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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行宫 ...

  •   “惠儿,可喜欢这里吗?”他指着远处的染着金色霞光的山峦给我看。
      盛夏的傍晚,陛下与我一同在九成宫后面的密林小路散步,尽头是一处观台。宫人们都停在不远处,留给我与陛下一个近乎私密的空间。
      “喜欢。”我笑着面对他,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群山起伏,意境辽远,极目远眺,整个心胸都跟着开阔起来。”
      “是啊,朕也喜欢这里。山川大河,足见人之渺小。但每每看着这辽阔的疆土,天地锦绣,百姓富足安乐,朕也能获得不少安慰。”
      “陛下辛苦了。”我贪婪地望着他高大的身躯,一阵微风吹起他的须发。他是如此风姿俊朗,身后的山河都是他的幕影,他的点缀。
      “记得魏右丞在《九成宫醴泉铭》的开篇写道,‘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如此胜景,都不及陛下多少年来励精图治,宵衣旰食,让百姓得以安乐,江山得以永延。所以天下臣民,生灵万物,都要感谢陛下的恩德。”我说得那般流畅,想要给予他所有我发自内心的赞许。
      他笑了,满脸愉悦,说道,“说得好!走,朕带你去看看那一年发现的醴泉。”他大步地带我走着,身后的宫人连忙跟上。
      “那一年也是巧。朕刚即位的时候就逢大旱,又有突厥战事,国库空虚,朕有四五年都没离开过长安。总算一切都熬了过来,才头一次带着皇后和群臣们来九成宫。”
      “臣妾听老人儿们说过,陛下和皇后崇尚节俭,不愿新修离宫,便请工匠细细寻访旧隋宫殿,但大多年久失修,只有这九成宫还算完好,不会费国库太多银钱,所以陛下才允准了群臣建议,重修九成宫的。”
      “是啊。你也知道。是这么回事。这不,一晃又过了好些年了。这宫殿各处都看着有些旧了,回头,让工部回去好好议一下,再选些地方修建新宫,你就能和朕一同前去。”
      “臣妾觉得这里就挺好,尤其喜欢‘千岭阁’、‘望云阁’,还有琴台,少雕饰,无浮华,古朴大气,庄重端和,臣妾倒对这装点之人的品味十分钦佩呢。”我本不喜奢华,自然也不愿陛大兴土木。
      “你呀,和皇后一个脾性。这三处都是当年皇后亲自指点宫人装饰的,至今都没有变过。”
      我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怪不得如此得宜,臣妾必得从细微之处好生琢磨。那陛下呢,可也喜欢吗?”
      “朕当然喜欢。但画栋雕梁,金碧相辉,风华绝代,朕也喜欢。”他说得底气如虹。这是自然,毕竟草创大业,筚路蓝缕,共享盛世,实不为过。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嗯,大唐胜景,如日中天,这繁华宫室,才衬得起陛下。”
      他并未再答,仍然同我一路闲话。他时而背手前行,时而挽着我的手踏过石阶。我脚下忽地被青苔一滑,他顺手拦住我的腰肢,我便被稳稳地扶住。
      “这儿便是醴泉了,你听,汩汩的水声。”陛下突然用手指着一个地方,正是泉眼。
