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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九章 流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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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庆典自然隆重,随后犒劳戎马劳顿的将士的大宴,则更加热闹,大宴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太和殿内外点满了烛火,照得殿前的广场亮如白昼。
这宴席上,皇帝身侧,凌苍苍身为新晋“御前大红人”,自然也陪侍在旁……继续奉茶。
她这几日下来,已快手快脚十分麻利,仿佛天生就该干这个。
陛下大病未愈,不能饮酒,她又给陛下续上一杯温热参茶,觉察到一道一直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她抬起头看到那是……凌雪峰凌首辅。
凌苍苍悄悄地侧过头去,甚至还侧过了些身子,非常欲盖弥彰。
萧焕自然是看到了凌雪峰的目光,他的凌先生上次用如此严厉的目光看他,大概还是在他做太子时了。
萧焕低叹了声,弯了唇对凌苍苍道:“你若是嫌不自在,可以先行回后宫。”
凌苍苍道:“我不。”
这又是哪家小宫女,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跟自家陛下说话。
萧焕只得垂眸无奈地笑了笑,又抬头看向凌雪峰,微摇了下头。
凌雪峰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先生莫怪,学生我也管不了她。
堂堂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门生三百、清流领袖凌雪峰,气得在太极殿大宴上当场失态,重重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溅了满桌的酒水。
宴席散去时已经是戌时末,陛下回养心殿卸去戎装,凌苍苍也自然地跟过去给他更衣。
陛下生得俊美文秀,但这黄金铠甲穿在他身上仍旧夺目耀眼,恍若云端天神。
只是凌苍苍一点没顾得上欣赏,手上麻利地一件件给他卸着,口中还要嘟囔:“这都重死了,还让人穿一天,这是要把你压死,还是要把你累死。”
萧焕只能轻叹了声:“你要不要回储秀宫,出去那么多天,你的丫鬟宫人也该急了。”
这倒也是,凌苍苍自诩待下人亲切宽厚,小山跟她感情要好就不说了,别的太监宫女也都挺向着她。
她还是边给萧焕更衣,边道:“那好吧,我回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你今日累了吧,早些歇下。”
她虽觉得自己是奉茶宫女,但这几日仗着自己在御前做了许多杂务,对着陛下说话已经日渐嚣张,这不还要嘱咐陛下早点歇。
萧焕弯了下唇角:“你这些日子都挤在外间小床上,睡得也不安稳,既然回宫了,今晚也可以在自己宫中歇下了。”
凌苍苍道:“你是又想把我赶走了吗?你想得美,我白琪生是养心殿的人,死是养心殿的鬼。”
萧焕遇上她总是无奈,笑了笑道:“那就……随你吧。”
凌苍苍道:“好,奴婢遵旨。”
她这哪里是“奴婢”,自己不喜欢听的,就“我不”,自己喜欢听的,才肯“遵旨”。
她说完了,还抬手去摸萧焕的脸,皱着眉道:“你这脸色又差了许多,今天这一整日的繁文缛节,果然累着了。”
萧焕倒是没有躲开她的手,微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不要快些回去?”
陛下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练到最高了,凌苍苍只得道:“奴婢这就去。”
她是来去一阵风,说完就匆忙走了,等她的身影消失,萧焕才按住胸口闷声咳了下。
他这次忍得有些狠了,拿出手帕把口中的血吐上去,眼前也仍是一阵阵昏黑。
也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低沉又忧急的:“焕儿!”
