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七章 冰霜 ...
-
库莫尔不再犹豫,当下抽出腰侧的长刀,笑道:“小白,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萧焕微弯了唇角,向石岩道:“借荧光一用。”
他潜入敌营,当然不会带着王风,好在石岩的佩剑荧光,也是把不多见的名剑。
他出手向来并不啰嗦,话音未落,长剑如虹,人就到了库莫尔身前。
钢刃相接的刺耳声响起,库莫尔在剑光劈来的瞬间,架住了那道白光。响声消歇,两个人又已经各自跃开。
库莫尔摸了摸大刀上的缺口,笑道:“不错,小白,有几分狠劲儿。”
萧焕却并不同他废话,又是几声利刃相撞的脆击声响起,他们已经过了四五招。
库莫尔的刀术,倒是跟中原任何流派都不相同,是女真人在与猛兽做殊死搏斗和千百次的贴身肉搏中训练出来的,纯粹是用来制敌的,刀刀威猛刚劲,毫不拖沓。
又一次的两刃相接后,照理为了消减重刀所带的劲力,应向一旁跃去,但萧焕右足微点,非但不退,反倒欺身上前横着又扫出一剑。
库莫尔避之不及,前胸被划开长长一道,剑锋带出血珠,在雪地中落下一道血痕。
库莫尔抚胸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手掌上的鲜血,反倒笑起来:“有点意思,小白。”
萧焕侧头把一口血吐在地上,却不在意地抬手擦去了唇角的血迹,弯着唇笑了:“你若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库莫尔看他这样,哈哈笑了起来:“小白,别说我趁你犯了寒疾胜之不武,我实在是太想赢。”
那个赢字尚未出口,他的刀刃已经又砍了上去。
他们这一场架是压抑了太久,一旦打起来竟然成了不死不休的局势。
新雪反射出莹亮的光泽,利刃相撞的火花四溅,剑气和刀风纵横,宛如泼水、密不透风,两旁的御前侍卫和女真亲兵,也都丝毫插不上手。
萧焕按下胸中翻涌的血气,退开一步,他把剑举到眼前,淡漠的深瞳扫过剑刃上隐约的缺口,他已无法再用内力保护剑刃不受损伤。
库莫尔也已像是筋疲力尽,胸前伤口鲜血淋漓,每劈出一刀都喘着粗气。
但他们却都并不罢手,江山做赌注,千万人性命压在其上,虽只是一句戏谑般的约定,但他们也都知道,自己输不起。
他们打出了这种不死则伤的架势,苍苍在旁看得心惊肉跳。
她一边还偷瞄着收手站在库莫尔亲兵之中的归无常,小心提防他,一边就去拉石岩的衣袖,小声道:“你们陛下昨夜才刚寒毒发作,你也不劝劝他别去跟人打架。”
石岩本是不想搭理她的,但她这句“你们陛下”说得他如鲠在喉,好像大武的皇帝陛下跟她没关系似的。
但他不善言辞,只瓮声瓮气道:“皇后娘娘怎不去劝?”
苍苍理直气壮道:“我哪里劝得动他?”
石岩跟李宏青吵架都从未赢过,这时竟给他拿到机会堵了回去:“皇后娘娘都劝不住,却叫我们来劝?”
苍苍“嘿”了声,待要跟他好好理论,却又用余光瞥到归无常突然有了动作。
只是他竟不是偷袭萧焕或者归无常,而是身子一折,突然向雪地中掠去。
而自那雪地中,也正飞来道身影,那人轻纱覆面,看身形似个妙龄女子,一身纱衣繁复华美,是极为浅淡的新绿,在这雪地中急速掠来,竟宛如一朵绽开的绿牡丹,格外夺目。
归无常一掌击向那人,像是要截住她去路,但那人却只飘摇地接住那掌,仍是向着阵中飞去。
只见她兰指轻挽,掌心蓦然凝出一道水气,如冰雾聚拢,紧接着翻手一扣,那道似雾如冰的气劲,已经直飞出去。
看那方向,竟然正是击向和萧焕缠斗的库莫尔。
归无常一掌拦她不住,已经急着大喊道:“快躲开!那是冰魄傀儡符!”
