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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八章 意难 ...


  •   库莫尔抬眼,却像是刚发现趴在帷幕边的敏佳和苍苍,笑吟吟道:“敏敏,苍苍,你们做什么?”

      敏佳早就紧捂着鼻孔瞪大眼睛,站得仿佛一尊雕塑。

      苍苍先清醒过来,转过身拉住敏佳:“敏佳,小白好看吗?”

      敏佳忙不迭地点头,苍苍却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拽着她就往帷帐后拖。

      郦铭觞却在这时开口道:“既然来了,留下来帮忙。”

      苍苍和敏佳老老实实回头,低头走到郦铭觞身前。

      郦铭觞吩咐:“你们把热汤药再倒进去些。”

      苍苍和敏佳忙合力把一旁的木桶抬起来,把里面的汤药倒入浴桶。

      苍苍看到萧焕的长发还是披在肩上,还偷偷从手腕上解下来条发带,给他拢到胸前束了起来。

      绾头发的时候,她摸到他颈中的肌肤,是温热的,就忍不住弯了唇。

      郦铭觞斜了她一眼,道:“摸什么摸,治好了不是你随便摸。”

      苍苍想到萧焕昏迷前的样子,忍不住委屈:“他让我走呢,后来也还是不理我。”

      郦铭觞呵了声:“平日里没皮没脸的,这会儿倒是矫情上了。”

      苍苍本来就委屈还被他骂,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在萧焕的头发上,摸了两把。

      郦铭觞不甚雅观地翻了个白眼:“你是什么旁人让你怎样,你就怎样的人?他让你走你还真走。”

      苍苍非常会回嘴:“那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库莫尔在旁听着他们斗嘴,也忍不住插嘴:“我说苍苍,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什么烈女怕缠郎……小白再如何贞烈,你这牢牢缠着他,他必定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这话说得简直是一塌糊涂,但苍苍偏偏爱听,立时就亮了眼睛,看着他道:“库莫尔,你说得好,你果然有些见地。”

      郦铭觞懒怠听他们继续胡扯,敲了下浴桶:“都给我专心点,把人扶好了。”

      郦铭觞给萧焕每日泡药浴,还给他施了针,他这一昏睡,就睡了两日。

      苍苍就一直守着他,这两日来,都是她小心照料他,把吊命的参汤和药给他喂进去。

      她刚喂他喝过药,准备趴在床沿上小睡一下,却不小心压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动了动,睫毛闪了闪,接着才蹙眉睁开眼睛。

      他仿佛是还未恢复神智,极轻地咳了咳,声音很轻:“太……苦了……”

      苍苍赞同道:“郦先生开给你的药,肯定是苦的。”

      萧焕又咳了几声,竟然重新合上眼睛,喃喃自语般:“我还是继续昏着好……”

      苍苍忙紧握住他的手:“那你还是醒一下好!”

      萧焕这才又睁开眼睛,那双深瞳中的光亮终于凝了起来,落在她脸上,他弯了下唇:“你还未走?”

      苍苍听他一开口又是让自己走,顿时又急了,但她如今学会把火气先压下来,先清了清嗓子:“你我夫妻一体,我不好抛下你。”

      萧焕听她说得似模似样,倒是又弯了唇:“天大地大,去哪里不好……你本不是习惯宫闱的人,何不趁这个机会,脱身去寻个自在。”

      他这话倒是跟绿衣人说的不谋而合,凌苍苍简直要以为那时他并未昏睡过去。

      她只好又清清嗓子:“我若不见了,后宫里少了那么大个皇后,你怎么交待?”

      萧焕听着就笑了一笑:“如今宫中就没有皇后,自然也有办法交待。”

      苍苍一想,倒也是,深宫大内,蛊行营的手段又那样厉害,他想要压下皇后失踪的消息,也不是不行。

      怪不得宣战的檄文中对皇后失踪的事只字不提,萧焕早就把这些压了下来,大武的皇后在明面上,还在深宫中好好的呢。

      萧焕说着,还是看向她微笑:“你无需担心这些,我不说,凌先生不说,你无论出去多久……乃至再也不回禁宫,也都可以。”

      他这么说,好像确实也无懈可击,苍苍走或留,都可以随她自己心愿,再也没有什么必须留下的缘由。

      苍苍低头思索了下,道:“倒是也对,我走了也行。”