那人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扶到榻上坐了。
他闭上眼睛等眩晕过去,抬起头看向那人,轻咳着笑了声:“我还道,父皇不会回来了。”
归无常穿了一身侍卫服侍,脸上的人皮面具也摘了,这时忙把手中的木盒打开,拿了一粒丸药出来送到萧焕唇边:“焕儿,这是铭觞加紧新炼的,叫我赶紧送回来给你。”
他看萧焕望着那黑色丸药皱眉,还哄他道:“焕儿,你别怕苦,父皇还在宫外买了蜜饯给你。”
萧焕却没有去吃那粒药,而是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冷声道:“父皇,我不是幼童了。”
他们父子二人上次相见,萧焕尚命在顷刻,没有余力同他多说,这次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他走。
萧焕又冷笑了声,才道:“随行营知道小荧那里常有个武林人士出入,那人还会时不时给小荧带去些稀奇的毒虫和药草,我只道那或许是父皇先前结识的奇人异士,父皇嘱咐过他照顾小荧……”
他说着又咳嗽起来,一双深瞳却仍是瞬也不瞬地望着归无常,那其中明暗交替,宛如夜色中海浪翻涌:“我也曾想过,那人数年如一日,待小荧那样好,又对宫中这般熟悉,会不会是……”
他似是再也掩藏不住其中心绪,合上了眼,才能续道:“可我又想这绝不可能……毕竟父皇当年就在我眼前驾崩,也是我亲眼看着父皇收殓……”
他说着就闷咳了声,用手帕掩住唇,又咳了几声,暗色血迹缓慢自帕上渗出。
归无常吓得慌忙又去抱他,低声道:“焕儿,是父皇不对……我当年用了铭觞给的龟息丸假死……我后来不敢见你,是想着若让你知道我还在人世,怕是会……”
萧焕咳着移开唇上的手帕,仍是冷笑:“怕我会觉得父皇仍在世,我仍有所依仗,不好好地做这个少年天子?”
归无常沉默片刻,轻叹了声:“天子至高至孤之位,是我把这个重担扔给了你……我不敢见你,是有愧于你。”
萧焕又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我十六岁那年寒毒发作险些死去,那夜用内力耗了一夜救我的人……”
归无常哑声道:“是我……我……”
萧焕呵了声道:“第二日我醒后你就走了,郦先生也是三缄其口,我自那日后就开始怀疑……果然,不是我命悬一线,你不肯出来。”
他原来是早有疑心自己父皇尚在人世,却未同任何人讲过。
归无常如何能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除却学了医心肠有些太软了之外,心思缜密甚至还在他之上,什么事若要想要瞒过他,都是不易。
他叹了声,又把那粒丸药送到萧焕唇边,央求道:“焕儿,你快把这药吃了……铭觞说他在女真大营不过是用药力将你的伤势暂且压了下去……你累次受伤,那寒毒已压不下去,他先做了这些药给你撑着,他继续想法子救你。”
郦铭觞在女真大营只匆匆停留一日,等不及他醒来,就消失不见,应该就是为了急着回关内找药材给他练这个药。
只是连天下第一神医郦铭觞都说要想法子,那就是他如今也没有法子。
萧焕自己也是医者,如何能不知道。
他却仍是没去吃那粒药,而是弯了下唇,望向归无常道:“父皇,若我不想撑了呢?”
凌苍苍从养心殿出来,一路风风火火往储秀宫赶,她这次转过甬道的门,又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她忙后撤一步,想要看清眼前的人谁,但那人却一身白衣轻裘,头上还戴着一个饰有银狐毛边的风帽,帽上垂下一层薄薄的面纱,遮住了他的脸。
这根本不是宫内人的打扮,她霎时呆立住,一瞬间想到了无数对策,喊出一句:“你是谁?怎么在此随意走动?”
那人笑了起来,面纱随着气流微动,他的声音比之一般的男人都要甜腻许多,却也并不显女气,只是华丽如同吟诵:“如今的小宫女,都这么盛气凌人?”
这人看起来就并不简单,凌苍苍小心地后退半步,还是质问:“你怎么在宫里乱转?外臣擅闯后宫是死罪,你不知道吗?”
“我找不着出宫的路了。”这人回答得出奇干脆,“庆功宴结束,我要出宫,却找不着了路。”
凌苍苍怎么不记得庆功宴上还坐着这么一个人,更何况,他迷路能迷到内宫里来?
但她不敢直接出声质疑。眼前的人虽并未显露武功,但他在这寒冬腊月天,狐裘下也只有一件纱衣,已经足够显示内力深厚。
凌苍苍假装并未觉察到他异样,指了个方向:“向西走,看到门左转,顺着甬道一直往北走,出乾清门就是前朝了。”
她说着还嘱咐:“禁宫不比外边,小心些,别乱跑。”
那人脸前的面纱微微起伏,点头:“谢谢你。”
那人真就这样转身走了,并未再对她做什么,反倒是凌苍苍吓出了一头冷汗。
她心倒是宽,见那人真不见了,就安慰自己说这兴许不是坏人,只是什么她没见过的高人,回头问下萧焕就好了。
在她未看见的地方,那人却并没有向前朝走去,反而向着内宫的越加深处而去,看那方向,正是英华殿。
凌苍苍回到储秀宫,宫内众人自然开心,小山更是抱住她哭了一场。
凌苍苍还得安慰她,说自己只是出宫散了几天心,这不就毫发无伤、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她在储秀宫洗了个澡,又换了套新的宫女衣裙,这才折返回养心殿。
她去之前萧焕才刚更过衣,她回来后冯五福竟然说他已经沐浴过后睡下了。
她倒是不信那人有这样听劝,看了眼暖阁的碧纱窗上,那仍透出的烛火光亮,又望向冯五福道:“陛下真睡下了?”