只是那绿衣人动手极快,在他喊出这句话时,那道冰符也已疾飞而去。
库莫尔伤口失血眼前发黑,又战至正酣,他听到归无常说了什么“傀儡符”,却又并无余力去分辨那是什么。
他只看到,眼前那道一直与他搏命缠斗的雪色身影,不知为何突然极快地身形一动,挡在了他身前,甚至转身,将后背留给了他。
他长刀递出不好收回,但这取胜的好机会怎肯错过,左手想也不想灌满劲力挥出一掌。
他的掌法自归无常那里学来,虽说只练了三四年,但也已经隐约有了一流高手的境界,这时一掌挥出,更是十成十打在了那人背上。
他本拟能将那人一掌击飞,谁知那人身前竟也传来一道劲力。
两道极为强劲之力都在同时打在那人身上,他的身形也只微晃了晃。
库莫尔也在这时,才听到一声极为焦急心痛的呼喊:“焕儿!”
库莫尔愣了下,这也才看到,他身前的那人蓦然吐出一股血,那血直溅出数尺,在雪地中淋漓洒成一道,接着身子才软软倒向一侧。
库莫尔想也不想,脱手扔了刀,将那人身子接在自己怀中,嗫嚅几下才能唤出:“小白……”
他怀中的人还并未昏厥,也未再吐血,只是蹙着眉呼吸微微急促,侧过头干干地咳了声。
他身侧却早就扑上一个身影,那人似已方寸大乱,嘶哑着声音道:“焕儿,快守住心脉!”
这竟是归无常,他像是早已不打算再掩饰身份,话出口时,已握住了萧焕的手腕,将一道柔和至极又同源的内力送了过去。
萧焕将目光移到了他脸上,他唇齿微动,却早已说不出话来,那双深瞳中的光亮,更是慢慢散了开来。
归无常看了他的样子,手上送过去的内力更是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顿时心胆俱裂,嘶声道:“焕儿,是我不对,我不该引你来关外……焕儿,你撑一下,别睡过去……”
他语声艰涩,很快就被另一道声音盖了过去,那是终于扑了过来的凌苍苍,她比归无常还要慌乱得多:“萧大哥,我错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只是慌着胡乱道:“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气你了……你别睡,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她发着抖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冷了,手指也无力地微蜷着,没有丝毫力气。
她抓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萧大哥,你别睡好吗?我求你。”
萧焕却只望着她,他的脸色早已苍白到不见一丝颜色,那双深瞳中的光芒也已渐渐消散,如最深晦夜色中,唯一那点星子。
但他却仍是尽力弯了下唇角,仿佛是想要对她微笑。苍苍看着他缓慢合上了双眸,于是那最后一点星光也都消散了,只剩下了寂静如雪的容颜。
她呆愣地坐在雪地里,整个世界好像都无声无色了,她只望着眼前的人,看着他好像睡去了般,平静又沉寂的面容。
库莫尔看到怀中的人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目,也是一阵心悸,他慌着问归无常:“归先生,小白他……”
归无常仍是紧握着萧焕的手腕,将内力一阵阵送过去,哑着嗓子道:“我不能松手,我松手了他就……”
他毕竟刚中过毒,边说就边咳嗽起来,又抬头向愣住许久的石岩道:“快啊,去关内把郦铭觞给我带过来!”
他这一声里就带上了不知浸润多少年的威仪,连石岩都被喊得回了神,一言不发转身抢了匹马就跑。
归无常又看向库莫尔:“传令停战!”
他说着又去吩咐其他的御前侍卫:“你们,留下一半人手,其余的,去关内让戚承亮给我停战!”
