陵知府笑了笑:“大人看此人如何?是否可参与查案?”

      他虽口称大人,但他和金陵知府共处一室,却是他坐着饮茶,那金陵知府垂手侍立在旁。

      这时他开了口,金陵知府也就点头道:“就依白先生所说,微臣瞧这位姑娘机敏过人、武功超群,也拿着官府派发的探案腰牌,十分适合介入查案。”

      金陵知府虽对那人口称“白先生”,却自称“微臣”,且神态语气,都对那人恭敬异常。

      能叫金陵知府口称“微臣”,如此谦卑,还能有谁,自然就只有大武的皇帝陛下。

      眼前这位“白阁主”,虽长发半垂、青衣缓袍就像个江湖人士,却正是她已有半年未见过的萧焕。

      凌苍苍胸口剧烈起伏,身体也僵直异常,许久都不能收势拿回刀柄。

      萧焕又将目光移到她脸上,仍是先弯了下唇角,才道:“这位凌少侠,可否愿意同凤来阁一起,查明钟家血案真相?”

      凌苍苍死盯着他,双眼眨也不眨一下,又猛吸了口气才道:“你……”

      她这样子,双目圆睁、神色狰狞,仿佛是要一口把这人吃了。

      还是先前那个和她交过手的弟子清了清嗓子,过来拉着她到一旁,小声道:“凌少侠,你答个‘是’,就好了。”

      凌苍苍又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憋出一个字:“好。”

      萧焕的茶碗已经被凌苍苍砸了个稀碎,没了茶喝,这时就起身道:“知府大人,我这就回去查案了。”

      金陵知府低头行礼道:“微臣恭送白先生。”

      他若真只是一介布衣,那这金陵知府正四品朝廷命官,倒是还得“恭送”他。

      凌苍苍听着就呛到了口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萧焕弯着唇角看了她一眼,当先走了出去,那弟子又去拉了拉凌苍苍:“凌少侠,我们跟上阁主。”

      萧焕路过先前凌苍苍劈在门框上拔不下来的大刀前,屈指在刀柄上弹了下,那刀就晃了几晃,滑落下来。

      凌苍苍抢上一步接住那刀,脸色铁青地将刀插回到刀柄中。

      她倒是憋得住了,一言不发地一直跟着萧焕到府衙外的马车前,又跟着那人上了车。

      车夫放下车帘,马车开始走动,她才死盯着坐在自己对面萧焕,道:“你一直在金陵?”

      萧焕靠在软垫上,以手支着下颌,轻闭上眼睛,若有似无地轻叹了声。

      她不肯放过他,又道:“我说呢,这凤来阁在金陵都要只手遮天,官府也不来管一管,原来却是你……”

      这也是她大意疏忽了,她这一路向江南走来,沿途日日都在接悬赏,捉拿各路逃犯,风餐露宿又鲜少有闲暇。

      而凤来阁和白阁主,也就这两个月才声名鹊起,且等她到了金陵城,才发觉这位“白阁主”已经如雷贯耳。

      只是金陵城的官民,却都仿佛早笃定人人都知道“白阁主”一样,提起来从未说过他名讳,只是“白阁主”“白阁主”地喊上不停。

      她竟也直到见了萧焕,这也才明白过来,这个“白阁主”,竟就是“白迟帆”。

      她说着又去问他:“你何时醒来的?你身子好些了吗?这几个月来可曾犯过寒毒?”

      萧焕仍是闭着眼睛并不回答她,隔了片刻,他觉出她伸过手来放在自己鼻子下面,看那样子,竟然是要来试他鼻息。

      他无奈睁开眼睛道:“怎么?”