冯五福翻了个白眼给她,倒是东暖阁内又传出萧焕的声音:“五福,让她进来吧。”
凌苍苍忙喜滋滋应了声:“是,陛下。”
她走进去就看到,萧焕果然已经半躺在床上,只是床前的小几上仍旧放着一摞奏折,他也仍是在拿着奏折看。
他确实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淡青色的寝衣,一头黑发也半散在肩上,用缎带系成了一束。
凌苍苍总觉得他散了头发,就显得容色太过殊丽了些,清清嗓子走过去,在床榻之侧坐了,从他手里夺过奏折道:“陛下今日太累了些,还是奴婢帮陛下读奏折吧。”
萧焕这才抬起眼望着她笑了:“可以,你继续帮我读。”
凌苍苍按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软垫上躺好,道:“你就闭目养神,我来读给你听。”
萧焕轻咳了声,又弯了下唇,就依她所言合上双目。
凌苍苍瞧着他灯下面容,总觉得也太过苍白了些。但她也知道他今夜若批不完这些折子,决计也是不会睡下的,只能一目十行地扫过手上那封奏折,尽量简短地读出来给他听。
哪怕凌苍苍再怎么努力快速地读,也直到亥时末,才勉强将那些奏折批阅完毕。
萧焕倒是一直合眼躺着,间或轻咳几声,开口告诉她该怎么回复。
凌苍苍把批好的奏折拿出去递给值夜的小太监送去内阁,又折返回东暖阁,就看到他仍是躺在床上合着眼。
她知道明日寅时他又要早起去上朝,不想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想要把灯熄了再退出去,就听到他轻叹了声:“外间的床窄……你上来睡吧。”
凌苍苍愣了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她却也只愣了片刻,就手脚飞快地脱去鞋袜和外衫,到床上挤在了他身侧。
萧焕说她“得寸进尺”,她倒惯会如此,这时不仅上了床,还挤进被中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肩上,身子竟还开始抖。
萧焕几乎以为她又开始哭了,只得睁开眼睛侧头看向她道:“你……”
苍苍从他肩上抬起头,那一双大眼睛里湿漉漉的,脸上却是笑逐颜开,她像是怕惊动他一样,极轻地道:“萧大哥,你肯理我了吗?”
他这些天,又有那一日不曾理过她。
萧焕忍不住叹息了声,抬手把她脸上蹭乱的碎发拂到她耳后,对她笑了下:“睡吧。”
苍苍不敢再逗他说话,听话地合上眼睛。
她依偎在他身侧一动不动,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只有细细的呼吸声传来,倒真是像个小兽般,可怜又可爱。
萧焕又弯了下唇,这才闭上眼睛,又压下胸中一阵涌上的寒气。
他到底是没有吃那粒药,先前归无常走时,那满眼心碎的目光仿佛是仍落在他身上。
归无常颤着声问他:“焕儿,你执意如此……是因为怨我们吗?”
