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不来》太福福福

14、前缘尽断

　　不安应验得是如此之快。
　　那天早上，柳儿被我关在房间外，我握着电话，却迟迟拨不出一个号码。又觉得口中苦涩极了，想给自己倒杯茶来喝，却打翻了茶壶。
　　柳儿忙推门进来，见一地狼狈中不知所措的我，没说什么，眼圈就先红了。
　　小叔叔爱沐小姐。
　　他把这件事昭告天下，说他要巧取豪夺，要徐沐两家十年的婚约作废，要整个上海为之震动，还要公然与五省联军的督军为敌。
　　报上的铅字，字字扎眼。

　　我拼命回想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他俩相处时的场景，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小时候我跟着他四处漂泊时，他看向我的那双疲惫但温柔的眼。
　　当真是少年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而现在，有一瞬，我竟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这篇报道一出，沐小姐与徐督办婚约作废的责任，便全都可以算在他头上了。
　　为了沐小姐，竟将自己置于这样凶险的境地。
　　我驱车前往华商总会，想把事情弄明白。一路上，我心下祈祷这又是他的什么计谋，甚至是他中了什么圈套，或者遇到了什么麻烦，是迫不得已下的选择。

　　沐小姐办公室里，那张早报被叠放在桌角。她好像料到我会来访，笑着问我要不要喝茶。
　　我只是着急，急着搞清楚她是不是因为不想和徐光耀结婚，才拿小叔叔当作幌子。
　　沐小姐大约没想到我问得如此直白，愣了几秒钟才道，你这么了解他，他怎么会傻到甘心被别人当幌子？
　　她只知她的谭司令算无遗漏有傲气，不会用真感情做戏，断不知我却偏是个甘心给人做幌子的。
　　其实我明白，只要我说一句不愿意，小叔叔便不会继续这么做。可小叔叔他救了我的命，我是要报恩的。

　　沐小姐夹了几叶龙井到茶杯里，又用温水泡过，香气袅袅溢出。她笑着看我，伸手示意我喝茶，而我只是呆坐着看那墨绿小叶慢慢在水中舒展。
　　原来他不再用沸水泡龙井，也是从沐小姐这里学的。
　　他的确是爱沐小姐的，我又瞥见案头的那份早报，“他为了你，愿意付出一切。”
　　沐小姐望向我的眸子很亮，带着笑意，却严肃坚定，“为了他，我也愿意付出一切。”
　　我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很羡慕沐小姐，羡慕她的诚恳与勇敢，羡慕她从未被小叔叔当作一个孩子，羡慕她目光所至的人也将爱意倾注在她身上。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样坦荡无畏。

　　茶喝过了，我也在没什么话要说。沐小姐请秘书送我下楼去。
　　我站在商会外，回过头去看大楼三层临街的那扇窗，沐小姐正在窗后向我挥手致意。
　　我知道那场只在我一人心里激烈绝望的比赛，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幕了。
　　沐小姐玲珑心性，今天我来拜访的事，她自然不会主动向他提起。

　　我爱他，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任它成为一个秘密。
　　十日后，小叔叔登门拜访来送请帖。是他与沐小姐的订婚舞会。
　　他对我说他要与沐小姐订婚时，我别过头望向窗外。短短几日而已，行道的梧桐，叶子竟然几乎落尽，零星有挂在枯枝上的，也在秋风中显出可怜来。
　　他觉察出我情绪不对，想抬手抚我发顶。
　　我慌张地躲开，不想去看他微微惊愕的眼睛，只是告诉他，公司为我接的新戏，要我演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我刚读完剧本，只是在替她伤心。

　　他放松下来，笑着说他将来一定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我这回终于跟着他笑了。
　　他不知这十年我是怎样地爱着他，可这十个月里，我却眼见着他是怎样爱上了沐小姐。
　　夕阳照在对面的屋角，折射出一层泛着红的淡淡金光。
　　太阳就要落了。
　　我望着那如血的残阳道，“请帖我收下，不过那日有事，舞会恐怕去不了了。”
　　他很惋惜的样子，叮嘱要我注意身体。
　　这很好，他没看出什么端倪。
　　于是我又对他说，“沐小姐很好。你要好好对她。”
　　“我知道。”他一双凤眼亮晶晶的。

　　十年，我不是没见过他高兴的样子，只是他现在流露出一种我以往不能想象的生动——像个孩子，或者说他本来也不该有多沉稳老成——这是沐小姐的功劳。
　　“遇见婉卿，是我的幸运。”他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他懂他的爱人。
　　我报之以微笑。
　　我努力笑着看他下楼穿过堂前小院，笑着看他在院门前冲我挥手，笑着看他坐上汽车，汽车渐渐远去......

　　玹霖。
　　这称呼我从未说出口过，但在我舌尖心头已滚过千千万万次。玹霖，玹霖。
　　我曾以为凭借我与他那数不尽的过往，点滴凝聚，有朝一日，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这样称呼他。只是，眼下任凭我怎样搜肠刮肚地想，我和他的回忆，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变得那样模糊稀疏。我恍然惊觉，他早不再向我展露亲情之外的笑意，他所有的情深意浓，百转柔肠，大概都只给了沐小姐。

　　大梦一场终将醒。他鲜衣怒马乱世闯天下，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十年不曾回头一顾，已经走了太久太远，只留我始终被困在原地。
　　我知道，我不会再有如此称呼他得机会了。
　　思及此，内心苦极，苦到没有眼泪，只有雨水不停滴落模糊了视线。
　　我就这样倚墙站在雨中，听见自己从胸腔深处发出声声叹息。柳儿来了又走，我失了魂一般视若无睹。

　　远处天边已泛白，太阳似是比昨日又晚来一些。
　　我发觉自己浑身上下被冷雨洇湿了大半。
　　又是一年深秋将尽，上海的寒冬漫漫，何其难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