他究竟是谁,又怎么称呼起戚承亮像是在说什么臣下和后辈,那些御前侍卫面面相觑,却并不敢问。
归无常看他们不动,只得咳嗽了声,又道:“我说的话,就当是你们皇帝说的,快些去。”
萧焕已是昏迷不醒、危在旦夕,他这一连串命令下来,那些御前侍卫也终于回会神来,纷纷动起来。
库莫尔也喊了亲卫上前:“传令前线,今日暂且停战回营。”
归无常扔紧握着萧焕的手腕不敢松手,从库莫尔怀中接过萧焕的身子抱了,起身就向大帐内走去。
库莫尔也慌忙起身跟上,他看到还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失了魂的凌苍苍,还把她拉起来,拽着一起走了。
归无常进到大帐内,把怀中的人小心放在床上。他自己仍是握着那人手腕,又在床边坐下,这才抬起手支住额头,紧闭上了双眼。
库莫尔拉着凌苍苍进去,照旧把她安置到床尾瘫坐了。
他带着些小心靠近归无常,看着他低声道:“归先生,您……”
他要问的自然是归无常的真正身份,归无常也心知,却早已懒得多说,只是抬手将自己脸上那张僵硬诡异的人皮面具摘了去。
他显露真容之后,确实也不用再多说。这张脸虽已两鬓霜白,也颇多了些风霜之色,但那面容竟和萧焕有八九分相似。
库莫尔望着他,却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骇人,还是谨慎试探道:“归先生是……小白的什么长辈?”
归无常冷笑一声:“萧煜。”
他既然已自报家门,库莫尔也就清清嗓子道:“原来归先生就是德纶皇帝陛下,这……”
归无常仍是冷笑:“库莫尔,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儿子替你挡了冰魄傀儡符,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
库莫尔听名字也知道那道冰符来者不善,忙肃容道:“小白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知道。”
归无常冷笑道:“他自然是救了你性命。更重要的,是这冰魄傀儡符中了后,你就宛如行尸走肉,只得对下符之人惟命是从。那人若是命你即使豁出去女真四十万大军性命,也要破釜沉舟,攻下山海关,那你就只能如此!
“到时不仅你女真部族伤亡惨重,届时若是再有蒙古草原的部族趁乱南下,这天下顿时就要陷入乱世,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归无常是库莫尔的谋士,也是他的老师,他二人自相识以来,断断续续相处也有三四年,他训起库莫尔来当然毫不客气。
库莫尔听着,自然知道这里面关窍,顿时冷汗涔涔:“原来给我下符的那女子,竟存了如此歹毒的心思!”
那绿衣女子一击未得手后,倒是片刻不停,又向关内飘然远去,这时早就杳杳然不见了踪迹。
归无常呵得笑了声:“所以他不仅是救了你,更是救了你的女真部族!你若感念他苦心,这场仗,也该结束了!”
半年前库莫尔出兵山海关之时,归无常就劝过他时机未曾成熟。只是库莫尔这个大汗刚坐稳位子,那些部族首领逼他出兵,他为了稳住地位,就没去管归无常的告诫,仍是领兵南下。
那时归无常就像是生了他的气一般,一声不响从女真离开,半年来杳无音讯,直到前些日子,才带着凌苍苍回来。
现在知道了归无常真正的身份,库莫尔当然就清楚了,他为何不肯帮自己南下攻城。
何止是不肯帮他攻城,这位前德纶陛下,亲生儿子还躺在那里生死未卜,不就又已经开始携恩逼他退兵?
库莫尔摸摸鼻子,心道这中原的皇帝果然不好做,这一旦做上了,一个拼了命为死敌挡冰符,一个拿着儿子的命来跟他讨价还价。
开战不到一个时辰,双方就鸣金收兵,这场声势浩大的决战,竟就匆匆收场。
敏佳正带着亲兵在前方杀得痛快,猛然间被召了回来,气哼哼到了库莫尔的大帐,甩开肩甲刚想埋怨,就看到这里坐着的几个人。
呆滞着瘫坐在床尾的毯子上,好像已经没了魂魄的苍苍就不说了。她大哥库莫尔也是坐在床边颓丧地塌着肩膀,好像已经没了精气神。
床边更是还坐了个脸色苍白,端着张脸冷冰冰的人。
她看到那人的脸,刚想喊一句“小白”,就觉察出这人和小白虽然长得像,但瞧起来好像比小白要年纪大上许多。
接着她就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人,可不就是小白,为何又脸色苍白成那样,还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敏佳忙“啊”一声,抢着跑过去去拽她大哥:“哥,哥,小白他!”