他那时摇头答道:“父皇,我从未怨过你与母亲,只是……天命如此,无法强求。”
若是真天命如此……那她亦是这天命,他无法躲开,也无法斩断。
凌苍苍第二日醒时,萧焕自然早就去上了朝,她吃过早饭,就在养心殿里等着他下朝。
她还去盘查了库房里存着的茶叶,江南进贡的狮峰龙井是就剩一罐了,不过明年清明前后,新茶就顺着运河送到京师,倒也不怕。
这是御驾亲征凯旋后的第一个早朝,萧焕下朝时已接近午时,只换下朝服匆匆用了些午膳,就又在养心殿里接见朝臣。
她许久不见萧焕叫人进去奉茶,干脆自作主张沏了杯茶送进去。
刚进门,就看到萧焕坐在御案后,冯五福侍立在案旁。案下地殿中站着两个大臣,苍苍认得,是户部尚书厉碣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
突然看到有个小宫女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们都是一愣。
凌苍苍想到宫中毕竟不比在山海关和路上时,规矩森严,自己是不是冒失了,可她这会儿再退出去也晚了。
萧焕看了眼她,点头道:“过来吧。”
凌苍苍忙低头:“遵旨。”
她小步走到案前,将茶碗放下,又到萧焕身后站着。
那边厉碣和李霖海似是正争论在兴头上,被打断了片刻,就续了下去。
他们说的是整修运河河道的事,李霖海主张趁着冬季水位下降,又是农闲,理应马上征集劳工疏浚河道。厉碣却说新年和万寿节在即,户部挪不出钱来。
李霖海也是烈火脾气,竟指着厉碣的鼻子说拨给工部的银子,工部都有账目,去向条条清晰,拨给礼部操办万寿节的银子却常去向不明,问厉碣是否勾结礼部中饱私囊。
这一下子踩到厉碣的尾巴上,两位朝廷大员就在御前引经据典吵了起来。
凌苍苍在旁听得头昏脑涨,这些朝廷要员倒还是如此,每日铆着劲儿和自己的同僚吵架,从六部吵到内阁,再从内阁吵到御前。
个个都是翰林出身的才子大儒,引经据典,含沙射影,不骂得对方狗血喷头决不罢休。
萧焕一直凝着眉不说话,等他们吵到脸红脖子粗,才轻喝了一声:“都闭嘴,成何体统?”
厉碣和李霖海这才停了下来,跪下谢罪,还都梗着脖子意犹未尽。
“回去每人写份折子递上来。”萧焕说着摆手,“都退下。”
厉碣和李霖海领旨,倒退着出去。
萧焕才回头对凌苍苍弯了下唇:“你有何看法?”
凌苍苍愣住:“我吗?”
萧焕一笑:“对,你也听了这么久,可以说一下。”
凌苍苍对政务倒也不是一窍不通,她自己父兄都在朝为官,她不少耳濡目染。
她想了下道:“虽然李霖海骂厉碣中饱私囊像是一时意气之辞,但厉碣此人确实声名不好,民间还有骂他是貔貅尚书的,就是只进不出。”
萧焕看着她笑了下:“你倒对这些朝臣都略知一二。”
上次他和杜听馨一起做戏,留着她在养心殿赏画,那时候她也被套出来一些对朝臣的看法。
但她现下想起来那时候,却只想到,那时候萧焕把她强留在养心殿,怕是因为那时罗冼血还未被抓住,宫中情况不明。
他怕她遇见进宫行刺的罗冼血,沾上密谋刺驾的嫌疑,干脆就将她留在他自己身边,最为稳妥。
萧焕的心思总是藏得太深,她以往不懂,如今却知道,他桩桩件件都在为她筹谋考虑。
她想着,就走上前在他身前半蹲下,握住他的手,抬起头看他:“萧大哥,那日我见了躺在地上的冼血,不由分说就抬掌打了你,你一定有些伤心的对吗?”
萧焕低叹了声,却没有回答她,而是道:“他们将罗先生葬在了西山……就在御前侍卫两营的陵园之中,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凌苍苍点了头,又道:“萧大哥,我等你有闲暇了,你同我一起去。”
萧焕望着她弯了下唇角:“为何要同我一起去?”
