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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站台生离 ...

  •   “小姐,小姐!苏少帅他...”,我正在窗前看报,柳儿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
      她手里拿了个小而精致的绒布袋,直直奔到我眼前,脚下不稳,差点扑倒。
      自上次苏泓琛突然表白,我仓皇之中推拒说只做朋友便是最好,已有一月余。再见难免尴尬,期间我有意躲他,一来二去他也识趣地没再联系。
      想来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明白,聪明人之间也会相互留些体面。

      但眼下柳儿鲜少慌张成这样子,我心中一紧,担心那人有祸事发生,忙问,“你慢慢说,他怎么了?”
      “方才我买菜回来,街角有个小孩拦下我,同我说苏少帅已在北站候车。还说,苏少帅他此去也许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遂把这坠子赠予小姐你”,柳儿将那坠子取出摊在手上,一根闪着柔亮光泽的方丝银链下缀着那枚熟悉的银刻莲花。
      “苏少帅本想出发后再托人交到小姐手上,是他副官擅作主张,偷偷抽空找了咱街坊家的孩子传话。”柳儿急得跺脚,“他要走了!”

      我一阵心悸,不觉站起身,脚步匆匆向门外去,“他有说何事需要走得这样匆忙?”
      “他没说”,柳儿见状,忙为我拿上大衣手包,跟在后面小跑。
      “几时发车?”我锁好门,冲柳儿喊,柳儿已经跑出院子,在小路上招呼黄包车。
      车夫拉着车跑来,柳儿望一眼附近教堂的钟楼,“小姐,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等到赶北站,匆匆给进站口的黄马褂塞了小费,进得站台,我一眼便望见人群中负手立着的苏泓琛。
      他这次北上仿佛是什么要紧事,穿了一身戎装,还带了整队人马,声势浩大。
      他的亲卫队军纪肃然,自成两列,在寒风中沉默而立。有百姓快步从旁经过,总免不了要拿眼睛瞧上几下。
      苏泓琛背向我,不时同副官耳语几句。副官神色冷峻,相比之下他倒显得悠游自得,只是手一直覆在腰间。我知道,他手掌之下衣物覆盖处,放的是一把勃朗宁。

      我见此紧张情景,又想到他未遂的不告而别,不由生出怒意,拂袖上前。
      他副官眼尖,先瞧见了我,心虚地低了头欲走。
      我夺步站到银坠主人面前,开门见山直问,“你要去哪?”
      苏泓琛转身,望向我的眼里藏不住的惊愕慌乱,下意识低呼,“你怎么来了?”
      我不理会,扬起一直捏在手中的绒布小袋,又问,“苏少帅是要去什么刀山火海,竟要把它交予我?”
      副官早已遁走,苏泓琛望了一眼便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右手从腰间放下,无奈叹气,沉吟片刻道,“北边。”
      “北边战事正酣,你要去前线?”我盯住他一双好看的眼睛,希望这是他的玩笑话。
      “是裴勋和徐伯均起了龃龉。”他错开眼神,我意识到此番他是真的要去战场了,“裴勋不满徐督军独掌五省联军用兵大权,担心未来自己失势,于是先下手为强,让人偷袭了函谷关,眼下两边已经打起来了。”

      两个亲如手足的兄弟一夕之间成为敌手,我不知苏泓琛要如何抉择。
      只是不论他做何抉择,都不是易事,我问,“你有什么打算?”
      他见我神色凝重,便按住我肩膀,安慰似的,“我去前线并非要动刀动枪地拼杀,只是作为代表去谈判,要议和。你...不必太担心。”
      “撒谎,如果无事,你把这银坠子交给我是做什么?”我笑不出,戳破他即将赴险,“你是想着你母亲的遗物有了托付,即便是死了也可安心。”
      “哪有这么严重”,他一心虚便不敢看我,此刻他又佯装远眺,“古人都说,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而今我只需动动嘴皮子,便可轻取功绩,何乐不为?“
      “苏泓琛,你别那这些话来搪塞我。我十年前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来,我最是知道那是怎样的惨象。有过这样经历的人,无一不像死过一回。明明人人避之不及的事...”我抓着他的衣袖,再也说不下去。

