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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物证确凿,父亲只好认了他。

      父亲问他名时,这个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四哥说他名叫郁晚风,是随师父的姓。

      大哥在一旁坐着,适时放下茶盏说:“好名字,不过如今认祖归宗,该由父亲重新起一个才是。”

      郁晚风却直接道:“不必。”

      他看了我一眼,对面色微有不虞的父亲说:“我这些年跟着师父惯了,形容粗鄙,留下只怕惹出祸端。此次来认亲也只是听说生父家的妹妹惦念,送她出嫁之后自然还是回去侍候师父,这段日子便不劳府上收留。”

      大哥端起茶啜了一口,他好歹也是嫡长子,一身从小刻进骨子里的礼仪是挑不出错的,这回却罕见地将盖碗弄出了声音,可见被那句形容粗鄙震得不轻。

      这番话被郁晚风拿着和相貌一般清冽的音色有条有理地说出来,让我觉得我听惯了的官话都沾光,从裹着尘灰的老城墙砖摇身变成了满盘子山泉润过的白玉珠,格外身价倍增似的。

      这样的人要是粗鄙,那满京冠带里怕是只有云孤寺那棵老松不算粗鄙了。

      后来父亲为了脸面姑且还是命人给他辟出了自己的住处,但我早听闻江湖人最重信用,他也果然说话算数,他没推辞,却从不在府中过夜。

      四哥认亲后我便出于好奇,从书房取走了与画像一同被束之高阁的我曾祖的手记,仔细研读一番,终于拨开戏说编造的粉污看到了真正的麟将军。

      从内容看这手记是他去世前几年病中无聊所写的,笔划却仍然筋骨挺立,并不像一般将军的字迹那么戾气横生,反而是从字里行间透出跌宕风流,连运笔都带着股风雅得恰到好处的仙气,铺满纸页时一眼看去让人隐约想起宝阁中错落陈列的青瓷朱璧与古鼎,真不愧曾为金尊玉贵的世家子。

      令我意外的是曾祖父在战场和朝堂都是杀伐果断滴水不漏的风格,私下的文字却随性得很。

      譬如有一页写到从前春狩时他用药箭放倒生擒的一只老虎,被他带回来养了好些年,竟在他之前寿终正寝,他颇为惋惜,还提了提过去的一桩“趣事”:麟将军忙于征战,偶然回一趟自己家跟长大了的儿子熟络熟络,就这么顺手把不足十岁的嫡子落在老虎住着的园子的铁栅栏上,因四周门廊紧锁,已经读了四书五经自诩君子的小孩儿又拉不下脸呼叫求救,被追扑活鸡的老虎吓得要命,待了半天才被救下来,而他自己早忘了这回事,出去见客人了。

      借此我终于弄清楚了为什么偌大丞相府至今没有半张虎皮,连后院姬妾想要抱个猫儿打发寂寞都不行。想来是祖父从那之后见不得这些东西,讲究规矩的父亲当然不敢触这忌讳,哪怕祖父也已去世二十载。

      诸如此类劣迹斑斑,勾勒出的麟将军却比故事里那些生动得多,我摸着泛黄的纸页便仿佛看见画像里的人活生生倚在廊下,信手拨弄探进来的花叶。

      而我这随了外人姓氏的四哥长得和曾祖父少说七八成相似,在我看来性情却好像完全相反。他坐立行止皆端方有度,可称是松形鹤骨,唯独对我有问必答,态度也温和许多。他分明长在民间,却总恨不得离府中丫鬟八百丈远似的,从不要人伺候,看都不多看一眼。

      我问他为什么,他坦诚道:“女子不论年龄大小、武功深浅,一旦招惹上了,要么是刮骨刀要么是穿肠毒药。我在外见到过无数为此而死的,既无意婚配,便绝不敢轻易有牵扯。”

      接着他又说:“不过姊妹是亲人,倒没关系的。”

      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规矩坐着的郁晚风本人。他收了我安排人做的新衣裳,把布衣改作雨过天青的平纹浣花锦,不离身的剑也换了我托人挑选的新剑鞘,一张据他说当初是来前刚帮师叔干了几天农活才勉强晒黑了些的俊脸早就养了回来,面如冠玉衬得眉目愈发凛冽,唯独此刻略带了笑容的模样还算好接近些,是雨雾中黛色渺渺的仙山似的一个人。

      旁人这般行事可能还会被赞一句正人君子,他如此却不知会伤多少人的心呢。我暗中想道。

      不过我也没多少和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一则是我仍时常病倒,二则是他本就神出鬼没的,连着几天见不着人都是寻常。

      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每离开是去寻给我调养的法子。父亲既然打算把我嫁出去,便不是等闲人能拦得住的,但他仍想让我活得好些。

