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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云丰二十九年五月,夏日晴好,我出府去一家绸缎庄挑选布料。

      回程走到半路,前面忽然喧闹起来。莲藕去打听消息,回来报说是先前有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拦在路中间不肯走,满口叫骂些腌臜的疯话。

      莲藕还道:“谁让他碰巧挡了郭尚书家四少爷的路,惹着了不该惹的这位,正被拉下去打呢。听说是既要打又不准轻易打死,不让他生生嚎到天黑不算完,郭四少爷发了话转身就上了旁边的酒楼说要督工,谁劝都不听。”

      她话音刚落,有个小厮捧着一盒子东西过来,原是鸯花楼这时节常备的角梅糕,每日一大早暑热未起时蒸出来,连盘子放在冰水里湃着,什么时候取用都是凉丝丝的。

      这小厮笑得殷切,长相穿着都齐整干净,口齿也利落,显是近身侍候的人尖子:“我们少爷说了,既然许六小姐到此,那就饶他一命。夏日炎炎的却引来人堵了小姐的路,是他的过失,现买些点心略作赔礼。”

      郭四少爷是二哥的朋友,我也见过两回,便让莲藕收了,而前面的人群果然被飞快赶散,马车继续前行,鸯花楼上窗边已经没有了看戏的人影。

      我捻着新买的料子琢磨该拿来做什么,被莲蓬喂了块酸酸的角梅糕去暑,便是从前难盼望的悠闲了。

      二哥先前去外地买名马,已有半月未归,他的朋友倒是还照顾我。只是不知道人死灯灭后会有几个仍然念旧情的,他们这群纨绔个个是说话越好听腔子里便越凉薄,哪个酒肉朋友死了也不耽误他们斗鸡走狗肆意玩乐。

      我数着日子,三天后果然噩耗传回。

      信上说因夏季暑热,二哥去的那郡县有人染了疫,幸而当地县令处理及时,并未扩散——只是有一家刚巧是客栈,二哥又刚巧在那家住了一夜。旅途中风餐露宿难免受累,才二十多岁的人居然一病就没了。

      因是疫病,父亲秉明朝廷,请将二哥与其他人一视同仁,就地火化,以免有扩散之危。

      许相此举颇得赞誉,因为他在朝上演得好一番心痛又深明大义,又放二哥的妻子郑氏归家改嫁,也没人说他冷血无情。

      消息传回来之后,我找出从前二哥送我的布老虎,关门闭户的悄悄对它上了炷香。

      二哥名许承劭,字灵源,是我幼时最喜欢的哥哥。六岁以前我对他真是比对待亲娘还维护爱戴。

      因为我这庶女即便有亲娘护着,暗地里也是自幼处处面临那些姨娘随手为之的厌恶刁难,但只要二哥在就无人欺负我,所以那时我觉得他就如同盛夏一捧烈阳般光华火烫,能把所有魑魅魍魉都吓走。所以我曾把他看做最亲的亲人,最重要的依靠。

      我落水是因为三哥觉得我害他贪玩影响了学业,我高烧时他被谢姨娘支出去玩了几日一无所知,我出事后性子变了他不再跟我亲近,三哥杀了菱角后我抱着最后一丝盼望向他求救却被他随便拿来问三哥本人……这诸般都是人之常情,我都不怪他。

      但之前我明知父亲要铲除他这享用了许家供养二十余年的野种,却不去救他,自然也是人之常情。他这些年种了什么因,得的就是什么果。

      颜色已经旧了的布老虎不再威风,被我扔进了火盆烧成一把灰。

      二哥送过我许多东西,但我拿了这老虎。因为它腹上有我亲手绣的灵源二字,那是他的字。

      那时我才五岁,跟着他在府里为非作歹,胆子很大,有一日不小心从树下挖出一个匣子,里头装着一只被剥去皮毛还踩碎了骨头的狗崽,已经腐烂不堪,正是最恶心的时候。

      我被那东西吓坏了,满心都是以前听过的鬼怪故事,整晚不敢睡觉,后来二哥从府外带了一只民间幼儿常玩的布老虎,说整条街上就它最威风,定然能护我不被脏东西伤了。

      我抱着它睡了一觉,虽然有些硬邦邦的硌人,却果真没做噩梦,这才敢出门。

      那之后二哥出于愧疚还特地用功了几日,腾出功夫来陪我玩了一整天,买了许多许多小玩意儿来哄我。十五岁的少年虽然活得爽朗粗糙,满心净是打斗玩闹,也是曾为幼妹用过心的。

      当晚我偷偷拿了针线,借着一点月光学着娘绣花的样子在老虎肚子下绣上了他的小字。那时我觉得满府最好的就是二哥,简直像这老虎大将军一样,我给它起这名字,它就一定能像二哥那么厉害,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

      而今二哥死了,世上自然不该再有许灵源。

      【许承劭,母李氏。行二,妻郑氏,卒二十七,无子。】

      二哥没了之后,大哥终于从温柔乡里抬了抬头,想起清点他仅剩的弟妹。他这么一看,除了唐姨娘那刚落草的七妹妹,就只剩下我了。

      他自然打起了我的主意。

      大哥年长我整整十三岁,若换做婚配更早的贫家儿女,他的年纪几乎可做我爹爹了。既然是货真价实的长兄如父,我的终身大事他自然也可置喙几分。

      他便去找父亲商量,说我都十七了,即便体弱些也该赶紧嫁人,否则再过几年没了女孩儿的水灵劲,即使再貌美,又有哪个青年才俊肯要呢?

