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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延嘉 ...

  •   初夏时节。我穿着轻薄柔软的纱衣,闲来无事,倚坐在新漆的回廊上,半翻着手中的书,时而望着殿门前移来的几株芙蓉。新来的宫人青玉和小禾,站在不远处,轻轻摇着扇子,时而有习习的凉风。
      延嘉殿,是我受封婕妤后,陛下亲赐的宫室。延嘉,是美好永延的意思,又离甘露殿很近。我喜欢这里的端庄大气,陛下赐给我很多金银器物,首饰衣衫。若不是我不想太过耀眼,陛下恐怕会把宫中府库里最好的东西都给我。
      一时间,我似乎真的成了宫中的宠妃。这半年多来,他时常用一个皇帝的方式宠爱我,我也与他一同沉浸在这人间极致的富贵温柔乡。
      丹云带着笑,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如今是我宫中掌事,更加练达。只遗憾上次的事,还是给她留下了些伤,虽然没影响到行走,但阴雨寒凉时总会疼痛。
      “婕妤,这是陛下差人送来的含桃。今年天旱,御苑采得很少,听说还比往常的酸,所以陛下特地又送了些酪浆来。婕妤尝尝吧。”
      “陛下真的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宠了。”我笑着,往嘴里放了一颗,“哎呦,还真是酸的。对了,兕子那里送去了没有,她是最喜欢含桃的。”
      “公主这些日子又犯了气疾,咳嗽着,御医说了,不敢吃寒凉的东西。”
      “公主是怎么回事?一会儿陪我去看看她吧。对了,不如把这含桃去皮,细细炖煮,再用些润肺的青梨、枇杷调成羹汤,好歹也让她尝尝鲜呢。”
      “也给陛下备上一份。万一他会来呢。”我赶忙补上一句。心中暗笑,那一年,陛下还用差不多的事取笑我,可如今,他却时时刻刻都在我心中了。
      我和丹云一起动手,不一会儿就打点妥当,丹云陪我来到兕子宫中。我给她带了些诗笺,怕她病中寂寞,无事的时候可以把玩。还没入殿,就听到晋王李治和御医的声音。
      “晋王,公主的气疾……和文德皇后当年很是相像。只怕是传自母体也说不定。”
      “啊?有这回事?御医,你细说说看。”
      “这脉象上看的确相似得很。公主若犯起病来,比皇后更重些,但因为年小,去得也快。所以看着不妨事,但内里却要好好条理才是。”
      “这……可禀明父皇了吗?”
      “尚未啊。未有确切的把握,臣也不敢造次。晋王殿下平日一定要多多劝慰公主,不可劳累,也不可贪凉。”
      “好。御医好走。”
      我听了心中一沉,但也不愿多往坏处想。晋王见到我,脸上神情倒突然变得庄重起来,“徐婕妤”,他称呼我的封号,未像从前那般唤我姐姐。
      “见过晋王殿下……”我亦向他还礼,“你也来看望公主吗?”
      “是啊,走,一起进去。”晋王招呼我。
      “兕子,可好些了吗?”我俩快步走到榻前。
      “好多了,徐姐姐,九哥,谢谢你们来看我。”她脸色不好,想来那股病劲儿还没过去。
      “你病了,我自然惦记。恨不得时时在这儿照顾你呢。”
      “你就骗人。你现在整日就知道父皇,哪里还顾得上我。”兕子嗔怪道。
      “好啦。服侍你父皇,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啊。我当然要做好。还有,一切他关心的,他疼爱的,我也都要保护好,是不是?”我抚着兕子的脸,疼爱的说。
      “哼,我知道。所以他喜欢的,他疼爱的,我也保护好了!”她故意拖长了声音。
      “那上次的事情,我就再谢公主一次。这含桃做的羹汤,也是特意奉给公主的。好不好?”
