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蝉梦鲸记》少城时雨

35、肥遗肉

　　被埋进地里的那一刻，苦轮尚还没有预料到之后所会产生的那些恐惧。
　　村里接连经历瘟疫与大旱，村民死了一大半，寒蝉寺本就没什么信众前来供奉，这几日更是连充饥的树根都再难挖到，小徒弟磨破了双手挖出来的树根太老，用火烤了许久依旧难以下咽。
　　即便如此，这一碗烤树根也是来之不易，苦轮知道小徒弟就连这烤树根也大半给了自己，而他却对自己言说早已吃饱，此时一个人躲在禅房里默默看着佛经，就连大声诵读的力气或许都没有了。
　　出家人本不可诳语，可是苦轮却实在不忍呵责他。
　　望着面前的那碗树根出神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村民哀声哭喊的动静，这几日总是能听得尤为真切。
　　早已无人再上这后山的寒蝉寺来了，村民们都自顾不暇，那死去的人都被草草掩埋，就连后事都没人再有心思去办，至多不是情义厚重点的亲朋好友悲痛地哭上几天，然后作罢。
　　苦轮觉得很是疲惫，或许是自己已经年迈的缘故，那面前的树根竟越来越模糊，不多时，自己竟沉沉睡去。
　　“你想救他们吗？”
　　耳边传来一阵声音，很轻，但却听得很是真切。
　　苦轮睁开眼，自己不知何时竟端坐在百里外的雪山之中，只是却并不感觉寒冷。
　　身边的声音复又响起：“你坐进缸里，让村民把你埋起来，七日过后，便会天降甘霖。”
　　苦轮四下找寻，却看不到说话的人。
　　然后，自己便突然醒了过来。
　　似乎是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苦轮连面前那碗烤树根都来不及吃，便匆匆起身下山，找到村长，然后告诉村民：老衲有法解这旱灾。
　　法事在热闹地举行着，这动静根本不似已经处于崩溃灭亡边缘的一群人所能搞出来的，又或者大家都在进行着最后的狂欢，仿佛置身于半睡半醒之间，至少，再最后做上一场美梦。
　　埋上土的刹那间，整个世界被一片无尽的黑暗所包围。
　　苦轮尽量保持着坐定的姿势，但其实即便想动，他也完全无法动转，缸里太过狭窄。
　　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了一片死寂的空冥宇宙之中。
　　苦轮开始在心里默念各种经咒，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悲咒、地藏经……可是越是念诵，心里却越发急躁起来。
　　村民会得救吗？呼吸开始不畅起来，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憋死？真的会天降甘露吗？小徒弟今后怎么办……
　　杂念越来越多，苦轮睁开眼。
　　但是四周一片黑暗，悄无声息，于是苦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睁开了眼。
　　睁眼的刹那间，心里一点小黑点却急速膨胀开来。
　　苦轮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埋下地多久，或许1天？3天？又可能只是刚被埋下来一个时辰不到……时间的概念已经在脑子里不复存在。
　　苦轮突然想呐喊，但却发现自己连嘴都张不开。
　　苦轮想要用枯瘦的手臂去掀开头顶的泥土，但是整个身子却完全无法动转。
　　苦轮甚至已经连用默念经咒定性的想法都已经不再有了。
　　关于死生，关于救渡，关于所有的信念，在一瞬间突然就被心里的那个急速膨胀开的黑影全部吞噬，什么都不剩，唯独剩下莫名的恐惧。
　　这恐惧一旦爆发，就无从控制。
　　偏偏自己动转不了，呼喊不了，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恍惚间，耳边又响起了梦里的那阵声音，只是苦轮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将死前的幻听，还是自己不觉间又入了梦。
　　“真好吃……嘻嘻……”
　　那个声音说道。
　　“你的恐惧，真好吃……”
　　苦轮想要质问，你是谁？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会觉得恐惧好吃？