      我琢磨着是否寻常人家的兄长都是他这样,他才与我相认多久,就为我一个暂且死不了的人这般奔波。放在我平常所知权贵家中,哪怕做兄长的自己愿意,也是断然不能成的。

      不久我又病了一场,这次重了些,从七月十二整整躺到廿一。

      这日我刚醒过来,满口酸苦的药味,莲蓬边给我喂粥边说话,想法子哄着我别又昏沉过去。

      我听她说:“四少爷回来了,还给姑娘带了篓极鲜翠的青梅呢。都这个季节了,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

      我刚发过热,头疼欲裂,动手指都难,只胡乱应了一声,就又昏昏沉沉的闭上眼。

      烧了半日,我略清醒了些,盛夏深夜里出了一头的冷汗,难受极了。正想从干涩的喉咙里攒些力气叫人,就觉得有人摸着我前额试了试温度,然后用帕子给我拭汗。那手指粗糙带茧,绝不是丫鬟的手。

      我一瞬间窒住,尽全力撑开眼皮,第一眼只恍惚看见一片墨蓝色俯下来,一侧肩袖在照进屋里的月光下孔雀尾羽似的闪闪烁烁。

      我隐约想起这是唐姨娘特地拿给我的料子,说是南方来的新样织锦,可惜颜色更合适年轻男子,父亲的年纪用这料子未免太风流,便交由我处置了。

      这样新鲜的好东西到了我手里,却直到裁成衣裳也没有什么蜜蜂儿似的姨娘侧室娇滴滴地来讨。因为大哥看过后也嫌这织锦颜色太出挑,女子穿显得肩宽身阔门板似的,孩童身材又撑不起来,而一般年轻男人更压不住它,往身上一搭就像戏台子上一身珠光宝气的蠢笨纨绔。

      不过就像我设想的那般,郁晚风果然穿得起这颜色。不仅不显得轻佻,反把这巧夺天工的浮光蓝压了半筹,适材适所地将他衬成了黯然天地间一燧无幽不烛的星火。

      看见这衣裳,知道不是摇曳的幼时梦魇里鬼怪似的许承业,我便松了口气。至于他怎么进来的,还有我的名节,我其实不在意的。任是谁每年在鬼门关前挣扎两三趟也不会再去重视这些无关死活的东西,只不过所有人都这么做,我就跟着假装。

      从六岁起,我所见最多的景色就是床前这片由帐幔围成的狭窄天地,像用软纱圈出一个笼子,各式面孔从笼前转过,最后总是归于寂静。

      我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大约是他进来时把窗打开的,放净了沉积半日的浊气。

      满屋都是深夜混着露珠凉意的青草香,我也有了些开口的余力。

      我躺着,小声说:“四哥,你低一低头。我看不见你了,有些怕。”

      郁晚风转身搬来椅子,小心地扶我起来靠着枕头,然后倒了温水坐在床前,用小匙慢慢地喂我喝着。

      在我之前应该没人有这个福分被他守在病榻前照顾,我见他两条长腿委委屈屈的在女子用的秀气木椅前收着,整个人像颗被外力强行压弯三分的修竹,怎么看怎么别扭,不由得想笑。

      结果喉咙里涌过气息便立刻刺痒起来,我埋头缩着肩咳嗽了一阵,看见指缝里有血迹。

      我对自己病中咳这一点血算是司空见惯了,但四哥拿布巾给我时眉宇间隐隐带了疼惜,又尽量收敛着不让我看见。久病的人大概的确都不愿意看见他人惋惜自己的病,他自幼随师父行走江湖,应该是见过了许多生老病死,才能有这一份包容。

      我攥了下手,只觉得掌心里自己的手指冷而麻木,像隔着层薄棉絮紧握几段冰。

      我低着头说:“多谢四哥,我觉得好多了。夜深了,你也回去歇息罢。”

      郁晚风扶我躺下,仔仔细细掖了被角,却没走。

      他道:“外面传言许相有意将你嫁给李家的李芩珂,你可愿意?”

      李芩珂,这名字其实我不陌生。

      这个李家是百年世家,族人繁衍数万,又善于联姻及审时度势,因此改朝换代都未能动摇。譬如丞相夫人,即我的嫡母,她就姓李,是嫡脉的大小姐出身,在族中她那一代似乎是行十七的。

      这个李芩珂算是夫人的侄儿,在京里也略有些名气。据说是年少纯善、相貌秀美的青年才俊。因照王膝下最受宠的庶子也是李氏女所出,李芩珂近几年来与照王殿下很有些亲近,还认了照王妃做干姐姐。

      在世人看来我固然是高门贵女,可李芩珂的品貌有多少比我更好的姑娘可选,因此能有这姻缘全亏我得了个好父亲,我该喜不自胜地紧紧抓着它,盼八字合辙,婚期定下后日夜悬悬而望,嫁进去后也要感恩戴德地对夫君纳妾生子等事忍气吞声。

      可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即使仔细养着能熬过二十岁都是万幸,更不可能生育,嫁到谁家去最好也不过延续如今的日子,又有什么好欢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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