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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千年月如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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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说话,地上的人也不起来,头恭敬地吹着,蓬乱的头发里有杂草落叶泥土,委实算不得清洁。
“刚出来的时候,那个偷儿,是你?”
男孩头低得更狠,口齿却清楚,“是。”
“起来吧。”风一阵阵吹,吹得我头疼。
“玉佩上的祥凤图案的确只有皇室正统才有资格佩戴,而我这一辈的皇室,几乎都被屠戮尽了,你猜到我是谁,虽说不难,但在短短时间里能察觉这许多东西,却也不易……你的名字。”
“草民,贱名贺平。”
“名字而已,何来贵贱。放轻松些,且将你所谓冤屈一一道来,或许,我真可帮忙一二。”
贺平抬头看了我一眼,再坚定地低头。
“是。”
我回到宫中,头疼反而减轻了些,汀雪却不放心,依然固执己见地去了太医院寻宫太医。
趁着太医还没来的空挡,打发了宫谦去刑部帮我取一些资料。看他一脸郁卒明显为这烦琐的差事抱怨的时候,我正回想着贺平跟我说的话。
其实也并非十分大不了的案子,站在一个皇帝的份上,我见过更多比这骇人听闻的事件。
一个纨绔子弟当街强抢民女最后闹出人命的事情,处理得当,很多时候也就石沉大海没了踪迹,这么说虽然有失公允,但我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时候,这才是现实。
只是死去的那个女子有一个好弟弟,而他的弟弟足够好运到遇上我,然后,恰好碰到刀锋之上。
彭泽——彭莱之子,较之彭清宁更肖权臣之后的人,即是那名纨绔的姓名。
彭莱并非我之仇怨,但他此番却正正挡在我的前面,所以要除。
我说过,有些仇怨是不得不报的,佛挡杀佛,神挡弑神。
日头已落,我躺倒在冷硬的椅背上,闭着眼睛揉弄着太阳穴。
背后坚硬的触感和大殿上的龙椅如出一辙,或者说,凡是君者象征的东西,从来都是如此。
坚实、冷硬、不近人情。
好像只有如此才是合格的君王一样。
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两份东西,一份多得堆积起来,一份却只是单薄的奏折一张。
那份奏折说的是我在朝堂上点名升任京官的官吏已到,只待我具体认命下发便可任职。
谢嵺。
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岭南暨阳知府的官名我却记忆尤深。
对于普通的地方官员来说,上京赴职是天大的好事儿,但暨阳那块儿的人是否这样认为,我却不得而知了。
毕竟,暨阳这块地界,是南北运河必经之地,沉积的淤泥形成了天然的良田,鱼米之乡的美称早早被歌谣传唱。
即使近年遭灾,朝廷的拨款却是不薄,只因交粮纳税,暨阳都是大头。
我久不在朝堂,但一些事情却仍是知晓的。
一来楼湛知我未必完全放下,总与我说些茶余饭后听到的消息。
二来,管相掌权,作为堪称青梅竹马的我,虽则说不上十分了解,到底还是能猜对几分他的心思。
而我三年在外,所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暨阳。
只因“鱼米之乡,人间天堂”的声誉过旺,看惯了大漠孤烟飞瀑密林,听够了羌笛胡琴鸟鸣声啾,突然就起了这个念头。而楼湛那人,虽然嘴皮子上总是要与我争个长短,到头来,却依然听我的居多。
现在想来,若不是那日在大漠的一间脏乱客栈里听到一曲《折杨柳》,后来的很多事儿,也不会发生了吧。
缓解没多会儿的头疼似乎又有隐隐发作的迹象,我连忙收敛了心思不去想其它,拿起宫谦带过来的刑部资料看了起来。
我所关注的那个案子发生在二十年前,至今虽然风波早定,但据说当年事发却是牵连甚广,见者动容。
秋后极刑,一门血染杀场,人头一字排开可绕满几乎整个校场。而那时鸣冤悲啼之声,更是直上云霄,闻者无不心颤。