　　但是却无法出声。
　　“你知道吗？”那个声音似乎因为美味而变得满足，“你可以去遇到我的那个雪山，那里有一条濒死的肥遗，你吃了它，不仅可以结束旱情，还能拥有无上的法力。”
　　心里的魔，来无影去无踪。
　　前一刻，自己只是为了生出恐惧来喂养它的猎物。
　　但是，突然之间，臣服以后，自己又成了它的仆从。
　　苦轮只是觉得自己的道在瞬间被击碎，因为自己想吃那肥遗，为了结束旱情，为了救渡灾民，为了结束这个让自己无比恐惧的无明地狱。
　　心念一闪之间，自己突然可以动转。
　　苦轮睁开眼，自己又坐到了雪山颠上。
　　面前有一处山坳，开阔平坦，却见不到人影。
　　山坳里躺着一只巨大的异兽，那是一只巨大的蛇。不对，是两只。
　　还是不对，那是一只有着一个巨头，却长着两个身体的怪蛇。
　　蛇的身躯太大，长约几十丈，浑身泛着异光。
　　此时，它在山坳里挣命翻滚着，似乎想要跃起，却又没有太多力气，渐渐气若游丝，快要死去。
　　苦轮毫无恐惧地向着肥遗走了过去。
　　与其说是毫无恐惧，倒不如说内心空白，仿佛身躯不过是一架傀儡，被看不见的丝线拉扯着前进。
　　肥遗瞧见了这个渐渐走近的微不足道的人，眼里露出了凶光，但是它却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这个身披袈裟的枯瘦老和尚。
　　苦轮伸出了手。
　　那手忽然变得巨大，像一只巨型的鸟爪，向着肥遗抓去。
　　血肉纷飞间，手里已经抓过来一把鲜血淋漓的肉块。
　　肥遗痛得嘴里嘶嘶狂鸣，却又无可奈何。
　　苦轮望着手里的那坨肉，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只是似乎内心依旧在拼命抗争，将它们阻挡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吃下去。”那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呼唤。
　　转瞬之间，和着血的肉便进了嘴里。
　　这是一种苦轮从未体味过的滋味，苦轮拼命地干呕起来，但是那些血肉还是带着鲜甜的滋味顺着食道滑进了胃里。
　　苦轮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百十里的路，自己竟然不多时便步行回到了寒蝉寺，然后看到了小徒弟被村民砸得稀烂的尸身。坐缸后雨也没有及时到来，愤怒的村民便迁怒于寒蝉寺。
　　“人各有天命。”苦轮这样说道。
　　然后，真的下起了大雨，村里的瘟疫居然也立时好了。
　　入夜后，感恩戴德的村民们在庆祝累了后，纷纷回到了山下房舍里休息。
　　苦轮坐在禅房里，并非打坐参禅，却静默许久。
　　想要翻开面前的佛经，但是手还没有触碰到佛经，内心便生出了许多的抗拒情绪。而更让苦轮恐慌的是，能闻到自己身体散发出来的隐约的尸臭。
　　苦轮抱出了寺庙里存放的所有线香，将它们全部在禅房里点燃。
　　烟熏火燎间，那股子味道似乎才稍稍被压制了下去，但是一旦走出这禅房，那股子尸臭便又浓烈地袭来。
　　“接下来，你可以吃人肉试试。”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苦轮闭紧了双眼，一动不动。
　　“你已经摒弃了佛道，现在是我的信众了。”那个声音听起来很是悦耳，“只有吃了人肉，你才能抑制住自己身上的味道，才能保持法力庇佑这里还活着的人。”
　　苦轮脑海里又浮现出了白日里村民们一边对着自己尊称“肉身佛”一边顶礼膜拜的场景。
　　小徒弟的肉比起肥遗的肉来，似乎更为甘甜美味，只是苦轮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甘美的滋味，他只是不想被村民知道自己的尸臭，他想继续庇佑这里还活着的人。
　　苦轮嘴里嚼着小徒弟的血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却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中，他似乎能看到那份自己没有来得及吃的烤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