      萧焕听着就弯了下唇,接着咳了几声,他咳起来,呼吸就有些急促。

      苍苍连忙扶着他,让他半坐起来靠在她肩上,他又咳了几声,就倾身出去,将口中的血吐在床边。

      苍苍慌忙拿出手帕,将他唇角残余的血迹拭去,还有些余悸未消:“我就说了句要走,你就开始吐血,我真走了,你还要吐多少血。”

      萧焕紧抿着唇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淤血。”

      苍苍又抬手去捧住他的脸,萧焕倒是没拒绝她的触碰,只是望着她又弯了弯唇:“皇后要做什么?”

      他只是在绿衣人来那次,想哄她离开时喊过她一次“苍苍”,现在他又醒了,就不肯再喊了。

      苍苍也不去计较,只是望着他的眼睛道:“我和你娘亲说过了,我往后都要同你在一起,哪怕有千难万险,受许多苦楚,我也不会后悔。”

      她说着还又笑了下:“你娘亲也让我天大地大,干脆去江湖中逍遥快活……我同她说,我是想去江湖中逍遥,但我还要带上你去……那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去江湖中,做一对逍遥侠侣?”

      萧焕也望着她沉默了良久,他那双深瞳中的光亮如旧,他笑了笑,摇了下头:“我不能。”

      他没有说愿不愿,只说他“不能”。

      苍苍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笑吟吟地凑过去,在他的面颊上轻吻了下:“是呀,你不能,所以我也只能留下来陪你,逍遥不得了。”

      萧焕任她吻了自己,却并未回应,仅是轻闭上了眼睛,

      苍苍并不去勉强他,只是突然道:“萧大哥,你还是那么怕吃药啊,你既然醒了……往后的药,要不要自己开方子?”

      萧焕闭目猛咳了几声,这才道:“嗯,我自己开。”

      苍苍抬头望帐篷,有那么点落井下石的意思:“那库莫尔这里,可没多少山楂和陈皮。”

      萧焕又猛咳了几声,唬得苍苍忙伸手去抚他胸口帮他顺气,生怕他再给憋得吐出口血出来。

      好在他只是咳了几声,就闭着眼睛道:“那须得快些同库莫尔谈好议和的条件,早些回关内了。”

      这议和谈得快不快,竟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陛下要赶紧回关内去,好在自己的药里多放些山楂和陈皮。

      但苍苍抱着怀中这个看似什么都可以,实则挑剔娇贵得很的美人,没敢再说些什么话来堵他。

      萧焕和库莫尔的议和,倒真谈得异常顺利。

      原因无他,就是每当库莫尔对和谈条件有什么异议时,萧焕就会蹙眉捂住胸口,神色痛楚地咳起来。

      然后亲手一掌害他伤重至此,乃至这伤还是为了救他才受的库莫尔,就只得忍气吞声地,答应了许多条件。

      至于他们比武的那场约定,还有比武的输赢,反正库莫尔是不但不敢再提,还希望别人也都,永远别再提。

      他甚至还总摇头喃喃自语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瞧起来就像头斗败了的大狼狗,有那么几分可怜。

      两日后萧焕稍好了些,就立刻准备启程回关内……去喝不太苦的药。

      库莫尔倒还对他有些依依不舍,还关怀备至地道:“小白,你身子还不好,要不要我抱你上马,亲自送你回去。”

      萧焕望着他笑了一笑:“大汗是想趁着送我的机会,好进到山海关内,看一看关内的构造?”

      库莫尔面露羞赧之色:“小白,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萧焕的话直白,他这遮掩都不遮掩一下的阳谋就不直白了?

