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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这门亲事看上去确实极好,普天下也只有四哥知道后会第一个来问我,问许若这个病歪歪的庶女心里愿不愿意嫁过去。

      我垂首盯着被面的绣纹,轻轻说:“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这个和旁的不都是媒妁之言,父亲能选中他,已是为我用了心的。”

      郁晚风却道:“如你不愿意嫁人,我可以带你走。以江湖之大,许丞相并不能真的只手遮天,离了这里,我虽不能给你锦衣玉食,也绝不会让你吃苦。我师门在滁州远沧山,名声不显,但在当地也有些许势力,师叔膝下无子,只要你来了就能办妥身份。……京城这方牢笼远远比不过天下胜景,等你调养好些,我带你去看。”

      他说这话的语气认真而坚决,掷地有声,仍旧和初见时一样,这不胜繁华之地积攒千年的声色滓秽丝毫污不了他的锋芒。

      我听着,几乎要动心了。可我不是父亲,没有几经沉浮磨砺出来的处变不惊,轮到我直面剑光,我和大哥一样畏缩。

      能养出郁晚风这等人的师门想必是很好的地方,可正因如此,我才不敢前往。那里真容得下我么?倘若他们知道我毒杀亲兄长,将他尸身拔舌挖眼,会怎么看待我?我待在丞相府能安之若素,在那么好的青山绿水间却必然怀揣着这秘密昼夜难眠,如贫者独占了天降横财,自己就能把自己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我不敢看他,默默摇了摇头,说:“李家的妯娌很好,我心里很愿意。”

      他却并无恼火,而是温声道:“既然你顺心如意,那就好。你那侍女快醒了,我不便久留,你好生歇息。”

      四哥悄然离去后,我勉强爬起来披衣坐到窗前。

      窗外草木萋萋,旰露停萤,清亮月光把枝叶的轮廓镀了银,更远的楼阁却被院墙挡了。

      此轮桂宫照处,或许真有侠客赴死如归地替萍水相逢之辈报仇,提三尺剑,使踏雪无痕的轻功,但我此生应当都只看得到这一点东西了,看再多的书听再多故事,也只能凭想象描绘四哥所在的江湖。

      我片刻之前还离那个江湖极近,近得只要我开口说一句话,就能逃脱泥淖踏入那里去,用我自己这双眼睛去看那些人,看见四哥描述里顶着风雨练剑的布衣少年们,听见乘舟采菱的少女的婉转歌声,或许也有人愿意百尺飞渡,去悬崖绝壁上为我撷一枝兰花。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江湖于我仍是挣扎存活时偶然瞥见的一隙幻梦,就像落在我手心的水珠,等不到日出便会消逝无踪。

      从五哥死后我已经很久没哭过,还以为眼睛不记得怎么流泪了。不过它也离枯竭不远,只有这两滴而已,毕竟我并无悔意,只是难过于我辜负了又一个人的良苦用心。

      那之后不久,我病好些了,便应邀去照王府赴宴。

      方才入秋,京郊藏珠园里已有八月金桂沿湖而开,落花被湖鱼争食,枝头的繁如赤金,我由侍女引着一路走过来,听了满耳朵赞叹。

      照王殿下年纪轻,虽然不爱干正事,倒也没什么恶习,颇得陛下宠信,因此这座园子叫他修得自在又阔气,比行宫也不输什么,还能随他自己的心意遍植花木,四季二十四时皆有不同。

      不夸张的说,光他这一座园子就常年养活了上百花匠。

      而且园中房舍也是他依着这些花木从各地请匠人修了诸多式样的来,譬如梅花就配红墙黑瓦专供赏雪,室中有厚厚的地毯和各式精巧暖炉茶具,荷花池上则修了交错的长长水廊和别致小亭,又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乌篷船藏在各处,藤萝架下有秋千、海棠树畔设酒案,好让照王殿下无论何时想开宴都不必再找由头。

      照王妃立在众客之间,说笑间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一到她便迎了上来。

      这位照王妃是续弦,因而年纪很轻,和我同岁。

      她也和我同姓,写在玉牒上的名讳是许琉璃,而我知道她原本的闺名其实是许六六。

      我四年前认识的她,其实那时皇商谢家就已经有日薄西山之态,只是外人和谢姨娘都蒙在鼓里,连谢家人自己都预料不到自己将要被我父亲协同他那些门生一锅烹了。

      唯独另一个和我家其实毫无关联的许姓商人早早嗅出了谢家骨子里散发的腐臭味,打着远亲的旗号上门投奔许丞相,也顺顺利利被父亲请进了门。

      父辈们如何说话我不知道,我是不得不去应付被消息灵通的许商人带来的女儿。

      那时候许六六也才十三岁,却比我高出一个半头。

      她有双妩媚过头的凤眼,长了一张小巧莹润的瓜子脸,一笑起来嘴角两边都有梨涡。她显然没病弱拖累,是以在这年纪已经出落得高挑又玲珑,穿嫣红绸裙配织金腰带,黄翡的压裙环,两颊羞怯微晕红,俏生生立在略有老态的许父身侧,愈发像朵正开的花儿,光是抿着嘴装模作样地对我笑一下就有了压过群芳的美色。

      当初我不怎么喜欢她。因为她和那时刚死了半年的三哥都生着凤眼,也都是妖里妖气的模样,虽说那一个是阴狠刻毒的妖精,这一个是明艳夺人的妖精,看起来并不像,可就是让我瞧着她便心中生厌,犹如曾经踩过兽夹又侥幸逃命的野兽,之后哪怕看见平地上摆着块鲜美的肉,无论有没有陷阱都会转头就走。