      凌苍苍丝毫也不露怯,看着他理直气壮道:“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她说着又喃喃自语:“我也没找人问过,原来这个白阁主就是你。”

      他重又闭上眼睛养神,轻叹了声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昨晚在火场中,今晨在路上……我不是让你去凤来阁,怎么你又跑去了府衙。”

      凌苍苍到了这时又怎么不明白,昨晚那个在火场中将她一掌送出的青衣人,还有今早她拦路讹到了一枚玉佩的那人,全都是他,他们竟已见过两面了。

      她嘿了声道:“这你就看错我了,我若早知道那火场中是你,我怎么也要冲进去跟你共进退。更别提我若知道马车上是你,我哪里还会只是拦住车试探,我早就上车去占你便宜了。”

      她这些话,萧焕自然不会去接她的,听着也只微弯了下唇角。

      凌苍苍想到今早在他马车上见过的白衣女子,就又道:“那时在你车上的是谁?那个又冷又傲的美人姐姐。”

      她这语气中可没什么吃醋的样子,反倒有股子向往和垂涎。

      萧焕如何不知道她那见了美人就走不动道的性子,仍是闭着眼睛,轻笑了声:“她脾气不怎么好,莫要随意去招惹她。”

      凌苍苍清清嗓子,欲盖弥彰:“我也没想去招惹她嘛……还是你更美些,你安心,你没被她比下去。”

      他自然不会去接她这些浑话,只是蹙眉抬手按在胸口,轻声咳了咳。

      凌苍苍忙过去扶住他,他比去岁甚至还消瘦些,脸色也仍旧苍白。

      她上次见到他,还是他在她面前合上了双目气息断绝,如今又见了他,哪怕已过了许久,她也仍是犹如身在梦中。

      她看着他就难免一阵心酸,抬了手去摸他的脸颊。

      他没有避开她的手,睁开眼睛看向她,轻声道:“苍苍,你想做什么?”

      凌苍苍道:“萧大哥,你娘亲说叫我变强好保护你,我现在有没有变强了一些?”

      她神色认真至极,萧焕望着她,也忍不住笑了道:“确实强了一些,只不过却火候未到。”

      这正是之前那试她武功那弟子说的话,如今由他口中说了出来,更加气人了些。

      凌苍苍磨了磨后槽牙,道:“你等着,你再给我些时日,我一定强得叫你害怕。”

      萧焕望着她又笑了笑,却问道:“你说你昨夜见过慕颜,可作证血案发生时,他并未在场?”

      凌苍苍听他说起正事,就忙道:“是,正是慕颜拜托我去钟家送信,我才会去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萧焕笑了下:“既然你知道得如此清楚,那我就要拜托你一件事了。”

      萧焕说的拜托,自然不会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

      一个时辰后,凌苍苍就被丢进了凤来阁总堂假山下,那间阴暗的石室。

      她被推进来后,就借着墙上的昏暗灯光,打量这个不大的石室。这石室倒是建得很精细,四面石壁都光滑异常,不见一丝缝隙。

      她打量了一会儿,蜷缩在石室暗影深处的那道身影,终于开了道:“别看了,这里坚固得很,我们逃不出去。”

      凌苍苍转过头去看她,试探地唤道:“钟霖?”

      这是她进来之前,萧焕告诉她的钟家大小姐的闺名,而被关在这里的人,也正是钟家血案唯一的人证,钟家大小姐钟霖。

      那人影缓慢抬头,露出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她和凌苍苍年龄相仿,不过十六七岁,大大黑眸尖尖下颌,灵动又楚楚可怜。

      凌苍苍试探着走到她身边坐下:“你是钟家大小姐吗?你怎么被关在了这里?”

      钟霖看了看她,似是觉得她不像坏人,就道:“我去求见知府大人,原本在大堂上回话,知府大人却不知为何叫我往后堂去,我去了后堂,就被迷昏了,再醒来就到了这里。”

      她说到这里就咬了唇骂道:“我就知道凤来阁权势滔天,却没想到连知府大人都被买通,成了他们的狗腿子。”

      凌苍苍默默想这倒也不是知府大人被买通,而是他原本就得听凤来阁白阁主的吩咐。

      凌苍苍道:“说起来我也是此案证人,钟家发生血案时,我在城西见到了受了重伤的慕颜,受他所托赶去钟家,可惜却晚了一步。”

      钟霖的身子僵了僵,却冷冷说:“我知道不是他。”

      凌苍苍虽早知道她做了伪证,但她自己承认如此利索,也有些出乎凌苍苍意外。

      凌苍苍道:“那你为何还对知府大人说,凶手是他?”

      钟霖冷笑起来:“就算不是他,但也是他们凤来阁的人,算到他头上,一点也不冤枉!”

      凌苍苍也有些吃惊:“真是凤来阁的人做的?”