      萧焕一笑:“大汗,记得,三日后退兵。”

      库莫尔摸了摸鼻子:“好,我不会忘记。”

      女真的大营外,已经列队了前来迎接皇帝的千人方阵,一色玄铁铠甲,为首的那人身披红色的披风,头顶的红缨随风飞舞。

      他见到萧焕走出,就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臣戚承亮,恭迎圣驾。”

      凌苍苍就在萧焕身侧,但他也像是并不认识这位大武皇后,只当她是普通随从。

      萧焕上前一步笑了笑:“戚总兵请起。”

      兵阵中很快有士兵牵来两匹坐骑,萧焕翻身上马,苍苍也骑了另一匹马跟在他身后。

      萧焕仍是一身雪衣,在马上对库莫尔和敏佳回眸一笑,就驱马前行,告别了这女真大营。

      库莫尔却站在原地,瞧着那雪色身影,还有他身侧那个红衣倩影,都渐渐远了,叹息了声。

      敏佳忍不住道:“哥哥,你是舍不得苍苍,还是舍不得小白。”

      库莫尔却望了她一眼,用学得不太深的汉话感慨起来:“人生在世,知己难觅,或许我是都舍不得吧。”

      他们到了关内,等在里面的石岩一脸风霜,一向鲜少神色的脸上,竟有掩饰不住的悲喜交加。

      他跪下行礼,拱起的手臂都有些颤抖:“陛下。”

      萧焕下马向他颔首:“石岩,这几日辛苦你了。”

      石岩突然红了眼圈,又抱了拳。

      山海关是天下第一雄关,关内自然军营连绵,楼阁繁多。

      御驾来此,下榻的自然是最豪华舒适的居所。

      萧焕带着凌苍苍走过去,进了门,就看到里面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地毯正中一个半人多高的黄金猊兽,兽嘴中袅袅地吐着香气,极清,却透着股甜腻。

      凌苍苍才正觉得这香并不是萧焕惯用的龙涎香,好像是女子所用,就看到一身宫中官服杜听馨走了出来。

      她对着萧焕,盈盈行了宫礼:“恭迎陛下回驾,今日既然陛下回还,微臣就未再乔装成陛下的样子。”

      萧焕对她一惯温和,笑了笑:“馨儿免礼,这几日也是辛苦你了。”

      凌苍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赖在萧焕身边,当然对他身侧的所有近臣侍从都得示好,这时突然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听馨姐姐。”

      这倒也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喊,她尚未和萧焕大婚,杜听馨也尚未任职尚宫时,她是首辅千金,杜听馨是卫国公郡主,两人少不得在宫宴上相见。

      那时她们也还都年幼,杜听馨只长她半岁,但那也是姐姐。凌苍苍那时就挺喜欢这位温婉娴静的听馨姐姐,每每见了她也都喊得十分亲热。

      杜听馨也知道在外要留意隐瞒凌苍苍的身份,见她这么跟自己打招呼,颇有些疑虑地看向萧焕道:“陛下……”

      萧焕尚未作答,凌苍苍就又忙抢着说:“听馨姐姐就当我是伺候陛下的小丫头就好了。”

      这几日在女真大营里,萧焕还病着,他们身旁又没有其他人,他的一应杂事,包括用膳喝药,乃至换衣净面,不都是她给做的,可不就是小丫头了。

      杜听馨身为尚宫,听到她这样讲就沉吟了下:“陛下身侧伺候的人,需得记录在案,在养心殿挂上牌子,虽然现在陛下身在宫外,这也……不可太过随意。”

      萧焕突然弯了唇道:“就写白琪。”

      他既然发了旨,杜听馨就不再质疑,低头道:“是。”

      萧焕接着就穿过那道一看就是从宫里运过来的紫檀木嵌墨玉山水的屏风,来到内室。

      里面也是全套从宫中运来的紫檀几案,案上的琉璃瓶中插着几枝新剪的蜡梅,满室暗香浮动。

      萧焕坐下来,就有宫女送上来一杯明前龙井。

      凌苍苍瞧了一眼那宫女,心想这以后得是她的活儿,可不能让别人抢去这份在御前侍奉的好差事……她这白琪的牌子还没做好挂在养心殿,人倒是已经入戏很深。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她的目光,萧焕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就又咳嗽一声放下了。

      他毕竟重伤还未恢复,骑马从女真大营回来,已经有了些眩晕,就用手支住头,合上了双目。

      他才刚闭目不久,膝上就突然多了什么温热的东西,他睁开眼垂眸,就看到凌苍苍蹲在他面前的地上。

      她把手放在了他的膝上,像是什么小动物般抬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轻声道:“萧大哥,白琪是什么意思啊。”

      他轻声地笑了下:“白琪……自然就是小白的妻子。”

      凌苍苍那双大眼睛顿时就更亮了起来,她像是开心极了,顿时都开始摇头晃脑:“那白琪必定要好好侍奉陛下,讨到了陛下的欢心,就好攒起许多饷银和赏赐。都拿回家去,把小白养起来,叫小白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需在家貌美如花就好了。”

      萧焕听着她一通胡扯,就忍不住失笑,又摇头:“你倒真是……”

      凌苍苍笑吟吟接下去:“我倒真是怎么?给根杆子就顺着往上爬吗?”

