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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红色药丸与梦游仙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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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踉踉跄跄地走到洗手池前,这一路上他始终低着头,让安吾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洗手间的墙面铺着白色瓷砖,银色的水龙头嵌在墙壁上,金属底座里嵌有两个小圆片,红色和蓝色,热水与冷水。
这一幕唤醒了坂口安吾的某段记忆:在某部电影里同样有人把两粒药丸递到主角面前,吞下蓝色药丸,故事至此结束,你会在床上醒来并继续彷徨;吞下红色,你就留在梦中仙境。他的意识短暂地恢复了,这一秒内他有权做决定。
松开手里握着的影碟,他就能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陷阱里逃出去,但错过这次机会或许就再也无法重来。
坂口安吾被压抑了许久的意志在这个刹那得到了解放。
红色还是蓝色?
梦境还是清醒?
电影里的主角选择了红色药丸,可安吾从不觉得自己有当主角的命。主角可以是太宰治、江户川乱步或者其他任何人,但不会是他。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三流人士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较高下,安吾的嘴角上扬,他在微笑,这个笑容也同样浮现在陀氏的脸上。
他看着自己朝水龙头伸出手,这一秒钟陀思妥耶夫斯基停止了思考,任由安吾以自由意志做出决定。
水龙头的把手转向左边,红色。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吗?”他不住地在心里追问着自己。
哗——
热水从水龙头里涌出,蒸汽很快充满了整个洗手间,他将手伸到水龙头底下掬起水拍到自己脸上。热水让他感到稍稍好受了些,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头,坂口安吾也正视着前方。洗手间的镜子被蒸汽蒙上了一层水雾,无法看清镜中人的身影。
朦朦胧胧的人类形象,看不出是他还陀氏的相貌,他看着镜中人模糊的面孔正在回望着他,嘴里低语着一个名字:“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安吾伸手抹去了镜子上的水雾,他看见镜中的自己有着与陀氏分毫不差的相貌,“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如是说道。
安吾觉得现在自己的状态好极了。
……
“他怎么样了?”
尾崎红叶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紧盯着坐在地板上的坂口安吾。
“不知道,他这种样子已经保持了一分钟左右,坂口的异能需要花这么长时间吗?”
红叶摇了摇头,她本来是因为情绪焦虑才忍不住过来察看情况,结果看了之后心情变得更糟了。
……
走出洗手间的坂口安吾与先前的状态判若两人,迈开脚步时他的身子还不住地打着晃,酒精牢牢地束缚着他的头脑。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至少他自以为如此。
安吾毫不费劲地在门廊旁的一张小圆桌上找到了自己带来的见面礼,他将手伸进纸袋,拎出一瓶沉重的伏特加酒。厚玻璃瓶上贴着张手写的酒标,看不清产自何地。
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的阴霾悄然散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才是这段记忆的主人。
或者说,他才是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带着酒瓶回到餐桌旁,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安吾终于能看清陀氏是怎样在每个人面前饰演不同的角色。他的视线与狱寺相交时不经意地流露出了疏离与孤僻,似乎并不想和对方深交,而当笹川了平大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劝酒时他的目光又变得真诚热烈起来。同桌的女生(好像叫作三浦春)似乎对俄国人的生活习惯很好奇,他则乐于扮演一个神秘又多闻广见的异乡人。
等到酒瓶轮转到彭格列十代目面前,他又冒冒失失地站起来替对方倒酒,活像个刚入职场的菜鸟推销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每个手势与眼神都在暗示着自己与人无害,连最排斥外人的狱寺都渐渐地放松了下来。越是与他相处,安吾越弄不清哪个才是陀氏的本性。
或许全都是?
“在我们俄罗斯有个男子汉间的酒桌游戏。”他不经意地对小春讲起了俄国往事,“男子汉”三个字顿时激起了了平的挑战欲。
“是什么是什么!”他大声地催促着陀氏说下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往自己与对方的杯里添满伏特加,竖起一根手指开口解释道:“俄国人曾有段受穷挨饿的日子,农夫们因为囊中羞涩买不起下酒菜,只好用气味来下酒。”
“气味也能下酒?”三浦春托着腮好奇地询问。
坂口安吾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就像他曾亲身经历过般一清二楚。“他们喝伏特加有一套特定的流程,首先——”他拿起酒杯,听到说话声从自己口中传出来。
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干杯!”他对着了平将酒一饮而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笹川了平是个从来不拒绝挑战的人,他当即跟着陀氏也灌下一杯。热烈的伏特加酒冲进喉咙,醇厚而辛辣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散开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拿起篮子里的掰成两半,将其中一份递给笹川了平,“闻一下面包!”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让人难以抵抗的魔力,陀氏将面包凑近鼻尖用力吸了一下,谷物的芬芳让酒的余韵变得更富层次。笹川了平狐疑地跟着嗅了嗅面包,反倒是狱寺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也曾听过这种游戏。
“舔一口盐——”桌上没有盐瓶,他在餐盘里捻了片切火腿咀嚼两口便吞了下去,“再来一次!”