库莫尔头疼地道:“你别喊,吵着人了。”
好在这时,玩命奔回山海关的石岩,也正带着郦铭觞赶到了。
郦铭觞没再溜溜达达,一阵风似的走到床前,二话不说伸手搭上萧焕的脉搏,这才对归无常道:“主上。”
他这样子,显然早知道归无常就是萧煜。这倒也不怪他只肯喊萧焕“那小子”了,毕竟归无常才是他的主子,而归无常也还活着,萧焕至多算是他的少主。
归无常脸色也是苍白,这时闭着双眼并不睁开,问道:“焕儿怎样?”
郦铭觞边号脉,边摇了下头:“我可以用金针留住他一口气息,但他内伤太深,内力已近溃散……还有打入他体内的那道至阴寒气,又将寒毒引了出来,恐怕危险。”
他跟谁都不肯好好讲话,对着归无常倒是有问必答。
他边说,边已经拿出金针,解开萧焕的衣衫,对着他胸口连下数针。
他这几针看似极快又轻描淡写,却刚下完就出了满头冷汗,擦了擦汗,才哑着嗓子道:“主上可以放开少主了。”
归无常这才松开握着萧焕手腕的手,咳嗽了几声。
郦铭觞又问他:“主上可是受了伤?”
归无常摇了头:“是焕儿不知我是敌是友,给我下了些毒,不过他下手不够狠……那毒被我逼出去了大半,只剩下些残毒了。”
郦铭觞道:“主上,需要我配些药?”
归无常又摇头:“你快看着焕儿就好……他这样……”
郦铭觞这时对他却又不恭敬了,呵了声道:“我又不是次次都能把人救回来,你们这么来回折腾他,不如叫他去了,倒还干净。”
苍苍又已在床尾坐了许久,这时听到郦铭觞这么说,又突然喊了出来:“郦先生,你快救救萧大哥,你快救救他啊!”
郦铭觞看向她,倒是又呵了声:“你捅了他一剑那次,他也是只剩一口气,怎么没见你要我救他。”
苍苍从未敢想过那日她刺了萧焕一剑后他如何了,这时听到就哆嗦了下,拼命摇着头:“我不是想要……我只是……”
郦铭觞笑了声道:“你不是想要杀了他,只是突然失心疯,手边又恰好有把剑,干脆就捅了上去,是不是?”
苍苍呆呆望着他,眼中突然大颗滚下泪来:“我以为他武功那么高,我没想到我能刺中他……他一定怪我的,他一直都在怪我……他不愿见我,也不愿和我说话,他还让我走。”
也许是他们这些人说了太多的话过于吵闹,也许是郦铭觞那些金针终于起了效用,床上的萧焕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没什么力气,睁开眼也只是又极轻地干咳了声。
归无常忙抱住他肩膀,把他抱起来一些,低声问:“焕儿,你好些了吗?”
萧焕靠在他肩上歇了一阵,攒了些力气,才对他道:“父皇,你叫其他人出去……我有些话要对你和库莫尔说。”
苍苍自然也听到了他让自己出去,但她已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捂住嘴无声流泪。
郦铭觞自然是不用出去的,只有敏佳拉上身子瘫软的她,两人先行离开。
等她们出去,萧焕才低声说:“我在来山海关前……已留了传位的密诏。我带馨儿来了山海关……原本是想若我回不去,她可以扮成我的样子,代我回去传位给他人……如今父皇到了……一切,皆由父皇定夺吧……”
他说着又看向库莫尔:“库莫尔,以女真兵力,兴兵中原只怕还是不够……与其做困兽之争,不如议和……”
他还又弯了下唇角:“议和的使臣我已选好,兵部右侍郎韦颐……他此刻就在山海关,我也留了份诏书给他。”
他虽醒了,眼中的光亮却还是一时清明,一时又散开,说着话声还又逐渐低弱了下去。
归无常抱着他的手微微颤抖,低声道:“焕儿,你不想活下去吗?”