      许六六却对我的冷淡视若罔闻,看我走不动了,便带着个粗手大脚的侍女,自顾自进许府的园子里逛了一圈,快天黑时才被我二哥带出来。

      彼时二哥已经娶妻,妻子是壮年武官的嫡女,能陪他赛马练剑,而且相貌并不粗莽,也是个英气的高挑美人。

      二哥不像大哥那么沉迷女色,夫人从前做样子赐下的通房丫鬟也都打发了,屋里只有二嫂一个,但许六六这样祸水的女孩子,年纪又小又活泼俏丽,他难免多些好感。我远远瞧着他跟许六六出了园子还一路说笑,眉飞色舞嬉笑怒骂,神采飞扬得好像仍是十余岁的少年。

      直到他看见我才突然收了声,绷着脸挤出一副严肃客套样子,把许六六交给我,干巴巴解释说是巧遇她迷路才送她出来。

      说完他就要走,我叫住他,咳了一阵之后低声说:“二嫂今日身上不舒坦,躺了半天,我叫人请太医看过了。虽然没什么大碍,二哥去马场前到底还是去看看的好。”

      许承邵立在逐渐朦胧的夜色里,闻言回头看我一阵,神态莫名,最后只是应了一声便向他的院子去了。

      而许六六仍然像来时说她逛一圈就回的样子一般,走到我身旁抿着嘴笑,看都没再看他一眼,一双凤眼微微眯着,仿佛很高兴,又仿佛很冷漠。

      我突然就很腻烦,但还是装作无事发生,带她去吃晚饭,然后好好送走这煞星。

      不久后她随那个商人爹第二次登门,吃着点心告诉我她要改名了,或者说起个大名。

      她啜着茶水,一双娇娇俏俏的凤眼瞟着亭外花木,松散的肩膀和腕子上滑落的飘花细镯都显得慵懒,漫不经心道:“六六这小名儿本就是我爹摇骰子时随手起的,谁也不上心才这样混叫到如今。既来了京城,自然要改。我上回家去之后贸然夸口说许六小姐喜欢我,爹才看重我几分,让我自个儿也想一个,许六小姐可会怪罪?”

      我还不至于为她这点借势的举动怪罪她,说到底都是庶女出身。

      结果许六六又饶有兴致地问我小名是什么,我不大喜欢她这样自来熟的打听法,不过本来我也没有这个,便照实说了。

      她很惊讶:“我只见过女孩儿没大名,二丫三娘叫到出嫁直接改成某家某氏的,你却是有大名但没个小字之类的,这又是什么京城规矩?”

      我只好解释道:“其实也只有几家人是这样,当初似乎是我曾祖父起的头,说是祖上打过仗的人家煞气重,女孩儿命数轻巧,起名不慎更不好养活,该由生母取名拉住魂魄,小字则留待出嫁后夫君来起,从此方能长命百岁、安康无忧。我们家四代只活了我一个女儿,多亏林家、郑家、赵家这些武将后人一直如此做的,否则我也该有小名。”

      许六六沉默一阵,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她坐正了,说:“不知你见没见过,虽然本朝商人没前朝贱了,却依然走到哪里都受轻慢的,我四五岁就跟着嫡母和嫡姐出门见客应酬,看人便要陪笑,任由人家戏弄也不能哭闹,倘若哪次说错一句话,甚至笑得不对,回去就挨打,要拿拇指粗的荆条抽,抽得肉里都是刺。”

      “所以我从小就崇拜麟将军。因他是最厉害的大将军,杀了无数蛮夷贪官和贼寇,到处的戏里都唱他的威名。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年梦到过许多次我投胎成了他女儿,因此人人都敬畏我,我想鞭打谁就鞭打谁。……到今天我才知道,他要真有女儿,该是天底下最用心的父亲。”

      她说着说着,眼圈儿就有些泛红:“六小姐还知道什么麟将军的事,能不能说两件给我知道知道?我上回来前听说要拜访的是麟将军的故居,几乎一夜没睡着呢。”

      娇艳的美人神色含悲,该是很动人的。我却不置可否,平淡道:“祖父去得早,父亲没见过曾祖,也未对我们提起过,我实在不知曾祖他老人家为父是严厉还是宽和。许小姐姑恕我孤陋寡闻,除此之外并不知道别的什么了,外头说书的倒应当通晓。”

      许六六就抹了抹眼角,笑道:“那也无妨,能见麟将军的曾孙女我便满足了。我来这一趟是想着自个儿没读多少书,实在起不出好名字,厚着脸皮请六小姐你帮我起一个吧。我小名叫许六六,你行六,我们本就有缘分呢。”

      我低头想了想,反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活几年,她都不怕被我起的名字克死,我顾虑什么?

      于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端详一番她面容,欲搜罗些有关美人的野史典故给她用。

      我这时才发现她眼珠色泽原来是比常人稍浅些的,却不属深褐,更像略添了水的墨色,被光一晃便隐约成黛蓝。我想起之前查到的,她那个从商的许家是在前朝末年迁出西凉,虽然从她面相完全看不出,这眼睛或许也能证明她祖上混了外族血统。

      我说:“我德薄才疏,只想出一个来,便是琉璃瓦的琉璃二字。若觉得不好,劝你还是另请高明。”

      她眨了眨眼,将这名字咀嚼琢磨一番,忽地喜上眉梢,笑得一双酒窝里盛了蜜糖。

      十三岁的许六六用黄鹂一样的娇嫩声音说:“好,那我就叫许琉璃了,真好听,听着就尊贵又精致。妹妹起的名字真好,我欢喜极了。”

      我暗暗警惕,想此女真不愧出身商户,如此擅于得寸进尺,我可只有哥哥,哪来一个八面玲珑的狐狸精姐姐。况且既然她爹说我们同岁,而我生在春末,兴许她才是妹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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