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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银刻莲花 ...

  •   谭司令和沐小姐订婚的事轰动全城,我有意在家中回避,却发现避无可避。
      一连几日各大报纸的头条都与那二人相关,清早报童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我耍小孩子脾气一般要柳儿为我准备可以塞住耳朵的棉花,可等到她真的将那一团雪白拿到我面前,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与可怜。
      加之大华电影公司最近似是有些不景气,我的工作变得很少,不必再日日去片场忙碌。人一闲下来难免胡思乱想,伤心难过。
      如此这般,我便动了离开上海的心思。

      冬天又要来了,我挂念小桃体弱多病,也担心其他孩子缺衣少食,就想着先确保他们今年过冬无虞再行离开。
      恰好上海的妇女联合会最近要办个扶助饱受战乱之苦的儿童的基金会,打算就在七宝老街开场。理事黄女士和其他几位女干事知道我关心那里的孩子,就顺手也给我发了信函邀我去参会。
      因为前缘情断便整日足不出户委实有些软弱。我想着这次赴约,除了可以帮孩子们过冬,还可好好将自己在上海的日子做个了结,便欣然应邀前往。

      谁知好巧不巧,在那遇见了熟人。
      只是这熟人,一段时日未见,穿衣风格大变。远远的,我便瞧见苏泓琛着一套深浅灰的竖条纹西装,戴一副金边眼镜,手里还拿着照相机。样貌出众的青年在一群妇女中间,文气儒雅又稍显紧张。
      我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招呼,“苏少帅今天是要演哪一出?”
      他见是我,眼睛瞬时亮起来,“霜儿”二字刚出口,就像又想起什么似地收了声,还把我拉到一边人少处。
      我叫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逗笑,抱臂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微微向我俯身,悄声道,“霜儿小姐,我现在是苏记者...”
      话音未落,不远处会场便有女干事喊他去帮忙拍照留念,苏泓琛冲我眨眨眼睛,风一般跑远。

      过了一会儿,这人又一路小跑过来,不待我问,就倒豆子般开口,“前段时间,你闭门不出,任凭我怎么软磨硬泡,柳儿就是不肯放我进门。
      “又好到冬天了,我知道你肯定放心不下小桃他们。我没别的办法,只好没事便来七宝老街看看,期望能够遇见你。”他不时瞥一眼会场方向,孩子气的脸写满委屈,“凑巧前几天听说妇女联合会要在这儿办一个什么慈善基金的开场仪式,我想也许你能来呢。军人身份实在不方便,我便扮记者托朋友帮我‘安插’进来。这不,真就叫我等到了。”
      远处又有人招呼他去“工作”,他留个背影给我,边跑边扬声道,“一会儿一起喝个咖啡吧。霜儿小姐,一定等我啊!我有故事要说与你听!”

      会后,想着苏泓琛口中的故事,我安顿好小桃他们,便同他坐黄包车去了东海咖啡厅。
      落座后,望着对面文绉绉的青年,我笑问,“苏记者,会用照相机吗?”
      “别别别,霜儿小姐又拿我寻开心”,他脸上透出一点不好意思神色,随即眼中闪过几丝狡黠,“只是与其称我作‘苏记者’,莫不如直呼我名,泓琛。”
      他这人总是不肯吃嘴巴上的亏。

      我失笑,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岔开话题,“不是说有故事?”
      “哦!”他有点悻悻,但很快开口,“对,其实...我其实早就认识你。”
      “早就认识?那是在什么时候?”我以为沐家舞会上并不算体面短暂一刻就算初遇。
      “军校刚毕业那会儿,光耀他爹入主上海之前,我、光耀还有老裴曾在这儿待过小半月。
      那时候你还是个学生,穿制服,戴校牌,梳两根很长的辫子。”他伸手在腰间比划。
      左不过三年,学生时代于我却已远如隔世,“我那时候的样子,你还记得?
      “你什么样子我都记得”,他抬手扶了扶眼镜,转过头去看窗外码头边立在船坞上的海鸥,“因为你什么样子都很美。”
      初冬的阳光扫在他侧脸,叫我看见他耳尖微微泛起的薄红。

      因着这样那样的缘故,我始终不愿让旖旎之意存于我与他二人之间,便同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他眼神暗了暗,状若无事继续道,“我与你的第一面是在七宝老街。说来也巧,当日我是去那修我母亲遗物的。”
      我心里一紧,原以为他这样骄傲恣意的人,定是家中受尽父母宠爱的骄子,没想到他母亲却离世已久。

      他不看我,盯着咖啡杯中袅袅升腾的一缕热气,道,“刚出店门,就看见一个姑娘在给那群小乞丐分吃食。那时我便记住你了。后来我也常去七宝老街,大概是没有运气,再也没看到你。不久后你演了电影,我便和整个上海滩都知晓了你的名字。再后来你我在沐家舞会遇见,本想着第一时间告知你我的名字的,没想到你没给我这个机会。”
      苏泓琛轻笑,眼睛盛满愉悦,“那时的我是不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的我可以坐在这里,和霜儿小姐面对面喝咖啡的。你我相遇相识,谁能说这不是缘分呢?”

