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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魂归故里 ...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三九寒冬。从苏泓琛离沪那日数起,满打满算已有二十五天。
      他这一回北上,表现亮眼。我看不少报上都写了他从容斡旋的事,说是他一人在两军阵前毫无惧色,慷慨陈词,最终没有费一兵一卒就说和了徐裴两方休战。
      眼下他归程刚定,上海滩却是风闻已至,尤其军政两界,都在翘首以待他此番凯旋。

      这二十多天里,我左思右想,还是打算等辅一开春,小叔叔和沐小姐的婚事定下来就离开上海。
      北洋军已是强弩之末,小叔叔为了护住谭家军不得不战,沐小姐和商会的安危必会教他挂心,若我再留在上海,反倒叫他分神。
      何况,日子愈久,他与沐小姐的感情愈笃,我留下的理由也就更少了几分。我知他身边有沐小姐相顾相护,必比从前爱惜自己性命,不需我再替他操心。
      所以哪我与他怕从此山高路远,此生难再相见,也足够了。

      苏泓琛当日果决无惧,谋得今日功成名就、风头无两,我心中自是十分替他高兴。
      得知他平安的隔天,我就收到他发的电报,说是今日晌午就到北站,问我愿不愿意去车站接接他。
      我去意已决,知自己与他终有一别。况且不需我去接站,自有一众想要伺机拉拢之人对此事乐意之至,于是只回电说中午在理查大饭店见便好,一起吃个饭,我顺便归还他母亲遗物。

      临近中午,我准备出发,就先给他的办公室去个电话确认。
      结果他的机要秘书告知我,他乘的那趟火车晚点,约摸要晚个把小时才到。
      我挂了电话,正等得无聊,却听见门口有人叩门,是小叔叔的卫兵来招呼我过去司令部。
      今天这几个士兵看着似乎有些面生,我想大概是前线战事吃紧,小叔叔安排了新人来接。
      小叔叔难得找我找得这样匆忙,应当出了什么要紧事。
      柳儿去了七宝老街帮我买糖炒栗子,我便留字条给她,说今天的晚饭备点清粥小菜就行。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部电影,我想好好收尾。
      出门后,我一路上想着,好在苏泓琛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这边忙完再去理查大饭店也差不多赶得及。

      车行至途中,我却发现走的根本不是去司令部的路。刚欲呼救,同乘的卫兵却将我迷晕了去。
      等再睁眼,我已身处一个逼仄的小房间,眼前站着个阴鸷的男人。
      他着一身五省联军的军服,我看着有些面熟,想了片刻,原来是徐伯均的副官。
      他见我转醒,单刀直入,要我老实交待“谭玹霖藏的那批军火在何处”。
      我心中一凛,想到前些日子大华公司濒临破产,小叔叔得知后,为了帮我筹钱,便帮我约了费安顿一道在远东饭店小聚。
      自从小叔叔执掌上海后,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看来徐伯均有过之而无不及,应当是派专人日日监视他的行动。
      只是这段时间正逢小叔叔和沐小姐之间生了误会,两人几乎断了来往。
      徐伯均不知那二人情比金坚,又错把我当成“司令新欢”,误以为我知晓内情,便也就不奇怪了。
      小叔叔没能第一时间知晓我正遇险,想必也是被这件麻烦事绊住了。
      为给他争取时间,我佯装惊慌,以我平生演技使他相信多花一些功夫在我身上是值得的。
      徐远显然中了计。
      他为了逼我开口,给我打了吗啡。
      我担心自己神智不清,说出蛛丝马迹,被徐副官觉察了去,埋下祸端,便打算自我了结。
      以我一命换他和沐小姐此劫平安度过,也算报十年前小叔叔战场上的救命之恩...