萧焕又弯了下唇角:“父皇……谁不愿偷生,可惜……”
他说着,身子突然就是一阵痉挛,整个人俯身向前倒去。也就在这时,郦铭觞上前一步,按住他后背大穴,劲力一发,他唇间就蓦然涌出口黑血。
归无常慌忙把他捞住,他又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
郦铭觞却满头大汗地松了口气:“逼他把这口血吐出来,还能再拖一阵。”
归无常又是被这一遭吓得心肝俱焚,颤着声道:“铭觞,我……焕儿……”
郦铭觞不知意味地笑了声:“主上还是快些去找夫人过来吧……那冰魄打在少主身上虽凝不成傀儡符,但若是夫人不亲自来化解那道至寒之力,少主体内的寒毒就压不下去……我也不过是多拖些时辰。”
归无常沉默不语了一阵,半响后才惨笑一声:“好,我去寻她……焕儿不能死,他……”
他将目光落在床上的那人身上,那跟他肖似的面容,虽苍白如雪,但瞧着仍有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英气,他不过才双十年华,却每日里过得都是这样殚精竭虑、暮气沉沉的日子。
他又看了萧焕一阵,才闭了闭眼睛,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萧焕再次醒来的时候,归无常已不见了,大帐内的炉火烧得通红,但他却觉察不到一丝暖意。
他知道那是寒毒已经散入了每一寸经脉之中,五感会渐渐失去,不知冷暖、目不视物、耳不能听、四肢僵死,最后,整个人才会坠入到那片空无一物的冰冷之中。
他试着动了下手指,立刻就惊动了紧握着他的手,趴在床沿的那个小姑娘。
她抬起头,满眼凄惶地看着他,才刚开口,眼中就蓄满了水雾:“萧大哥,你醒了,你还好吗?”
他对她总是没有办法,尽力对她弯了下唇,轻声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现在可以问了。”
苍苍愣了下,那是她从女真大营逃出去之前说的话,他竟然还记得……他现在要她问,是因为往后或许他就不能再回答她。
苍苍的眼泪马上就要下来,但她深吸了口气,强自忍住了,她颤抖着说:“我师父,你为什么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果然是这个问题,萧焕又弯了下唇角,轻叹了声:“凌先生是怎么告诉你的?”
苍苍回忆着父亲的话,低声道:“我爹说,你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他深知你的秉性,你不会随意杀人,你那么做,一定有那么做的缘由。”
萧焕听着就轻闭上了双眼,又叹息了声。
苍苍怕他再昏迷过去,忙又说:“我那时还迷着心窍,以为他那么说是为了劝我嫁给你,所以我就生气了,我拉着冼血去找你……”
她那日拉着罗冼血约了他出来,对他说,她已移情别恋了罗冼血,但她还是会嫁给他……她想要惩罚他,进而折磨他。
她这时候浑身都抖了下,哽咽着道:“我说谎了,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师父死得那么惨,我不能让你好过……也不能让我自己好过。”
是啊,若是利禄惨死在她面前,她依然能高高兴兴嫁给意中人,那就是不对的。
那是她的师父,是她的至亲,却死得那样窝囊,那么不明不白的就没了。
要是连她都把他忘了,甚至欢天喜地和那个杀了他的人成亲……那就没有人再记得他,也没有人为他哀悼。
可那时候她又真的不知道该去恨谁,她不敢去想她对萧焕到底是恨还是爱,又不敢去找他问一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焕还是轻叹了声:“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苍苍摇头,又点头:“是我的错,我没有早点去问你,我若问你了,你一定就会说……可我若不问你,你没办法自己来剖白……我亲眼见你砍下了师父的头,若不是我心存疑虑或者想明白了,主动去问你,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她说着又要哭起来,萧焕低声道:“这不怪你……是有人刻意设计如此。你师父利先生……那时若我不砍下他的头,他会爆体而亡……那也太过惨烈。我救不了他,也算勉强……留他一个全尸。”
苍苍听着,却又抽噎起来,她想起来她父亲还说过,他说那人自幼学医,医者最是珍惜人命,哪里有医者随意斫杀他人的,这里面必定有误会。
他果然到这时还说“不怪她”,说自己“救不了他”。
苍苍已经哭得说不出来话,萧焕待要安慰,却已又连手指都无法抬起。