      钟霖轻点了点头,用双手环抱住自己肩膀:“那些人将所有的门都堵上了,他们用了迷烟,又放了火……我三哥拼了命把我送出去……我看到他们夜行衣下的衣服了……那就是凤来阁的白衣。”

      她说着,声音蓦然转为凄厉:“慕颜,他是我三哥的八拜之交,他还说要一直陪着我……可是他任由那些人冲到我家里……指认了他又怎么样?这种忘恩负义之徒……”

      凌苍苍沉默了一阵,轻声道:“真凶还未查证时,不要随意去怀疑你身边的人,也不要伤害那些真正对你好的人……我也曾做过这种事,这个错,到现在都没能弥补。”

      钟霖埋头在自己臂弯里呜咽地哭了许久,才抬起头看她,轻声道:“你做了什么事?”

      凌苍苍道:“我刺伤了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后来直到他死去,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责怪我的话。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伤心的。他伤心到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叫我忘了他。”

      钟霖有些呆愣地望着她:“他已死了吗?”

      凌苍苍摇了摇头:“他原本已死了,后来又被人救了,只是身子依旧很不好,他也总是不愿见我。”

      她们年龄相仿,又都有意中人,她这么说着,钟霖就难免感同身受,追问下去:“那你怎么办?你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凌苍苍又摇了下头:“那倒也不是,我就努力帮他做些事,好能留在他身边,也好叫他明白,我今日同以往已经不同了。我不会再叫他难过,我会好好待他的。”

      她们二人在这边絮絮说了许多,在她们头顶之上,数尺远的阁主书房中,慕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阁主,你送凌姑娘下去时,未告诉过她,她在石室里说的话,都能由密道传到这里来吗?”

      那石室是这宅院的主人,当年建来用作和人密会密谈时用的。只是他留了个心眼,在石室顶端开了个隐蔽的狭窄密道。所以那些在石室中的密谋,看似隐秘非常,其实一字一句都能顺着密道,清晰地传到这间书房里来。

      萧焕一边听着石室中传来的那些话,一边还翻着手中的卷宗。

      他甚至一心三用,从身旁的药柜中挑了瓶药出来,递给慕颜:“你内伤不轻,若是不想喝我开给你的汤药,至少也得把这瓶药丸每日两粒,吃完了。”

      慕颜自己伤得还不停咳嗽着,接过了药瓶,却又很是感兴趣地问他:“那阁主,你果真那样伤心吗?伤心得只想叫她忘记你?”

      萧焕忍不住抬手揉了下眉心,想着以往哪怕是随性如李宏青,倒也不敢当着他的面,问出这种问题。

      他也是在这江湖中久了,说话日渐随意,弯了弯唇:“我是叫她忘了我,可你看她如今,还忘得了吗?”

      慕颜恍然大悟般哦了声,还又击了下掌:“我就道阁主如此会算计人,面对心爱之人,断不会这样消沉淡泊……原来这是以退为进啊,当真高明。”

      萧焕又揉了下眉心,叹息道:“你若学到了,就快些去做事,别赖在这里,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等慕颜笑着拱手离开,他才侧头轻咳了声,从袖中摸出手帕把压着的那口血吐了上去,又缓了一缓,才从药柜里找出一瓶药,倒了一粒出来含在口中。

      他自幼吃药,最不喜苦涩药味在口中化开,仿佛他日日都要泡在这些苦涩里,不得解脱。

      如今为了压住寒毒续命,倒也日渐习惯。

      今日他也并非是为了羞辱她,才叫弟子去试她现在的身手,只是那时他已没什么余力,也就不再勉强自己,去计较这细枝末节。

      他说叫她忘了他……自然也全不是顺着慕颜话头说下去的什么以退为进,只是前路依旧渺茫,仍是生死未知,他一人去走已经足够了,又何须再搭上另一人。

      石室里的凌苍苍已不再说话了,钟霖哭得累了,躺在她的膝盖上睡了过去。

      她小心地替那疲惫的少女拂去了脸上的碎发,又仰了头望着石室的墙壁。

      她知道几尺之上就是那人的书房,也不知他昨夜累了一宿,是又在忙碌公务,还是肯躺下稍微休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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