      先是无尽的黑,时间也跟着静止,随后透出一点亮。
      我迎着光用力看去,竟然是父亲母亲。他二人站在一座拱桥的一头,正向我招手。
      十多年未见,母亲还是那样年轻又温柔,父亲还是那样严肃但心软。
      我红了眼圈,唤了句“爹娘”,便向桥上走。

      忽然间,有声音自天空之外传来,模模糊糊的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只是不知为何每一声都伤心透了。
      我四处乱看,想找那声音来源,却忽然睁了眼。
      是苏泓琛。
      我有些恼,想问他为何不接电话,却发现他在哭,眼泪断了线,一颗一颗滴落在我脸颊。
      我自己身上无一处不痛,痛到近乎麻木。抬眼看见旁边街道的旅馆顶层一间窗户敞开,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他的袖口被染红一大片。

      我看着他悲恸仓皇,不禁悲从中来。
      他伏在我身侧,一面小心地将我抱在怀中,却顾不上看我,一面狂乱地要看人来帮忙。
      我头回见他这样狼狈,难受极了。心里想着告诉他不要哭,嘴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
      听见我的声音,他忙靠过来。
      我知道他应当是听不清什么,但他反倒头回与我有了默契。他将我的手附在他的脸上,对我点头,“我不哭,我不哭,你坚持住,医生很快就来...”

      我仰面躺着,抬眼能看见碧空万里无云。
      一只孤鸟飞过,我想起初次见面时他一身戎装,气宇轩昂意气风发,我一不小心摔进他怀里;想起那些夜晚灯下如火的玫瑰;想起庆功宴上他担心我中弹,拉着我藏在圆桌之后,要我把背弯低时担心的语气;想起他反复几次才送到我手里的白灵的唱片;想起他在我每个低落时刻的相伴;想起他上一回临行前站台上对我珍而又重的眼神和他塞在我手中的他母亲的银坠子…
      我又想到他温厚的手掌,剑般笔直的脊背,孩子气的脸。
      想到这儿,我只觉得心碎。

      周围大概是不幸地没有医生,人们不知所措地站着,不敢近前。
      苏泓琛的亲卫都被他遣去求援,他现在孤零零一个陪在我身边。
      也没别的法子,为了要我保持清醒,他摸出那张央求我写下字条,贴在我耳边不停絮说在前线时,它是如何护佑他的...
      他好像从来不曾在我这里得到什么,除了这个。
      我想起那句后来补上的愿望,忽然觉得提醒他去看成了我死前最大的愿望。
      我抬手点点那字条背面,用尽全力终于说出一个“看”字。
      他无措地看着我,随后便哭得眼泪鼻涕胡作一团。
      他一遍遍不成语句地说他早就看到了。那天站台之上我的问题他也听到了,我的平安符,很好用。

      我知自己与他都曾永失所爱,因而更不想让他承受与人生离死别的苦痛。
      只是现在,一切都没办了办法。
      “泓琛,别哭,别哭,好好活下去。”
      “去南边,去革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忘了我......”

      渐渐我已经听不清什么,只觉得眼皮沉重极了。
      远处好像又有人来,是他么?是玹霖么?
      来得这样迟的,便就是他了。我总是等不到他,大概是十年前战场一遇,便把我与他的缘分全都用尽了罢。
      怎的连他也在哭?还总是喜欢自称是我的小叔叔呢,现在还不是也哭得像个孩子?

      我想最后抬手去触一触他的脸,告诉他廖先生和那批军火都安全得很,不必再担心。
      至于我,我只想他不必为此事愧疚。
      我知自己已发不出声音,只在心里默念:

      这是霜儿最后能为你做的了,十年前你从战场上救下我,从此我便跟着你此处征战。你说有你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我饿着,你说此后你来当我的家人,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你做到了,都做到了。
      我想如果不是你,那在十年前顾月霜这个名字,应该就同江南的那场大雪一起埋葬了。
      这救命的恩情,霜儿无以为报。
      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唯有此心,耿耿相随。至死方休。

      我还想同他讲,沐小姐实在太好,好到连我都羡慕起他来...
      可惜连最后一丝光也暗下去。
      没关系了。
      有些事这辈子注定无法圆满,就让遗憾都留在这里吧。
      如果有来生,只愿你我都能生在和平年代,家人幸福美满,别再遇见这诸多磋磨。

      父亲母亲站在桥头冲我招手,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回家。
      是啊,这是我十几年里,我夜以继日,未曾停息的念想。

      我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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