那熟悉的蜇人寒意又从胸中升起,他等不及苍苍再问,只能低声又说:“罗兄……死在凤来阁手中……我也没能救他……”
他说着,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这是苍苍第一次听到“凤来阁”这三个字,她一愣,却听出他声音不对,忙抬头去看他,看到他已经又合上了眼睛。
苍苍呆了一呆,他这次醒来只同她说了几句话,但却没有一句是说他自己的。
他只问她要不要问一下利禄的死因,又同她说罗冼血死于何人之手……他并不是想向她解释自己的清白,只是告诉她一些真相。
至于他自己,他不知是笃定她并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还是他已经没什么同她好说的,所以一句也没有提。
苍苍捂住自己的脸,趴在床边,无声地哭了起来:她还没能好好地同他在一起过,也没能好好地告诉他自己想说的话,他们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错了,又或许是她和其他人都错了……但为什么,毫无生息地躺在这里的人是他。
苍苍也不知道自己是哭了多久,也许她哭累了还睡了一会儿,也许她就一直趴在床边流泪。
她在朦胧中听到一个好听又柔和的声音,那个人说起话来,好像是有人在雨天里拨弄琴弦:“你不舍得他死。”
苍苍慌忙抬起头向旁边看去,那人就站在安静床前,她脸上还蒙着影影绰绰的面纱,身上也还穿着飘然若仙的浅绿色纱衣。
苍苍认出来她就是那个打了一道冰符出来的绿衣人人,吓得忙想往后撤,却又壮着胆子跟她对峙:“你就是把萧大哥打伤的人,你又想做什么?”
那绿衣人的面纱轻轻晃动,似乎是笑了:“我还需要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用做……至多再过几个时辰,他就会死了。在这个女真大军的帐篷里,为了救反叛大武的女真首领……凄惨地死去。”
她看着苍苍一下瞪大双眼,还又接着道:“你知道,这种寒毒到了最后,虽然中毒的人,好像是那种被冻僵了的人,浑身都冷得透了,连一根小指头都不能再动。但或许是太冷太痛苦了,有些人就会在临断气之前,突然睁开眼睛。
“他们那时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不过却还是会徒劳地睁开双眼,然后就那么睁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边说边笑了起来,银铃般的声音中,带着几丝戏谑:“也许过几个时辰,你就可以留意看一看,看他会不会……也是死不瞑目。”
她越说越是过分,苍苍早已呆住,她身后的床榻上,却突然传来萧焕的声音,他低叹了声:“母亲,你不要吓唬苍苍,她会当真。”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甚至还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自己坐了起来,抬手握住了苍苍的手臂,对她笑了笑道:“苍苍,这是我母亲……没事的,你去那边坐一下。”
苍苍愣了下,忙抬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比之前更冷了,透着一种僵硬的冷意。
苍苍想到那绿衣人说的中了这种寒毒的人,最后都会像被冻僵的人一样,顿时就急了起来,眼泪一下夺出眼眶,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哪里还记得他让自己去那边。
看着他们,绿衣人顿一顿,道:“你倒还是这么死不悔改,自己都只剩一口气,还只顾护着这小丫头。”
萧焕见骗不走苍苍,也就不再执着,只是抬起头望向绿衣人,弯唇笑了一笑:“母亲先前不是说,此生你我除却生死,再不相见吗?”
他先前醒过来,那双深瞳中的光亮总是散的,透着将要熄灭般的闪烁。这时他的眼睛却又像是暗夜中的火炬般,亮得异常……只是,总透着一股不详。
绿衣人只看了他一眼,就突然走上前,抬手五指张开,那样子竟像是要来扼他咽喉。
苍苍惊叫一声,刚想要挡在萧焕身前,就看到她只是用手按在了萧焕胸前。
她只轻挥了衣袖,苍苍就轻飘飘地从床边弹开,又落在了一旁的软垫上。
那绿衣人在床边坐下,手还一直按在萧焕胸前的大穴上,指间已经有隐约的雾气凝出。
苍苍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她不是要伤害萧焕,或许还正是在救他。
闭眼靠在她的肩头,萧焕还轻声道:“母亲,我父皇呢?”