      “昔日九成宫缺水,陛下与皇后散步时来到此处。听说陛下仰观天象,然后轻轻地在地上弹了三下,便发现此处有泉。工匠凿井一夜,竟然真的发现一眼清泉。陛下赐名醴泉。此后九成宫也旧更成了圣地。”
      他笑了,在我耳边轻声说,“其实不是弹了三下,而是朕用手一摸那土壤的水润,就觉得八九不离十。”
      “陛下是如何得知的?”我忍不住好奇,轻声问他。
      “那一年朕率军在虎牢关抵御窦建德。虎牢一处山势险峻,朕亲帅三千五百骑兵屯守关隘。粮草虽丰,但没有水源。朕左右来回看了三遍,也是发现有一处土壤格外湿润,便连夜开凿,竟然发现了泉水,救了我军。”
      “就是那次,陛下名扬天下的虎牢之战?还有这样一桩奇事?陛下……你到底有多少令人羡慕、惊讶、向往,和赞美的故事?惠儿只恨自己才疏学浅,实在不能更好地誉美陛下,再深刻地诉说自己对陛下的敬慕了。”
      “朕就喜欢你这双清澈的眼睛,里面全都是朕的骄傲。没有半点虚假。”他脸上堆着笑,俯下身子,深情地盯着我看。
      “陛下……”我嗔怪他。“那座碑在那里!”我挣脱开他的手,快步走了过去。
      我细细抚摸着那工整端庄的碑刻,上上下下,看得仔细,依依不舍。“果然好字。方圆兼备,峻险俏拔。只可惜欧阳率更耄耋之年,不再提笔作书,拜谒也是不便。否则这当世书法大家,真想好好向他请教。”
      “喂……什么书法大家?你跟朕这么久了,怎么没见你赞过朕的字?你知道,宫中嫔妃习书成风,争相模仿朕的御笔,只为讨朕的喜欢。你为什么从来不学?还这般夸赞别人?”陛下撇了撇嘴,不服气起来。
      我噗嗤一声笑了,看他并没有真的不悦,便说道,“臣妾服侍陛下躬耕翰墨已有些时候,陛下怎知臣妾没有学呢。只不过尚未学得传神,不好意思拿给陛下罢了。再说,习字是数十年的功夫,臣妾不才,也是自幼习字,颇有心得,笔体力道都已惯熟,哪能说改就改?所以必得苦练,必得真正体察出陛下书法的精髓,才能学好,不是嘛。”
      “精髓之处,你怎么不来问朕?朕可以教你啊!”陛下听了我的话,心情大好,好像打开了一扇教我习书的大门,仿佛也是他文治天下十分擅长的一处。
      我刚要回话。陛下又接着一问,“诶,你在甘露殿当值日久,替朕抄录了不少文书。朕看过你的字,内敛沉稳,娟秀平和,虽有灵气和功底,倒不似真的学过什么书家。但听你刚才对《醴泉铭》的评点,倒是不俗啊。”
      我听了,上前挽住他胳膊,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陛下刚才还说宫中女子平日习书辛苦,只为与陛下论及此道时,能得共鸣,进而得陛下垂青,实属不易。臣妾本就常在陛下侍奉,陛下对臣妾又多怜惜。所以在书法一事上,臣妾更愿意藏拙。今日臣妾是实在喜欢这篇《醴泉铭》,倒露出马脚了。”
      陛下听了不语,低下头来盯着我看,我倒有点儿紧张起来,“陛下,臣妾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他笑了起来,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你呀,在宫中还没多久,竟也学会了这些。怕什么?谨慎归谨慎,哪有自个儿掩住自个儿才华的道理?朕的惠儿,就是这么诗书俱佳,深得朕心。怎么,别人还能抢去不成?朕平日多与群臣论及书法之道,回到内宫再与你一同品鉴书帖,习字品读,不是更好吗?”