      来得匆忙,我忘记戴上手套,现在捉在苏泓琛手臂的十指被冻得通红。
      方才我说话时,他一直低着头,想必是看见了。
      “你看你,又急着出门。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不管去见谁,都别这样匆忙。”他牵起我的手,坚决不提我方才所说之事,有些责怪道,“冻坏了吧,把手给我,我替你暖暖。”
      我眼中蓄泪,把手抽回,“你明明听见我说什么了...”
      他依旧装傻,笑盈盈道,“苏小姐给个机会吧,兴许这是鄙人最后一次烦扰你了。”
      他明知我此时最听不得这种话,却还是故意讲来。
      我乖乖递过手去。

      “总要有人去做的”,他将我手放进他掌心,再轻轻包裹,“十几年老友,为了利益眼下可以兵戈相向。你说得对,枪口不能冲着自己人。打这种仗,是军人的耻辱。何况中国积贫积弱已久,经不起内斗了。”
      “我知道,我不是来拦你的”,不安爬上心头,我隐隐觉得这会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我只是不喜欢你打算瞒着我离开。起码,你我还算是...朋友。”
      一月以前,我语无伦次地拒绝他时,说的是我与他朋友便是最好。
      “是是是,‘爱人间易生龃龉,不若朋友陪伴得长久’”,他也想起这句话,听我这样说,忍不住有些揶揄地笑起来,语气却怅然。
      我不知如何是好,没有说话,任由他牵着我在站台踱步。

      “还有则清,对,则清就是光耀。”他见我不言语,又自顾自絮叨起来,语气轻柔,像是在哄小孩子。
      可我不是小孩子,温声细语听进耳里,只换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难过。
      “这是他母亲生前给他取的表字,他母亲病逝后便鲜少有人再叫,只有他身边最信得过的几个兄弟还会这样称呼。”

      他用力呼出一团白气,再看我时,眼神清明坚定,“则清的事,我是一定要管的。不仅是为着在保定军校的同窗之谊,还因他雄韬伟略,不该为这种荒唐仗折损分毫。还有老裴,他看着沉闷,但胸中自有丘壑,不论时局如何动荡,他都能洞若观火。我此番前去,势必要保下二人。”
      “会的,你会做到的。”我点头,想起那枚银坠子还在我这里,便说,“我不要你这劳什子,自己的东西只管自己拿去放好。”
      苏泓琛按住我的手,“还是放在你这里,权当给一个我必须回来的理由。”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倘若我死了...”
      我伸手去捂他的嘴,他又笑起来,将我的手捉在胸前,道,“我是说倘若。倘若我死了,你就把它随便往苏州河里一丢,让水把它冲走。你顺便也忘了我。”
      “你不会的,你还要回来取它。你亲自来取。”
      “对”,苏泓琛一双好看的杏眼又弯起来。
      自我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笑得这样多。

      我终于觉得不舍。明知不可挽留,依旧不舍。
      我久违地再次体会生离死别是何滋味,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开口却化作一团白气,一声叹息和一颗泪。
      他用温厚的手掌拭去我腮边泪滴,“不要哭。帮我做件事吧。”
      我仰头问他,“要我做什么事?”
      “出发得匆忙,也没能向国恩寺求个平安福。眼下倒是想求你为我写一道”,他从怀里掏出纸笔,“霜儿小姐愿行方便吗?”
      我怔忡点头,刚问他要写点什么,就听见汽笛声作响,该发车了。

      列车员不敢催促,愁眉苦脸给副官使眼色。副官硬着头皮上前,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立正行了个军礼。
      苏泓琛抬手看表,然后微微颔首,对列车员说声抱歉,然后回身向我,道,“就写去年除夕那天,外白渡桥上,你的新年愿望吧。
      “愿天下黎庶万民,怀志者得志,怀土者得土,无苛政、无酷吏,國泰民安,疆土永固。”

      列车缓缓开动,苏泓琛快步跳上车,我手中笔不停,不觉一边跟着火车向前跑,一边翘首看着。
      他很快又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向我说,“别急”。
      我几笔写完,小跑着将字条递给他。他将字条收进贴身衣袋,向我道谢。
      列车不知不觉开出好远,我已跑得气喘吁吁,柳儿在身后劝我不要再追。
      我停下来,看他在视野里渐渐变小,忽然想起还有话要问,便向他离开的喊道,“我写的符,会好用吗?”

      太远了,真的太远了。我看见苏泓琛两手聚拢在嘴边,向我喊了什么,可是那声音早叫风裹着吹散在寒冷的空气中。等传到我这里,只剩模糊的一团。
      火车也渐渐驶出视野。我久久伫立,始终没能等到答案。

      我捏紧绒布小袋,里头莲花的纹路硌得我手痛。
      不知他何时能发现,字条背面,有我私心加的一句“愿你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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