绿衣人一面运功为他拔除寒气,一面冷笑了声:“他拼着受我三掌,换我来救你,这时兴许已经死了吧。”
萧焕闭目轻咳了声,蓦然就把一口血吐了出来,正把绿衣人胸前的纱衣染红了一片。
绿衣人浑身一震,又冷声道:“我骗你的,他又是中毒,又是为了给你续命真气亏损,那三掌,我让他先欠着了。”
萧焕轻抿了唇,他唇角仍有血丝缕渗出,却还是轻声道:“母亲,那傀儡符太过阴损,往后母亲还是不要再用为好。”
绿衣人的面纱微微起伏,她也不知是被气到了还是在运功,隔了一阵才道:“好。”
他们倒也没再说话,绿衣人运功完毕,又把一颗药丸塞到萧焕嘴里,顺手点了他的昏睡穴,将他的身子放到床上盖好毯子,这才站起身。
苍苍在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做这些,看她似乎要走,忙说:“你是萧大哥的娘亲吗,那宫里的柳太后……”
绿衣人看了看她,倒是又和颜悦色起来:“焕儿是我的孩子,柳姐姐一直帮我照顾他。”
苍苍自幼就没了母亲,一直对娘亲很是向往,这时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怎么你们都待他不好。”
绿衣人微微顿了顿,不去跟她计较,淡声道:“你舍不得他,是想往后都同他在一起吗?”
苍苍忙连连点头:“我往后都会待他好的,我会照顾好他,我会护着他,不会再让别人害他!”
她也倒还是,自己不过是个小姑娘,也还没多大本事,倒是能发下宏愿,觉得自己能护得住萧焕。
绿衣人望着她就笑了,语气也更柔和了些:“可是他也没有多好吧,他这身子稍有不慎就要出事,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人更是无趣得紧,什么事情都装在心里不开口。
“你若能舍得下他,天大地大,去哪里不好。他做他劳心劳力的皇帝,你做你潇洒快意的红尘客,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兴许你还能再遇到什么人,那人纵使比不得他武功卓绝、权势煊赫,但却和你志趣相投,你们携手游山玩水,做一对逍遥侠侣,岂不快哉?”
苍苍听着眼睛亮了亮,却摇头:“可我只想要萧大哥……我可以带着他去吗?反正他身子也不好,你们再找个人做皇帝。我带着他,我们两个去游山玩水,做一对逍遥侠侣。”
绿衣人听着,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啊……倒是真敢想。”
苍苍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这个人,确实比较敢想。我爹也说我,人小心大,天马行空。”
绿衣人笑了笑道:“罢了……只是同他在一起,未来也许要面对万千强敌,要有千难万险,甚至要受许多苦楚,你也不会后悔吗?”
苍苍又忙点头:“我不会后悔的,我只想同他在一起!”
绿衣人好像是笑了声,苍苍只觉得闪了下神,她眼前的浅绿身影就不见了,帐篷口还飘来一句隐约带着笑意的话:“若是这么个小姑娘,也许真会不同。”
那绿衣人走了不久,郦铭觞就进来了,还带着库莫尔。
他先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时就指挥库莫尔:“你去把那小子抱起来。”
苍苍听了忙问:“你们要做什么?”
归无常不见了踪影,郦铭觞就又开始摇头晃脑他:“夫人虽然已经把这小子体内那道至寒之气拔除了,但他先前一直强把寒毒压着,又被库小子一掌拍散了内力,寒毒散入经脉,不先用药力疏通,救回来也是废人一个。”
库莫尔听他说到自己打了萧焕那掌,在旁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我们已经煮好了草药,待会儿用浴桶装了抬进来,把小白抱进去泡一泡就好了。”
苍苍听着忙道:“我来抱他!”