      萧焕失笑地摇头,他微顿了下,苍苍抬头看着他,正看到茶水的雾气掠过他的脸,氤氲地挡在他的眉眼前。

      他弯着唇若有似无地笑了,也就像是神明染上了凡尘:“你倒真是,得寸进尺。”

      苍苍眼睛又是一亮,待要更加得寸进尺一些,门口就传来杜听馨的声音:“陛下,何日班师回朝,需要微臣去同戚总兵商议吗?”

      萧焕抬头对她答道:“好,你同戚爱卿商议一下,再来回禀。”

      杜听馨行礼答应下来,她回完了,却并不走,只是目光落在凌苍苍身上,那意思很明显……既然只是个小宫女,陛下没呼唤,那就不能擅自在里面赖着不走,还要拉拉扯扯。

      凌苍苍看到她的目光,只能无奈地站起来,对萧焕也行了个宫礼:“陛下,需要奴婢退下吗?”

      萧焕看着她,竟笑着点了下头:“好,你们都退下吧。”

      凌苍苍能怎样?凌苍苍如今只是个谁都可以使唤的小宫女白琪,只能不情不愿地告退出来。

      她刚走出来,就很没规矩地去拉杜听馨杜尚宫的袖子,带些埋怨:“听馨姐姐,我这个白琪,那可得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我要片刻不离身地伺候在陛下左右的。”

      杜听馨把衣袖从她手里拽出来,多少带了点嫌弃:“你这还是得学着规矩,陛下分明是累了,你让陛下歇一下,也不知道是闹他干什么。”

      她就是太懂规矩了吧,才会这么多年和萧焕朝夕相处地一起长大,却只能捞到个尚宫女官来做。

      但人在屋檐下,凌苍苍不得不低头,只能道:“好吧,那听馨姐姐,既然不让我在陛下屋子里和陛下睡一张床,那我夜里住哪里啊。”

      她这是把自己肚子里的小算盘都说出来了吧,这才刚回来,就想跟萧焕睡一张床了。

      杜听馨默然了片刻:“别的宫女住哪里,你去跟她们一起住吧。”

      凌苍苍当然也不至于真就去和别的宫女一起挤大通铺,萧焕歇到了午后,就把“白琪”又喊去御前侍奉了。

      她如愿以偿地抢到了奉茶宫女的差事,把从库莫尔那里带回来的长白山老参给泡了,奉了上去。

      萧焕正倚在软榻上看折子,扫到她送来的参茶,就弯了下唇角。

      凌苍苍还是挺没规矩地在他身侧坐了,还更加没规矩地探头去看他手中的折子:“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还真有人给你送水果……这些事也值得你病还没好就在这里给他们批?”

      萧焕弯了下唇,用朱笔随手一划,就把这封折子随手跟其他一些放成了一摞,而后道:“把这些搬出去给杜尚宫拿走。”

      他还真把她当成个小宫女使唤了,凌苍苍也只能照做,只是她送完折子又回来了,还又在他身侧,贴着他坐了下去。

      她从在女真大营里就开始这样,只要和他在一起,总要贴着他坐或者拉着他的手,不然就好像不安生,也不知是怕他突然不见,还是怕他跑了。

      萧焕一边看折子,一边就叹了口气:“你先回宫里去吧,前线毕竟苦寒,我还要等他们写好了议和书,库莫尔退兵后才能启程回京师,还得几日了。”

      凌苍苍道:“我回宫里干什么?你又不在宫里,我回去找谁?”

