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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我还记得三个月以前,五哥他回到这个家时,夫人把家里的子嗣一溜叫来排了个齐全,从一大清早就齐齐候着,连父亲都早早下值回家来等他。

      夫人穿了她通宵达旦挑选许久,显得她最端庄、最温柔、最年轻、最可靠的一套浅鹅黄色衣裳,听说五哥喜欢玉,素来爱宝石的夫人还戴了全套崭新的玉石头面,脸上的笑一直没淡过一丝,仿佛初为人母似的满是喜悦,看起来如同三十许人。

      那天连二十五岁已为人父的大哥都换了一身俏气些的浅色衫子,而粗心大意的二哥是从住了好几天的马场得信急匆匆赶回来的,穿着紧腰窄袖的短打,看着也如从前一样活泼飞扬。三哥由夫人命令穿着惹眼喜庆的桃红色,脸上虚假的笑融进这份喜庆中间时瞧着也没那么可怕了。

      我则被夫人身边的嬷嬷换了一套粉色的裙子,坐在夫人下首,挨着谢姨娘。

      踏进夫人的晴云院正厅的少年风神秀致,眉眼很像夫人,却更干净温柔。我猜想过五哥是什么模样,他比我想得最好的那一种还要好。

      他跟夫人寒暄过后,由夫人领着见过其他兄弟姊妹,轮到我时他仔仔细细看着我,笑着说:“原来这就是妹妹。我得过一块好友赠的桃花玉,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胜在成色还好,给你打了一套首饰,如今看来正正般配,望六妹妹不嫌弃。”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眼含着温柔关怀,语气轻缓,大哥和二哥纷纷跟着夫人一同笑着打趣我,好一副熙熙融融的景象。我低了头装作害羞,手里捏着帕子。

      五哥真是好,他哪里都好,是真正的谦谦君子。

      哪里都好,只有命不好。谦谦君子偏生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府里,纵然在外躲了十载长成芝兰玉树的少年,回来这里也只有死得更快罢了。

      是我没想到他会做得这样绝,五哥明明已经中了毒,他还要毁尸灭迹,连尸骨都要烧成一堆焦炭才罢休。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灭绝人性,不把他毁得死无全尸都不能安心。

      从那以后我最深的噩梦里都是那座废墟,我总梦见五哥满眼失望,凄声问: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起害我?

      如果我不敬那杯酒,他也许不会死的。每次我这样想,胸口里都像有碎刀刃在刮着骨头,一直想成了个心结。

      我把所有对我好的人都害死了,柳氏、菱角、许长安。

      他七七那天我焚香叩拜,只求他不要恨我这个帮凶,不敢盼望来生再见。

      三哥死后,丞相府得了几年风平浪静。父亲约莫是真的因五哥的事伤了心,后院好长一段时间没添女人。

      而我病得比从前还多了,并没因为年岁渐长而好些,有些人总猜我活不过这次,可我一直没死。

      幸好不论我怎么病,手里也仍攥着协理家务的权力,所以我还是吃喝不愁,多少丫鬟仆妇围着我的院子转。左右我只是病弱,又不是得了什么可怕的不治之症,她们自逞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多半不会被我染了病,都想着好好表忠心,等我哪天好些了也许就能给她们一步登天的那个阶梯。

      毕竟虽然大哥二哥都陆续成婚了,大哥这几年也纳了不少妾室通房,却未曾生下一个女儿来,我仍旧是丞相府唯一的小姐。

      这也有父亲这两年对我多关怀了些的关系,似乎是因为我从六岁便开始生病,长得就比旁人晚,过了十五岁生日才长开了些,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病美人也是美人,我在外人眼中是丞相唯一的掌上明珠,虽是庶女,可自幼跟着夫人长大,名头上便不差什么了,还比嫡女好娶些。

      父亲大抵是觉得能拿我在权贵间卖个不错的价钱,他也不愧为丞相,分明是拿我待价而沽,却说成了心疼我体弱,要留大些再嫁,反而有了疼惜女儿的名声。

      要娶我的人看的是父亲的权势,父亲挑拣时看的也是那家的权势。我不过是倒霉被倒成了那一杯释兵权的水酒,偏叫他们传得好似稀世佳酿。

      左右我活得浑浑噩噩,也不大在乎这些,只乖乖听父亲安排便是。

      一场病拖到我十六岁生辰过了,春桃落尽时,父亲破天荒又抬了一房贵妾进门。

      夫人早就不管事了,对此全然不闻不问,只是在佛堂里念她的经。

      这位贵妾姓唐,才十八岁,据说生得窈窕娇俏,艳丽无双。

      第二天她来跟我见礼,果然是半开牡丹花儿似的年轻美人,谁看都喜欢。

      她为人快言快语不藏机心,又兼伶俐周全,一双讨喜的笑眼带些娇憨气,父亲极宠她,连精明强干的谢姨娘都立刻退了一射之地。

      后来唐姨娘说她第一眼就喜欢我,一定和我有缘,我只随意应和着,她就能长篇大论地从清早说到正午,几乎把府里每个人都打听一遍喜好并忌讳。

      我靠着垫子坐在那儿,看她穿着艳色长裙忙里忙外,一刻不停地张罗给我做点心做衣服,一个人几乎飘成了一片烟霞,自顾自啜着热茶发起了呆。

      我想:你姓唐,而自称名叫云娘,又来自西凉,那么同样出身西凉的那个唐云德跟你又是什么关系呢?