      “徐姐姐!你要说多少次才罢?再说,你还应该谢谢九哥,是他让我一定要护着你的。”
      我倒是吃了一惊,回头看着李治那白里透红的脸庞,连忙起身行礼,“多谢晋王殿下照拂。”
      “徐姐姐……别……不用这般客气。我不常在内宫,只能托兕子帮忙了。”
      他们兄妹,稚子情怀,宛若这宫廷中的一阵清风,看不到半点争斗和权力的影子,全然都是真诚与纯净。怪不得,陛下会这般疼爱他们。
      “你好好歇着,我改日来陪你下棋,好不好?这羹汤趁热喝,千万别凉了。”我叮嘱了兕子一番,和晋王一道出来。我第一次和他独处一处,他始终与我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他红着脸问我,“徐姐姐,父皇近来对你很好吧。”
      “是。很好,谢晋王关心。”
      “父皇……他……他真有福气。”李治的目光刻意错过我,话也说得小声。
      “不,是我的福气。”我不愿确认其中是否有什么其它的含义,只是微微低头,面露微笑地说着。
      “去吧,有空多来看望父皇,还有兕子。”我也叮嘱他。
      他还想说些什么,嘴唇也一张一合,却忍住了,“婕妤放心。”
      我自然也能品读出这其中有些许的不自在。这些看似普通的话,竟道明了我们在身份上的千差万别,我虽与他同年,但已然是他的庶母。
      待我回到延嘉殿的时候,却看门口多了许多内侍宫人。原来是陛下驾临,我连忙快步进入殿中。
      我后来才知道,为什么我晋为婕妤后,仍然身任女官。陛下其实是很少来后宫的,而只有女官才能入甘露殿、两仪殿当值,陛下想要多见到我,便只有劳动我,让我继续做些当值服侍的事。
      “臣妾拜见陛下。”我向陛下行礼,看他已然在闲适的尝着我做的含桃羹。丹云心细,将这羹一直冰着,陛下来时刚刚好。
      “快起来,惠儿,你去看兕子了,怎么样?”陛下看样子心情不错,一见我便招呼我起身,与他同坐。
      “好些了。陛下送来的含桃果子,臣妾想着公主喜欢,就做了温热的汤羹送去。自然也留了一份奉给陛下,怎么样,冰过的滋味可好吗?”
      “不错。惠儿,朕以为你一向只善诗书,没想到这为妇之道,竟也分毫不差。”他一面打趣我,一面满足的放下那只西域进贡的玛瑙碗。
      “陛下……臣妾不是要‘侍奉得宜’嘛,自然要学着这些小事,才好尽心尽力。”我转过身去,故作娇嗔。
      陛下拍了拍我的肩,“好了,朕可不忍心。下次这些事便让宫人去做。”
      “侍奉陛下,自然事事都有宫人服侍,臣妾还可懒怠,但若……”我停了停,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陛下最爱听我不好意思的话,他一手托着腮,似乎就喜欢看我脸红的样子。
      “但若侍奉夫君,惠儿总有些自己的心意,宫人又怎么会懂得。”
      陛下听了,心中自然高兴,他低下头来,在我耳边轻声耳语,“所以,你让朕怎么办?甘露殿里朕忍不住要劳动你,延嘉殿里朕也想知道你还有什么心意……”
      “陛下……”我看丹云她们早已知趣地退下,但还是被他吹在耳边的空气弄得酥麻,越发娇羞。
      “过几日,朕去九成宫避暑。你陪朕同去,可以早些准备着。”
      “谢陛下。”我听了自然不出意料,能和陛下一同出巡当然是好事,宫里毕竟窄仄,也总有烦闷。“对了,晋阳公主也一同去吧,她病了这些日子,肯定闷坏了。再说天气凉爽些,对恢复身子也有益处。”
      “这……会不会舟车劳顿,不宜调养啊。”
      “若兕子听了陛下不带她同去,还没劳顿,就先好生郁闷了吧,哪里还能调养。不如多带良医良药,臣妾也能就近照顾她。”
      “还是你想的周到。这孩子,难得和你投缘。她身份贵重,又聪慧高傲,朝中三品以上大臣的嫡女备选伴读,她竟一个都看不上。若不是朕先得了你,说不定你还被她抢了去。”
      “陛下!怎么又拿臣妾取笑……惠儿此生只陪着陛下,谁都抢不去。”
      ……
      他看着我,笑得自然爽朗,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往的闲话。想来今日是陛下心情好,朝中平静,没什么令他烦心的事。从前,我一直规规矩矩,从不敢和陛下如此随性。他也从不会轻易显露自己随和而有趣的一面。如今这倒是些新的感觉,让我们更加走进了彼此。即使他数日不曾来过,或者我只是寻常当值而未曾与他亲近,这些美好的瞬间也足够让我回味很久。
      “晋王殿下也去吗?”我脱口而出。
      陛下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提及晋王,稍稍愣了愣神,“这个自然。朕会命太子留守长安,平决庶政,治儿、泰儿一同前去。”
      我也察觉到了有些不妥,连忙解释:“刚才在兕子那儿遇到了晋王。臣妾想着他若能多陪伴兕子,公主肯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他们兄妹,自小一处长大,自然感情深厚。朕听说丽质最近身子也不大好,让冲儿也带她同去。九成宫山林茂盛,凉爽宜人,也好好调养一番。”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陛下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说道,“好了,朕难得来趟后宫,也去淑妃她们那里坐坐。你好生歇着罢。”