      她说话倒是又日益放恣起来,仿佛又成了那个在江南言谈不忌的小姑娘,只要认准了什么人,就一心一意都在那人身上,浑然不管身在何处,对方又是什么身份。

      萧焕同她讲话,就总要叹气:“凌先生和绝顶,也是担心你的,你该回去向他们报个平安。”

      凌苍苍没什么所谓地哦了声:“蛊行营不会把消息告诉他们吗?我平安得很……我以前去外面玩时,也没见他们担心过。”

      她还真又把这一遭当成是出来玩了,萧焕听着就不由笑了,却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他取出来手帕按在唇角,等那些血洇完了,才又抬手去拿茶碗。

      凌苍苍却又把他的茶碗压住了,她瞧着他做这些自然又纯熟,脑袋突然像是被大锤砸上,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她浑身发着抖问他:“你为什么一直把我往外推,你为什么一直要让我走?”

      萧焕闭上眼睛抿了唇,隔了一阵才说:“你把……茶碗给我。”

      他开口说了话,就又有血丝从唇边溢出,凌苍苍愣了下,慌着去抱他,又忙着把茶盖揭开,把茶水端起来送到他唇边。

      萧焕就着她的手喝了口,他口中的血丝顺着茶碗晕染开,他又开始低声咳嗽,那咳嗽声不大,却格外沉闷。

      凌苍苍又慌着把茶碗放下,去帮他顺胸口。他有些脱力地靠在她肩上,还是闭着眼睛轻咳,呼吸也有些凌乱,她抱着他,突然又开始落泪。

      她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萧焕想不去注意都难,他呼吸仍是不畅,也还是开了口轻道:“你……又哭什么?”

      苍苍抱着他,还是不停落泪,抽噎着:“我又……害你难过了……”

      她伤心成这样,萧焕也只得带些无奈地安慰她:“我没有难过……你想得多了。”

      苍苍还是抽噎着道:“那天在养心殿里,我也是按住你的茶碗,我不是故意的……我把茶碗打了……冯公公后来跑进去惊叫……你是不是也发病吐血了……我都没有回去看看你……”

      她越想越是伤心,那抽噎声更是渐渐大了,简直要不可收拾。

      萧焕只能叹口气继续安慰她:“你想得多了……我那日没什么事,叫的也不是五福,是小太监,见了地上的茶碗,有些大惊小怪。”

      苍苍边哭却还是不信,抽噎道:“真的吗?你没骗我?”

      萧焕都被她逼得要笑起来,无奈道:“我何时骗过你。”

      苍苍又呜呜哭了几声,突然说:“对,你从来不骗我的……你对我最好了。”

      她这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萧焕忍不住又有些失笑,那阵突如其来的寒意过去,他已渐渐有些缓过来了,就低声道:“我好些了,你把我放开吧。”

      这小姑娘这时却又不听话了,反而用力收紧了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我不,你还病着,要好好歇着,不要去看那些破烂折子。”

      萧焕无奈,但她不松开他,他也只能耐心解释:“那是这些天积起来的折子,看完也就没这么多了。”

      苍苍不服气地说:“那都是些什么事,听馨姐姐那么能干,都不帮你挑一挑,捡些真正要紧的给你看?要你自己一个个全都看了。”

      萧焕轻叹了声:“她已在外貌上假扮成我了,就更加不能替我看折子。”

      苍苍一想这倒也是,如果杜听馨不但能扮成他的样子,还能替他看折子处理政务,那就干脆是篡权夺位了吧。

      但她还是不愿放开萧焕,就道:“那不行,我不能让你再累着了。”

      她说起来又要伤心:“你一直让我走,是不是因为……你怕你自己活不长……”

      她眼看又要哭起来,萧焕忙带着笑意打断她:“我让你走,难道不能是因为……你也太过,聒噪烦人?”

      苍苍大惊失色,吓得都忘了哭:“你竟讨厌我吗?我真的很烦人吗?”

      萧焕微笑了笑:“讨厌自然算不上……只是你不要这么胡思乱想,也别这么一惊一乍,就好了。”

      苍苍忙闭了嘴,一双大眼睛又轱辘辘乱转,想着需得努力让自己有用些,能帮得上他的忙,免得被他讨厌。

      萧焕自然看到了她的神色,又闭上眼睛笑了笑道:“这样……你帮我看折子,把里面的废话剃去,捡重要的说出来,我再告诉你怎么回复。”

      苍苍忙“哦”了声,她倒也不怕别人说她后宫干政,反正她只是个奉茶的小宫女白琪,小宫女又哪里够得上干政。

      她这就拿起来一封奏折,一目十行地瞧着,把关键的话捡出来告诉他。

      萧焕听着,淡淡道:“用朱笔给他画个圈。”

      苍苍道:“这画圈是什么意思?”