      过了几个月,又一年中秋佳节,唐姨娘诊出怀孕。

      大哥的儿子都会走了,父亲这一胎算是老来得子,他高兴得很,叫唐姨娘好生保养,补品和各式各样的首饰玩器流水似的搬进她院子。

      这还不够,父亲甚至把我叫去了一趟,命我敲打后院的所有女人,说如果唐姨娘这一胎被害了,他必定彻查到底。

      我应下了,父亲史无前例地给我倒了杯茶,温和诚恳地说:“若儿,爹知道你虽然娇惯,却没被惯坏,什么事你都看得明白。云娘年轻,不懂得后院里的手段,既然她喜欢你,爹便把她交给你了。”

      我捧着那杯其实已经温凉的茶,细声细气地恭谨称是。

      转头我就去了谢姨娘的院子。

      我甚至没屏退丫鬟,只是奉茶时扫了她们一眼,有些机灵的立刻发觉不对,把没反应的也都拉了出去。

      我对着有些忐忑的谢姨娘笑笑,说:“姨娘年纪大了,这府中诸事也是累人,不如我跟父亲说分家,让二哥把姨娘接出去过活?单开一府,也做个颐养天年的老太君,自自在在的,对得起姨娘这些年辛苦。”

      谢姨娘立刻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紧忙咬了咬牙,强压回去一脸惊喜慢慢坐下,犹豫着试探:“老爷正值壮年,这时分家,怕是不好……?”

      我低头看着手上的镯子,这是唐姨娘知道我连戴寻常首饰都会累之后特地寻人打的,在金银之外另加了别的金属混铸,拉成极细的丝盘出个镂空的镯子形状,既坚硬又轻巧,淡淡的金色配着细碎宝石,精致璀璨,一如她这份用心。

      我摆弄着镯子慢声说:“没什么不好,左右二哥也不是父亲的血脉。他二十六了,也该能奉养亲生父母了,总不能接着让父亲养旁人的儿子。”

      谢姨娘整张和气的鹅蛋脸顿时惨白。

      我又说:“论理二哥该叫唐姨娘一声姑姑,西凉清苦,唐家兄妹自幼相依为命,情分比寻常家人更深,姨娘这般瞒着,却叫他们姑侄生疏了,也是作孽。姨娘往后便去云孤寺祈福罢,不要回来了。”

      看着她抖抖索索如同风中枯叶,站都站不起来的模样,我叹口气,转头就走了。

      谢姨娘当初十五岁抬进府里来,不到一月就传出喜讯,怀胎七个月早产,却生下个健壮活泼的儿子,父亲如何不会去查呢?

      他连与谢姨娘珠胎暗结的人姓甚名谁都多半早已心知肚明,只是谢家当时暂且还有大用,他抬谢姨娘本也就是联姻,加上二哥不嫡不长的尴尬身份就算是野种也不用急着铲除,既没到挑破的时机便隐忍不发罢了,还为了丞相府的声誉逐渐换了一批当年的下人。

      其实夫人把二哥认到名下应该也是他授意,我猜等到谢家没了用处时,本该是由夫人一碗毒药体体面面的送了这娘俩性命。

      可叹谢姨娘被一朝丞相的城府骗过,竟然以为自己真瞒天过海了,见到从前情人的亲妹妹唐姨娘进府被唬得心惊胆战,一时间漏了行迹,我心中起疑去自己查探一番,才知道了这些旧案。

      其实父亲没打算在这时就动手,可唐姨娘偏偏有孕,他不愿意冒险赌一个胆大包天的后宅女人逼急了会做什么,便示意我来解决谢氏。既然谢姨娘去祈福,管家之权易手时我能得什么利益自然就都是我的了。

      我其实不怎么在乎这个,遂他的愿来对谢姨娘说这些话还是为了唐姨娘本身,毕竟她有一副这样好的容貌和气色,是丞相府里唯一一朵根上带泥的真花,我也盼她无病无灾地鲜活一辈子。

      谢姨娘当晚就病倒了,可没人敢违背我或者说父亲的意思,她只要没死都仍然要被抬上马车送去祈福,就此杳无音讯,后院里的女人偶然提起她都当她死了,只差哪日送来的死讯将闲谈盖棺。

      第二年夏天唐姨娘临盆,顺顺利利生了个活泼健康的女儿,父亲喜欢得不得了。

      父亲是真心喜欢唐姨娘,我早看明白了。他明知道唐云娘的亲哥哥是与谢姨娘私定过终身的唐云德,却还把她抬了进来,再怎么足可乱真的假意也不能让他做到这一步。

      唐家从前是西凉边陲之地清苦的小官,那唐云德烂赌被打死后只剩唐姨娘并她母亲和侄儿,在京官眼中可谓蝼蚁,他利用不着唐家一星半点,却还是对她极好,而且并不是会把她置于众矢之的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娇宠,是小心翼翼地诸般思虑,亲自安排为她扫清一切危险,在后院这一片无形的毒荆棘丛里为她踩出块安居无忧的小天地。

      我想或许唐姨娘该和五哥换换小字的。她才该叫长安,当真是被父亲护得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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