然而,官场一事向来说不清楚。很多时候,不是对的就是对的,也不是错了就会受惩罚。
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或许是为官之事最好的描述。
戴家曾经荣宠极盛,据言戴家先祖曾助我先辈开国,而且一门忠烈,因而很多年来尊荣不减,到我父亲那时候,已俨然是几大世家之首。
戴尧也是个正直勤恳的人,官至左相,门下学生无数,当朝圣上多有倚仗。
这样的生活,或许已经是大多数读书人所能梦想的最高境界。
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前人所言,总是不无道理的。
当戴氏处于荣誉顶峰的时候,我想,没几个人会想到一次近乎闹剧的早朝就倾了这如山安稳的家族。
就是戴尧本人,或许也没有想过,在他人生的最后,是以罪人的身份死去吧。
二十年前,便是彭莱此人,将戴氏从顶峰拉下,然后一步步踏着血肉尸骨堆积的阶梯走上权利的高峰,直至而今的左相。
本来,旧账已然过去,便是再提也起不到多少作用。
但是,事无大小,运用的好,效果自是出人预料。
——这是我的姐姐沉雩,言传身教的结果。
狼,似犬,锐头,白颊,高前广后。性凶残,噬人。
二十年前判了戴氏满门抄斩的,便是一头极其高贵美丽的银狼。
据载,事发当日朝堂,彭莱带来了一个蒙着黑布的笼子,说是可助圣上驱除奸邪。
高座之上,满朝文武面前,父皇当然是依言准奏。
然而当护卫重重护住了龙椅上的人,铁笼打开之时,那个美丽的生灵却直直冲向了距台阶最近的戴尧。
脖颈处,鲜血飞溅,人的生命在尖利的爪牙面前脆弱如此,只一眨眼,权倾朝野的戴尧已陈尸当场。
与戴尧亲近的子弟官员还未从变故中反应过来,彭莱已先一步跪地上奏,说戴尧勾结外国,意图谋反,罪证确凿,不容诋毁。
凡是叛逆之罪,向来从重从快。圣旨之下取证判案,不过短短三天,一个光耀的门户便成为历史,转为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当与戴氏有关的人想要挽回的时候,局面已成,没得悔改。
天子之威,至此方定。
父皇从来没有说过他即位初的事情,但后来一些琐碎的听闻中,我察觉,父皇当初,不是那么容易的。
权臣在侧,即使身处最高位,却也并非心想事成。
但他从来都不说,我和姐姐出生在一切已经落幕的时候,无法恭逢其时,自然体味不到那时情境。
不论父皇在这中间究竟是被蒙蔽还是顺其自然,我想,它既然成全了父皇,而今自然也可以再助我一番。
成败皆由此来,不知若彭莱事先知晓,却会作何表情。
等头绪基本拟定的时候,天已全黑,去浴池洗漱一番便回了房休息。
房内龙涎香静静燃烧,熏得一室和暖,昏昏沉沉中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中似乎看到一束目光,带了七分痞气还有三分我看不分明的眷恋,突然就惊醒过来。
回头去想到底梦到什么,没得头绪。偏那双眼睛,一直游荡在脑海。
——那是楼湛的眼睛。
摇摇头,驱散仅存的睡意,我和衣而起,赤足走到窗边。
月色正好,皎洁如同轻纱,柔柔地铺满整个宫廷。
小的时候总喜欢对父皇撒娇,要星星要月亮的,父皇从来都不会拒绝。虽然从没到手过,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月亮是我的。
至于星星,却是姐姐的。
那时调皮,总说,月亮比星星大,所以我要月亮。
姐姐也就好脾气地应着,从不和我争。
后来有宫人说,星星虽小,但数量多啊,您怎么就知道,大公主不是偷偷地占着便宜呢?
那人是大哥那处的,我见过几次。但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她。
曾经不懂的事情而今看来,就好像前方的树影一样分明。倒是当年,不掺假的天真了。
想想有些好笑。如月亮星星这类物事,若真能说是谁谁谁的,恐怕也就轮不到我了。
却也正因为谁都无法真正拥有,所以不论身在何处,所见的那抹清辉,都不曾变过吧。
千年前后,月色依旧。
倒是真的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