俄罗斯人的酒桌游戏简单粗暴,轻易地挑起了笹川了平的好胜欲望。不光是他,彭格列家族的其它成员都开始很感兴趣地观看起陀氏和了平的对决。甚至连对陀氏满怀敌意的狱寺都尝试了一轮,不过伏特加不合他的口味。
一斟一酌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不觉地融入了彭格列家族的餐桌环境,让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他身上。唯独沢田纲吉是个例外,他婉拒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邀请,抱着一罐可乐坐在桌旁看热闹。高烈度的伏特加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胃里、血液里、头脑里燃烧了起来,先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推销员已不见踪影,站在酒桌旁的那个人充满自信,每个举动都让他成为全场的焦点。在这种强烈情绪的冲击下坂口安吾逐渐淡忘了此行的目的。
我即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这样想着。
酒意与回忆汹涌而至,一帧帧画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脑海里衔接成倒叙电影,他回忆着自己走进彭格列家族前看到的情景,他注视着自己倒退着坐上出租车。汽车逆行在马路上,车窗外下了点小雨,雨滴从地面斜着飞向天空。公园里有几个小孩大喊大叫着玩棒球,球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突然弹起来撞向击球手的球棒,随后飞进投手掌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精准地回忆着自己来时的每一幕画面,不断变幻着语言来诠释自己所见所想。上一秒他在用俄文琢磨冰淇淋吃蜜瓜口味还是巧克力口味,下一秒用日语向司机道出自己的目的地。安吾无力反抗,他眼睁睁注视着自己的回忆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侵染。一杯纯水里滴入一滴颜料,整杯水从此具有了颜色。
“我很好奇,‘魔人’也会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吗?”
他和太宰治并肩在马路上倒退着散步,影院墙壁上挂着《大逃杀2》的宣传海报,主演仍然是藤原龙也。
“电影这种东西很具有欺骗性呢。”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搭理他,但太宰治依然滔滔不绝地进行着独白,“明明是一连串静止不动的画面,只因为我们的眼睛跟不上它们的移动速度,就把它们当成了会动的画面。几年前好莱坞有部大作提到过这种事,讲的是一个放映员悄悄把几帧成人向的胶片接进了电影里,观众虽然没人能看出来,潜意识里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此依旧置若罔闻,他双手插兜伫立在海报前,凝视男主人公脖颈上戴着的炸弹项圈。
“敏锐如你也没法克服身体上的弱点,在电影银幕前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也不对,我有个朋友的异能可以阅读残留在物品上的记忆,没准在他读到的记忆里画面有快有慢,没准他能读到电影里藏着的那帧胶卷?”
“原来你有朋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奇心来得很不合时宜。
“算是吧,以前有过。”太宰治平静地回答。
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真不幸,恐怕他们不会活得太久。”
“一个确实已成故人。”他脸上带着一戳即破的假笑。
我是——
“幸好另一个还活着。”
……坂口安吾?
宿醉的酒客迎来了房东太太清晨的第一桶冰水,安吾猛吸一口气,这次灌进肺里的是清凉新鲜的空气。
我是,坂口安吾!
“电影……胶片……速度……”
瞬间的清醒已足够让安吾分辨虚假与真实,他终于走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阴影。
“很久没见了,‘魔人’。”太宰治礼貌地向陀思妥耶夫斯基伸出手,但安吾抢先一步上线,握住了太宰伸来的手。
“异能·堕落论!”
太宰的那只手以极慢的速度坚定地伸向安吾,此刻安吾心中充满懊悔:如果自己能更早地向他伸出手就好,道歉、下跪、向自己的脑袋开一枪,只要能让太宰听到自己悔意无论怎样都好。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在他与太宰周围开始分崩离析,时间几近静止,坂口安吾握住了朋友伸来的手,用尽所有精力在陀氏放慢的记忆里搜寻那虚无缥缈的一帧。
二倍、四倍……慢放的记忆里连空气呼吸起来都是块状的,安吾的肺里填充着有棱有角的氧气,刺痛肺腑的同时也让他继续保持冷静,十六倍的慢速度,他已经遗忘了时间为何物,只知道要将陀氏的记忆定格成一帧帧的胶片。软弱无力的坂口安吾,正在挑战太宰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未能察觉的谜题。
眼膜异常干涩,视野却清晰得不可思议,最容易错过的视角是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在哪里?
他凝视着太宰治的双眸,那对眼睛映出了一切事物的答案。太宰的眼瞳倒映着他面前的人与物,本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占据的位置上却出现了一个无人认得的老人。
终于。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