凌苍苍认真地道:“我总觉得,你和冼血是有些惺惺相惜的,你还救过他……他应该会想要你去看他。”
她这时倒承认,那次罗冼血入宫刺杀被擒,是萧焕救了罗冼血。
萧焕轻合上眼睛,低笑了声,道:“好……我若有闲,和你一同去。”
户部尚书厉碣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隔日同时上了道运河疏浚一事的奏本,这两道奏本接着就被发还到内阁议处。
内阁的三位阁老,首辅凌雪峰和次辅高仲轼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杨介幸,以岁末将至为由,拟了个暂缓处理的答复递回了御前。
皇帝像往常一样,一字不差地照着内阁的拟旨批红,旨意发放到六部时,脾气耿直的李霖海怒起拍案,当场大骂外戚专权,国已不国。
又隔两日早朝,工科给事中傅继善递了一道弹劾户部尚书厉碣历年来贪赃枉法的折子,这折子明里是弹劾厉碣,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矛头暗指厉碣的恩师内阁首辅凌雪峰。
皇帝把这道奏折留中不发,态度暧昧之处,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凌苍苍仍旧日日在养心殿做她的“白琪”,不说在这里能时时见到萧焕,就算是在养心殿看人来人往,也比在储秀宫里每天看书打瞌睡有趣得多。
萧焕真把她当作了贴身宫女使唤,研墨铺纸送茶拿点心,但凡用得着的地方,绝对不让别的人染指。
凌苍苍天天忙得脚不点地,也就顾不上想别的事情。
这天午后,她觉得又该换茶了,就沏了杯新茶端进去。
萧焕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她进来,没有抬头,只是说了句:“放下吧。”
凌苍苍过去把茶放在他手边,把上一杯凉了的茶换下来。
换好后她看他还没抬头,抱着托盘准备出去,刚走两步,突然听到身后咣当一声,是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凌苍苍忙转身,看到萧焕用手撑着桌子,茶碗掉在地上,摔得裂开,茶水流了一地。
她慌着丢下托盘,跑过去抱着他的身子,握住他冰冷的手:“萧大哥,我……去喊太医。”
萧焕合上眼睛靠在她肩头,低咳了几声。他的肩膀有些颤抖,胸口的起伏剧烈,只是一会儿的工夫,额头的冷汗已经濡湿了发梢。
他却仍是摇了摇头,等呼吸稍定,就开口轻道:“不用……找太医。”
他说完抬起头,他本以为这小姑娘又会慌着哭,却没想到她虽眼眶发红、目光忧急,却强自镇定住了一般,只是望着他又道:“萧大哥,你要什么药吗?我去取来给你。”
萧焕这些日子自然一直在用药,那药还是他自己开的药方,煎成了汤药一日两次。
他虽每次喝药都还是紧蹙着眉心,苦得许久都开不了口说话,但也仍旧都喝了。
萧焕摇了下头,开口想说话,却又咳嗽了几声。
这次咳嗽居然止不住,他再也支撑不住地弯下腰,手指有些痉挛地按住胸口,身体从苍苍肩头往下滑。
苍苍慌忙抱着他,却只感到怀中他的身子一片冰冷,她又道:“我去叫太医。”
他费力抓住她的手腕,轻摇了摇头:“不用……惊动他人……”
他脸色虽苍白得吓人,那双深瞳却是沉静的,苍苍点头,坐下来扶住他的身子。
他闭着眼睛调息,隔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发作起来有些吓人,休息下就会好。”
苍苍抬起头,尽力向他笑笑:“你睡一会儿,我去拿被褥和枕头。”
她扶他到一旁的软榻上躺下,他的呼吸仍旧细而凌乱,不时就会轻咳。
苍苍俯身下来,握住他的手,笑了笑道:“你睡吧。”
萧焕合上眼睛,她又替他盖上绒毯,把地上茶碗的碎片捡了捧着,才关上门出去。
冯五福听到暖阁内茶碗落地的声音,早就在门外候着。
这时一眼看到凌苍苍手里的碎瓷,脸色就白了几分。
他轻跺了跺脚,压低声音:“礼部的商大人还要求见,我去跟他说陛下身子不适,不见了。”
苍苍点头,又道:“陛下说不要惊动别人,跟外面就说陛下有些累,睡下了。”
冯五福轻叹一声,答应着去了。
苍苍把手里的碎片扔了,又回到西暖阁,走到榻前,萧焕已经睡得沉了,呼吸也平稳了很多。
她坐下来,握住他的手伏在榻沿打盹,醒醒睡睡,再睁开眼已经满目昏黄。
她连忙抬起头,萧焕像是早就醒了,侧头望向她,对她弯了下唇角。
苍苍伸手去摸了他的脸颊,道:“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我出去传膳?”