      她倒还挺好学,萧焕弯唇笑了笑:“画圈就是准了,画叉是不准,画个横道是知道了,画个竖道是待议。”

      苍苍听着大赞道:“这样好,这些人废话连篇,每个都好好回复,岂不是要把你累死在桌案上。”

      萧焕靠在她肩上,闭着眼睛轻叹了声:“对,所以你得帮我。”

      苍苍忙道:“好的,我帮你,我很能干的,我爹说我看书快极了,最是会囫囵吞枣。”

      杜听馨等了许久不见凌苍苍出来,又只得自己亲自端了茶过去奉上。

      她进去就看到已经换上一身宫女服饰的凌苍苍,十分没大没小地坐在陛下的榻上。

      而他们的陛下,不但没有怪罪,还十分自然地靠在她的肩上,合着眼听这个小宫女给他读折子。

      凌苍苍见了她送来的热参茶,停下来读奏折,甜甜地对她说了声:“多谢听馨姐姐。”

      她用自己的手指试了试茶碗温度,赶紧端起来送到萧焕唇边:“萧大哥,这个冷热正好,你喝点。”

      杜听馨去收桌上冷掉的那杯茶,就在茶碗边缘看到了印上去的淡淡血痕。

      她的手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收起那茶碗,重新告退出去。

      这一日下来,这个名叫“白琪”,新晋的奉茶宫女甚得圣心。不仅整日在御前伴驾,乃至到了夜里,也能在陛下寝室的外间睡下,以防陛下夜里还要她伺候。

      库莫尔接受了议和书,还接受了大武给他封的“渤海王”,这就是重新归顺的意思。只是他也保留了承金国的国号,岁贡也减半,比女真部族之前,只是大武疆域内的零散部族,岁贡也颇重,算是减免了负担,又有了名正言顺的地位。

      大武的王师得胜班师回朝,凌苍苍也坐稳了御前“大红人”的交椅,现在那些小宫女,都开始喊她“白琪姑姑”。

      凌苍苍去的时候,是和归无常坐破旧的马车,回去的时候,却能在帝王銮舆上伴驾。

      她倒不在意马车舒适与否,非要她选,肯定是自己骑马更快意。只是要随时伺候陛下,那就只能委屈一下在车里坐着了。

      这銮舆过于大了,不止是她这个奉茶宫女,还有杜尚宫也在外间坐着。

      萧焕在里间休憩时,凌苍苍就在外间捅咕杜听馨:“听馨姐姐啊,陛下饮食上可有什么偏爱没有?我原来也不曾留意过。”

      杜听馨翻着手中的书简,都没抬头看她:“你不曾留意过的事,为何那么多。”

      凌苍苍丝毫也不以为耻:“那我往后就多留意些。”

      她脸皮实在太厚,又实在太会死缠烂打,为防被她缠上,杜听馨沉默了下,还是回答她:“甜的,陛下对清甜口的膳食更多青睐。”

      凌苍苍哦了声,觉得并不意外:“怕苦嘛,当然爱甜。”

      杜听馨暗暗腹诽,这种妄议陛下怕不怕苦的事,怎好说出口,她顿了顿:“陛下只是不喜苦。”

      凌苍苍连连摇头:“谁都不喜欢苦,但怕成他那样的也不多……你不知道他在库莫尔那边,喝郦先生开的苦药,有次刚喝完就吐了口血出来,把我吓得,还以为把他苦吐血了。”

      眼看她越说越不像样,萧焕在里间轻唤了声:“白琪。”

      陛下召唤,凌苍苍就忙喜滋滋道:“好,来了。”

      得胜回朝的王师经大武门,过护城河,一路由承天门逶迤入禁宫。

      午门外八十一门礼炮依次响过,身穿戎装的皇帝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出现在御道上。

      文武百官候迎在御道两旁,这时行三跪九叩大礼,再和王师一同簇拥着御驾,依次从午门左右的小门进到城内。

      凌苍苍躲在銮舆内,偷看车外乌泱泱跪了一片的人群,又想到若她还是皇后,一定也得正装礼服,在这人群之前恭迎圣驾。

      她顿时感慨做什么皇后,果然还是做陛下身边的红人好一些。

      她这么想的时候,浑然已经忘记她自己依然还是皇后,又去扒拉身旁的杜听馨。

      她这次更是很不庄重地拉住人家的白嫩嫩的手:“听馨姐姐,你这个蔻丹染得真好,你帮我也染一下吧。”

      杜听馨这一路上被她骚扰了两日,早就已经不胜其烦,哪怕她脾气再好,也抽回了手,忍不住唤她闺名:“苍苍!”