      虽然因为唐姨娘喜欢我,父亲是打算再留我两年的,但三番五次下来,他也被大哥说得松了口。

      按外头的说法,虽然我似乎体弱,又是庶女,但颇受父亲疼宠,贫寒士子娶我自可一步登天,权贵的次子或者庶子娶我也能换回一门强大助力。因此丞相府的六小姐要嫁是不缺人选的。

      只是父亲也精明,仍不透露中意哪家,却放出话来,说我实在惦念多年未见的兄长,不舍得就这么嫁出去,请自幼远游的四少爷回府再论。

      因为四少爷这么个人在丞相府里毫无痕迹,从没人提起他。

      我晚生几年,只能从仍在府中的老人那儿打听到些只言片语。

      他们说四哥和三哥本是双生子,相貌却完全不像。三哥早生两个时辰,凤眼肖似生母张氏,又有和父亲神似的唇形,是个好看的小少爷,而后头的晚生两个时辰,大半张脸都是紫青的胎记,一照面吓坏了一个丫鬟。

      本朝民间都觉得是家长作了孽才会生出脸上有胎记的孩子,身为丞相的父亲做什么都是被多少人盯着的,见此难免心里忌讳。当时他不缺儿子,要让这么个孩子长大成人被别人看见,实在不大值得。

      老妇说到此处也是松了口气,她道幸好那日有个疯疯癫癫的邋遢游侠赖在丞相府门口不走,非说这府里有人和他有缘,因此父亲便把四哥扔给了那游侠做徒弟,丝毫不在意落魄孤身的男人能不能养得活一个婴儿,或许他宁愿四哥就这么死了才好。

      对外父亲则说是双生子有一个天生不足也是常事,既眼看留不住了,父亲想着宁可骨肉分离也是活着好,便把他交给道士求仙去了。

      四哥本人生死没人知道,但这些年来从无音讯,其实知情人都当他是死了,所以什么时候给我定亲自然还是父亲说了算。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过了一个来月,六月下旬的一个清晨,真有人登门。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布衣佩长剑,面貌完好,孑然一身来到丞相府也毫无畏惧。

      等闲骗子不敢上门捋当朝丞相的虎须,少数几个听到风声前来碰运气的假货也都被戳穿后打了出去,这一位手上却真有当年的信物,也说得出当时游侠的疯话和父亲的回答,看着不太像骗人的。

      父亲叫来了当年侍候张姨娘的丫鬟和接生的婆子,这些人却都因为他脸上没那胎记而不敢辨认。

      既然当时寻亲用的是我的名头,我自然也在旁边瞧着,觉得这一位的确比那些刻意打扮的骗子更不像父亲,也不像张氏。

      生了他们的那位张姨娘是前年才去世的,因而我也见过好多次。虽说我懂事时她就已经徐娘半老,神态憔悴得很,可一张鹅蛋脸圆润白净,仔细看看还是能寻出韶华盛时那抹娇艳婉转的风情。

      而这自称我是四哥的青年相貌轮廓却如同名匠用快刀三两下削刻出来的汉白玉般明晰,来前不知是做了什么把肤色略晒黑了些,却也不影响那股剑锋似的锐利逼人的俊俏。

      如果说那许承业从长开了就像个邪祟精怪,那么他便是斩妖除魔的名剑,刃似寒潭水,千年如新硎。

      张姨娘则是一朵艳丽也凡俗的芍药花,理应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因此父亲很是怀疑他。

      这青年只是静静站在厅堂中央任我们打量,身姿高挑瘦削,神色平淡沉静,丝毫没有不悦或不耐烦,整个人仿佛一柄潜光隐耀的古剑。

      我看了一会儿,轻声说:“父亲,也许他真是四哥也说不定。我瞧着他面善,看了半日方才想起来,他仿佛与曾祖的画像……有些相似。”

      父亲立刻又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番,才叫人去取书房里收着的曾祖父的画像。

      我父亲是当朝丞相,祖父更是一代阁老,但这座丞相府一开始是将军府,我的曾祖父是乱世里匡扶出新帝的将军。

      他名叫许玉麟,本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却年纪轻轻就成了开国功臣,又带头清洗旧朝堂,杀了不知道多少贪官污吏,又主动率兵剿匪,把那些趁前朝昏庸大肆作乱占据城池的蛮夷尽数扫净,也因而杀得凶名赫赫,时至今日在关外犹能止小儿夜啼。

      据说他身前身后二十年间天下处处传唱麟将军,乃至于祖父和父亲两代位极人臣的文官花费半生才将世人眼中的许家勉强抹掉这层武人的烙印。

      流言话本几十载传下来,世人只记得他杀人无算的将军声名,那世家公子的轮廓则就此埋在了史书毁誉间,后人也只能从几幅流传的画像和他人记述中窥见一丝当年的风仪。

      管家亲自跑了一趟,把那些画轴通通捧了来,父亲叫人都展开细细比对。我和闻讯赶来的大哥在旁瞧着,越看越心惊。

      真是像,太像了。

      脸型口鼻处或许因画像终究不够详实而有些出入,但那眉那眼都几乎一模一样,连带发际那少见的美人尖都像得很。

      他站在那里,虽然衣着简朴,连佩剑的鞘都旧得过分,却俨然就是画中青年时的曾祖复生。

      只不过画像是微微带笑的,把相貌中的锐利尽皆敛去,乍看仿佛眉目温柔,生人则毫不在乎别人看法,愈发显得冷淡疏离高不可攀。

      ……张姨娘这么个庸脂俗粉的花瓶美人怀里,竟真剖出了柄稀世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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