      “抱歉,我不知道你母亲...”,我无心他原本要讲的故事,忽觉自己真有些对不住他。
      他愣了片刻,摇摇头,将挂在颈间的项链扯出来给我看,项链末端缀着一个土作坊打的银刻莲花。已有年头的手打银坠跟那根簇新的方丝银链显得格格不入。
      苏泓琛手指轻抚莲花纹路,“这是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了。我丢不得,要一辈子带在身边。”

      “既然如此眷恋亲情,你为何不回西北?”我不解,“那里还有你的父帅和兄弟姐妹。眼下时节,不论如何,同家人在一处,总要比独自漂泊强上许多。”
      “家人?”他不屑哼笑,冷冷道,“母亲去后。我便没有亲人。”
      “不是还有苏大帅...”
      “是,人人皆知我是苏景山的儿子,好像顶着他的名头于我便是天大的运气与恩赐。”青年两柄利刃似的秀眉紧蹙,一字一顿,“只是无人知道我十三岁去保定军校,并非外界传言是苏景山想锻炼他的小儿子,而是我为了离开苏家,偷偷报名逃过去的。”

      我讶然,忍不住问,“怎会这样?”
      苏泓琛抬手摩挲颈间银坠,“早年我母亲在戏班唱戏,苏景山看上我母亲美貌,便花言巧语哄骗她嫁与他。我母亲信了他的鬼话,待到过门当天,才发觉这位苏大帅已经有了四房姨太太。”
      他故作轻松,脸上满是戏谑,声音却微微发颤,“真是自诩风流,实则下流。
      “戏班是下九流,加入苏家后我母亲毫无依仗,只得任苏景山摆布。不久后母亲便怀了我,只是她自小体弱,经不起生产的折磨。
      “好容易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诞下我后,她身子和容色就都大不如前了。色衰而无爱,又没有娘家的撑腰,苏景山很快冷落了母亲。
      “后来...后来母亲生病,苏景山却不肯找医生来诊治。再后来...母亲临走前给了我这枚银坠子,说它会代她一直陪着我...”,他终于说不下去,眼眶通红地扭过头去。
      我听得心碎,上前去握他正发抖的手,他无声用力回握。

      待再开口时,他声音已平静许多,“母亲去后,无人护佑我,而我怨恨苏景山背弃我母亲,不肯同他示好。他子女众多,一开始自然不甚在乎,只是放任我自生自灭。后来嫌隙与日俱增,终于一日我在他寿宴上又惹恼了他,他便彻底厌弃了我。不过是碍于苏家的名声,他没将我扫地出门罢了。”
      他眼中又透出那种令人伤心的冷漠,我知他在隐忍强撑,他一贯温厚的手掌此刻正颤抖着微微浸出冷汗。我心刺痛,不知不觉落下两滴泪。
      “你说,若没有他首肯,怎会连府里的下人都将我像乞丐一样呼来喝去?我姓苏,是他苏景山的亲骨血,可这亲骨血却在苏府后院的柴房生生住了两年。”
      半晌,他又轻轻道,“我与他早已没有父子情份了”。如此锥心的话,他却平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我听他冷声冷调讲完这段旧事,心口犹如压了巨石般呼吸不畅。
      他此时回过神来,见我哭过,不由手忙脚乱,“我真是该死,让你听见这些不愉快。”
      我摇头,想说不是这样的,又听他懊恼道,“知你最近不开心,本想逗你笑的。抱歉,叫我给搞砸了。”

      这些天的委屈难过和方才对他的抱歉与感动混作一团,我鼻头一酸,再也忍不住眼泪。
      自觉失态,我抽身想走。苏泓琛却先我一步绕过桌子,快步走到我身边,然后半跪下来,虚虚地用胳膊圈住我。
      我僵在一处不知作何反应,只好呆呆地问他要做什么,他不应声,胸口却起伏得很剧烈。

      半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苏泓琛低声同我说,“霜儿,让我来陪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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