      我依依不舍,不自觉地拉住他的衣襟。他温柔地望着我,又把我轻轻揽在他的肩头。这片刻的亲近让我留恋,好想化作一阵风,永远伴随他的左右。
      “臣妾恭送陛下。”我乖乖地屈膝行礼。陛下满意地笑着,大步离开了。
      我独自坐下,拿起案几之上的书本翻看起来,却全然不能凝神,脑海中全都是陛下。想到陛下果真是极为疼爱长孙皇后所生的子女,几乎个个都是掌上明珠。
      除此之外,我倒很少见他提及其它的皇子公主,无非是按例封王封地,聘嫁出降,虽不亏待,但也不见殊宠。有时连生母的出身品秩也都不看,贵妃之女低配县君,宫人生女许嫁公卿,也没个定数。好像比起父母疼爱,赶上了什么样的时政朝局,更能决定命数。
      这不禁让我想起李泰。高昌之事后,陛下原本要下旨,令魏王李泰如寻常亲王一般,前往封地,领都督之职。但就在魏王临行前,陛下却突然收回成命,不再提起了。
      这恐怕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只道陛下还是偏宠魏王,不忍其远离膝下。但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也是我刚搬来延嘉殿不久,机缘巧合,陛下告诉了我真正的情由。
      那一日,陛下与我一同进了午膳,我又服侍陛下在殿中午睡片刻。我正在一旁为他轻摇羽扇,却见陛下突然额头渗出汗来,又不断翻着身子,仿佛掉进了噩梦一般。
      我连忙轻声唤着,“陛下……”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声音,腾地坐了起来,看到是我,才又渐渐平静下来。“朕这是在哪儿啊”,他过了半晌,才开始说话。
      “陛下,是在延嘉殿中啊?陛下刚才睡着了,可是梦到了什么?”我轻声问道。
      “朕梦到了父皇。还有武德八年的事。”他的眉梢蹙起,心有繁难的时候,他都会惯常有这个动作。
      “陛下是思念先皇了?或者是有什么特别的?”我绞了巾帕为他拭汗,揣度他是否有兴趣同我说些什么。
      “父皇对朕说,‘如今,你也总算可以明白当年我的心境了吧?你这么做是对的,但也不能保证什么。无论如何,你都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陛下……”我极为惊讶,他竟然对我如此直白地说出心底本当隐藏的话。我倒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陛下,便起身想去为他端茶过来。
      他没理会,拉过我的手来说,“惠儿,你还年小,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旁人都说朕宠爱泰儿,但其实,朕也是想到了武德八年发生的事,才决定这么做。”
      “陛下说的是什么事?”
      “父皇那一年,要封朕做洛阳王。朕已收拾好了行装,父皇却下旨阻止我前去。这是我最后的念想,但这样的结果却已说明,父皇选择了建成。”
      陛下一字一句的说着,这短短一句,却无比清晰地勾连起那些年的线索,把烟云往事厚重的抛出。
      我心底寻思,渐渐明白过来。当年洛阳本是高祖皇帝为避躲嫡之争,慰陛下平定天下之功的赏赐,但陛下多年经营洛阳,号令东都,如若前去,无非是允准陛下与隐太子分庭抗礼,徐图大计。而这个突如其来的“阻止”,无疑是给太子吃了一颗定心丸。
      “朕要避免那年的事再发生一遍。所以,只能把泰儿留在朝中了。”
      “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意。只希望太子殿下也能够体察陛下的苦心,早日成熟起来。魏王也能安守本分,为朝廷尽力。”
      我手中的羽扇继续摇曳起来,我不愿太多地揣测未来的事,心下暗自琢磨。如果,陛下因为不愿魏王去封地培植自己的势力而把他留在朝中,那么魏王不是也获得了一个同样明确的信号吗?当年高祖皇帝已决定放弃陛下而保建成,陛下不得已才发动玄武门之变。而如今,陛下也做如此相似的打算,未来李泰会不会同样铤而走险……
      突然间,我与陛下的目光相遇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忧心,像是安慰我,又像自言自语, “有朕在,不会发生什么的。”
      我轻轻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羽扇,倚靠在他的身旁,“当然不会,可臣妾也不要陛下烦心与难过。”
      “你陪着朕,不就好了很多了?”陛下轻拍我的肩膀,我也更深地依偎着他。
      也许不知从何时起,一条时隔十多年的命运绳索就如谜题一般围绕着我们,也许相似,也许迥异,也许就是亘古不变的咒语。
      陛下从前也许都不曾想到,但从此时起他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而我呢,我注定要同他一道经历这些,但我究竟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命运和结果又会如何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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