萧焕顿了顿:“也好,我没什么胃口,尽量清淡些。”
苍苍出门找到宫人交代送膳,正准备回去,抬头就看到了一身素净官服的杜听馨。
这些日子杜听馨自然还是常来养心殿,只是却被烦得怕了一样,甚少同苍苍说话。
这时她却望着苍苍道:“陛下他……”
苍苍在萧焕面前还能看着镇定自若,看了她却仿佛一瞬间委屈了起来,红了眼圈低声道:“听馨姐姐,萧大哥……为何一直病得这样重。”
这几日里,她虽看着他好似如常一般处理政务,但她日夜都在他身旁,如何察觉不了他其实仍是虚弱……或许还更加虚弱些。
他坐在案前和榻上,甚少站起身走动,每日所用膳食也极少,夜里的奏折,也总是要她读给他听。
她昨夜又给他读了封长奏折,抬起头等他回复,却看到他靠在枕上侧着头,已睡了过去。她没有做声地熄了灯,让他多几刻安眠。
杜听馨听着,却垂下眼睛,不知所谓地笑了声:“他又不是第一日病得这样重……去年他从黛郁城回来,胸前带着伤,日日都在咯血,那时我才觉得,日日都是煎熬。”
苍苍在女真大营的时候,只听郦铭觞提过一句,这时听了杜听馨这样讲,眼泪就无声地落了下来,她轻声道:“我不知道,我……”
杜听馨又轻笑了声,低声道:“你不知道的事,为何这样多呢?”
苍苍看到她笑了,那笑容安宁而平静,却带着淡淡哀愁:“你不知道,他直到那时提起你,眼中除却伤痛,还有柔情怜爱……我只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这一生,怕是再不能走入他心中。”
杜听馨望着她,轻道:“我就是那时去求太后,说我不愿婚嫁,只愿留在宫中做个女官,长伴太后左右。”
她说着又轻声道:“我也是……想要长伴在他左右,若他无心于我,那便只做一对君臣,也是好的。”
苍苍哪里又没看出她对萧焕的情愫,只是卫国公郡主杜听馨必得清高孤傲,不可辱没家门,不能痴心纠缠一个于她无意的男子,哪怕这男子是当今圣上,也是一样。
苍苍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她心痛极了,泪水流了满脸,开口也只能说出:“听馨姐姐,我……”
杜听馨抬起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擦了去,对她笑了笑道:“苍苍,你我也算有些情分,看在你我儿时的情谊上……你往后也待他珍重些,好吗?”
苍苍连连点头,抱住她,将头靠在她肩上。
她自然知道珍重他……可这往后还有多少时日,她这些天从不敢去想。
禁宫外的南市街巷深处,那处整日大门紧闭的宅院中,白衣人突然将前来送信的密探一掌拍了出去。
他怒火正盛,一张绝色的脸上净是惊悸愤怒,双目更是通红,近乎目眦尽裂:“你说什么?宫里那人直接将这封密旨传到了你手上?”
那密探是他安插在禁宫守卫中数年的一名教尉,本以为天衣无缝,待有一日或许用得上,好叫那人也看看他的手段。
谁知这天下也依然没有任何事逃得开蛊行营的耳目,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天子脚下藏污纳垢。
白衣人冷笑了声:“你还说,李宏青给你这密旨的时候,告诉你说,要你到南城来给我?”
密探虽被他一掌掀飞数步,好在白衣人应是还舍不得杀他,盛怒之下依然留了手,他并未受伤,只是满头大汗地趴着道:“是,李统领还道,说……说楚王殿下若是愿意,可以入宫看看陛下,陛下他……”
白衣人冷声道:“陛下如何?”
密探汗水涟涟,抖着道:“李统领说殿下再不去见一见陛下,兴许往后就见不着了。”
白衣人听着哈哈大笑起来,他奋力把手中的密旨抛向了院中,那密旨已被他打开看过了。
那朱红的玉玺宝印,正印在末尾那句“令楚王萧千清,入京候旨”之旁。
他是宗室亲王,非宣召不得入京。可宗室亲王,忽然被宣入京候旨,惯常也只有一种情形:帝王将崩,膝下无子,兄终弟及。
白衣人似是已经被气到疯了,当着密探的面,就已开始骂道:“我在这京中已住了半年,他分明知道,却一句话也不曾讲!如今却下了旨说,他要驾崩了,叫我去见他?”
密探哪里敢回他,抖如筛糠地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白衣人却又已经收了怒容,换上一脸阴沉,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这就进宫去见他,若他还没驾崩,我送他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