      苍苍笑眯眯抬头看她:“哎,听馨姐姐唤我干什么?”

      皇宫大内,除了陛下本人之外,第一文雅有涵养的杜听馨杜尚宫,干脆失礼地转过了身去,不再理她。

      京师的吹戈小筑中,穿堂的冷风卷起雕花拱门上的布帘,花厅内坐着淡蓝缓袍的青年公子。

      大理石雕就的石桌上,横放着一柄长剑,乌黑的剑鞘上凸凸凹凹的铸着睚眦的花纹。

      剑柄上缠着的牛皮已经微现破旧,可以猜出这柄剑一定和主人共度了漫长的时光,如今它孤零零趟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却仍旧幽幽透出决绝冷傲的光芒。

      蓝袍的青年公子的手拂过那绝世的名剑,淡声道:“这是蛊行营送来的?”

      站在他下首的那个年轻人脸上有着些懒洋洋的笑容,颇有些像昔日的罗冼血:“是,蛊行营还带来话,说罗先生已被妥善安葬。”

      蓝袍公子呵得笑了声:“那位倒还是这样假仁假义……人虽不是他杀的,却也可以算是因他而死,倒也好意思如此惺惺作态。”

      那年轻人淡笑着不去接他的话,蓝袍公子就又道:“小姐今日随着那人一起回来了?”

      那年轻人道:“是,小姐随着那人回宫了……仿佛还扮起了小宫女,得了个‘白琪’的名字,颇是自得其乐。”

      “白琪”分明只是前几日才出现在皇帝身侧的人,他不仅知道,还知道那就是凌苍苍。

      蓝袍的公子又冷笑了声,才道:“我交代的事,查清楚了没有?”

      那年轻人笑道:“回公子爷,查明白了,风远江杀了罗冼血那日,在场的还有邱赫山,这位富商背后的靠山,就那日被罗冼血刺杀的户部司务厅郎中熊卿平,而熊卿平的恩师,正是户部尚书厉碣。”

      说到这里,那年轻人顿了顿,蓝袍公子扬了扬英挺的双眉,年轻人就接着说下去:“另外,据老板娘春翠招认,那个歌女小翠正是风远江差人送来的,而她,也正是凤来阁那个被罗先生击杀的程小刀的青梅竹马。”

      蓝袍公子灼灼的目光对准了年轻人:“风远江先是大费周章买来这么一个歌女,却又不把她送给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程小刀,反而是放在花楼中,叫那对苦命鸳鸯两两相望……你说,风远江这是为何?”

      年轻人一笑:“我想,大概风远江是需要程小刀能有几分热血,又不至于被温柔乡磨钝了刀……那就要给他一个镜花水月,让他虽看得到,却永远也得不到。”

      “精彩,”蓝袍公子的语气里却毫无赞赏,只有讽刺,“为达目的,利用起人心来毫不手软,这行事风格还真有些像那位。这个风远江,真不讨人喜欢……幸而他已经死了。”

      年轻人也笑:“是啊,幸而他已经死了。”

      蓝袍公子却看着他笑了:“你这么说起来,我都快忘了,你也是凤来阁的人,而这个风远江,也正是你的阁主,慕颜。”

      被唤作慕颜的年轻人笑了起来:“可惜我却并不得力,我们风阁主不怎么重用我。”

      蓝袍公子又笑了:“你不要谦虚,凤来阁如今群龙无首,也许来日就会尽归你麾下。”

      慕颜笑着摇头:“我可不乐意坐这什么阁主,公子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蓝袍公子哈哈笑了起来:“你这性子,倒是洒脱……比那一天到晚算计人的风远江,有趣许多。”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提了酒壶,又拿起桌上那柄无主的名剑,大踏步走开,朗声颂道:“枕上世事可曾旧,案头江山几时新。拔剑快意在屠龙,何人笑我醉中仙。”

      余音未消,他人已经走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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