郦铭觞淡瞥她一眼:“这是要脱衣服的,男女有别,你不行,你要避嫌。”
苍苍待要辩解她跟萧焕是夫妻,绝不需要避嫌。
库莫尔倒是早乐呵呵道:“所以需要我来给小白脱衣,抱他进去,苍苍不行。”
苍苍一愣,忙道:“郦先生!这人也不行,他先前抱着萧大哥到处跑,他想趁机占萧大哥便宜!”
郦铭觞却压根不搭理她:“都别废话了!还要不要救人?库小子,手脚麻利点,快点!”
大锅和草药很快就准备好了,郦铭觞还让人在帐篷里扯了一道帷幕,将苍苍和赶来看热闹地敏佳给隔在外面。
苍苍蹲在一边气愤不已:这是哪门子道理?萧焕是她的丈夫,库莫尔才是借机揩油的!竟然叫她避嫌!
敏佳觉得新奇,时不时就要跑到帷幕边扒着缝看一看,再折回来:“苍苍,小白长这么好看,光身子一定也很好看吧。”
苍苍闷闷应声:“嗯,他在你帐篷里时,你不是看过了?”
敏佳脸上出了朵红晕:“哎呀,他长得那么好看,我看到他就很紧张,我只敢隔着衣服摸摸他的肩膀和手臂。”
敏佳说着眨眼睛道:“苍苍,你不是他的妻子吗?你应该看过才对啊!”
她倒是已经被库莫尔拉着讲了萧焕的真正身份,还有苍苍的身份。
苍苍说起就来气:“我也很紧张,我也没看过!”
这么一说她更气愤了,白白便宜了库莫尔!
“苍苍,”敏佳直直盯着帷幕,神思早跑到帷幕后,“我有点想看小白光着身子的样子。”
苍苍被气昏了头,接口道:“我也想看。”
敏佳转头看她:“苍苍,你说,我们看到了小白光身子的样子,会不会流鼻血?”
苍苍认真想了下:“那还是应该不会,我都看过他了,虽然也没怎么看清。”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流鼻血……”敏佳很是伤神,“但是我还是想看。”
敏佳很有默契地和她对看一眼,她们两个就一起小步跑到帷幕前,扒在缝隙里偷看。
帷幕后白雾缭绕,影影绰绰……但也足够看得清人。
虎皮椅前扔着一堆衣物,萧焕的衣物已经被脱得差不多,库莫尔又从他身上解下一件中衣。
只是不知为何,库莫尔把他自己上半身的衣服也脱了,接着他俯身把萧焕抱起来。
“小白真好看,我哥哥也挺好看。”敏佳目不转睛地看着,用袖子按住鼻孔,“我真的流鼻血了,苍苍,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苍苍屏住呼吸,也用袖子堵住鼻孔,心想:她许是在女真大营里牛羊肉吃多了,火气有些旺盛。
里边库莫尔不知为什么突然惊呼一声,身子一晃,接着他竟转了半个圈,转过身来,他自己的怀中的萧焕……也完全袒露在苍苍和敏佳眼前。
她们看着一滴水珠从库莫尔被雾气沾湿的额角滑下,一路滑过他直飞入鬓的长眉,笑意盎然的眼角,峭直如壁的脸颊,然后滴落下去。
他手臂里抱着的萧焕,苍白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睫毛长如蝶翼,安然地合在一起,眉角俊逸,自在地舒展着。一头长发并未绾起,微显凌乱地散落在库莫尔的臂弯里。
库莫尔的肤色是蜜蜡的颜色,他的肤色则有些苍白,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果说库莫尔的肤色叫人想起黄金色的酒爵,那么他就像是一块白玉。
君子如玉,玉的光华不炫目,但是无论身处如何璀璨夺目的珠宝之中,玉总能温和地发出淡淡的光晕,含蓄却不容忽视地散发出自己的光彩。
所以看到他,会让人心底莫名泛起安宁,就仿佛这样看着已经昏迷不醒,只散乱地裹了件单衣的男子,不但不是什么失礼的事情,反倒是同簪花饮酒、渔樵对答一样的风雅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