      “嗯!这当然好,臣妾愿意。”我听着这话,心中更是愉悦,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他。他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男人,我的一切都瞒不过他,也一切都要经他的锤炼。在他的目光和期许中,也许我将变得更好,不曾停下。
      “这行宫中也有不少二王的书帖,明日,朕命人拿来,你同朕一起品鉴。宫中藏书阁里更多,钟繇、王羲之的真迹有千余卷,等入秋了回宫,咱们细细来看。”
      “臣妾遵旨!”我笑着屈膝称是,又与他一同往回走。夜幕降临,陛下说要与大臣们小酌,顺道议些政务,便遣了我先回宫休息。
      我刚回到房中,就见案几之上已然摆着陛下赏赐的上好笔砚。我微微笑着摇头,“看来这些日子,我要好好习字了。”
      丹云也在一旁陪笑,“这湖州笔品相上佳,前些年都不得见呢。用着这笔,婕妤恐怕必得写出上好的帖来,说不定也能得以传世呢。”
      “传世倒是不用。原想着淑妃、燕妃、郑修仪她们,皆靠一手好字得陛下恩宠,我又何须再去添减些什么?大家侍奉陛下各有所长,秩序井然,都没有一枝独秀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自古宫中皆有争宠,咱们陛下的后宫,竟这般平和,倒也称奇。”青玉也上前来,和丹云一同动手收拾这些笔砚,见我与丹云闲聊,也插了一句嘴。
      丹云听了此话有些不妥,便用眼神示意她,“青玉,后宫如何,怎么是我们这些宫人随意言说的呢。”
      青玉性子活泼一些,原本也没注意到,听了这话,明白过来,连忙屈膝告罪起来,“婕妤勿怪,奴婢失言了。”
      “无妨。青玉,你还年轻,凡事要多跟丹云学着些。”我一面叮嘱她一句,一面第一次细看她的模样。虽然宫人不得穿金戴银,都是一水的青绿襦裙,但仍然能衬得出青玉是个十分清秀的女子。
      看着青玉低头称是,又规矩地退到一旁,我转念一想,“诶,咱们来了几日,长乐公主可是还没有见过呢。听说她身子不好,左右今晚无事,陪我去看看她吧。”
      丹云一听,自然觉得恰当,便唤了青玉一同打点礼物。上次长乐公主对我那般凌厉,我心中虽然不喜,但想想毕竟过了这些时候,又同在行宫,迟早照面,不如先去探望,不失礼数。
      长乐公主正在榻上歪着歇息,宫人们环侍一旁,殿中悄然无声。听说我前来拜访,她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并未起身相迎。
      “公主殿下。”我屈膝行了常礼,先开口问候着她。
      “徐婕妤。”她冲我点了点头,脸色有些暗沉,似乎和兕子那日气疾发作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我身子懒怠,你自己坐吧。”
      “公主殿下身子可好些了?陛下特地让公主在行宫调养,公主务要好生休息才是。”
      “不妨,今年入春以来,就断断续续有些咳嗽。如今也见好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用巾帕掩着,咳嗽几声。“徐婕妤,你如今成了宠妃,还有时间来看我,果然是个周到的人。也不枉他日……”她咽下去了后半句话,用一声咳嗽来遮掩。
      “不敢。若公主愿意,又力所能及,徐惠自然愿意多来陪伴公主。”
      “这倒不必。你平日服侍父皇辛苦了。不过这也是没有穷尽的事,你要事事谨慎,多多尽心才是。若父皇有什么不悦之处,我定是不依的。”刚说几句,她就禁不住又如同上次一般,不住地叮嘱我。虽然音调不再那般凌厉,但言语之间,仍视我为寻常侍妾,替她故去的母亲行照拂之责。
      “是。徐惠谨记公主的教诲。”对于长乐公主一向对我有隙,我能想的明白。皇后德行贵重,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可能替代。且母女情深,谁又愿意自己的父亲如今宠爱他人。
      “前儿大哥和四弟的事我也听说了,父皇虽不让你牵涉其中,又明白告诉你昭陵的事,但你也要好自为之。光是念及能入宫侍奉,太子对你便是有恩。母后在时,最宠爱太子。如今,他倒比我们这些弟妹更像个没娘的孩子。你若能使的上力,自然要多帮他。”
      太子与长乐公主幼时时常一处玩耍,感情很好。公主又素来得陛下疼爱,听说皇后临终前也再三叮嘱公主要帮扶太子。公主这样说我倒不意外,想了一想,欠身说道,“徐惠已身属皇家,一切当以陛下的心意为重。唯愿只身侍奉,不愿纠缠其中。但无论如何,徐惠也不敢怨及太子。听闻近来太子勤学,想来公主也能得安慰。”
      “这些日子安稳些,你以为就能躲得过了?罢了,今日先不说这些。我也知道你对父皇的心意,也是难得。不过,毕竟你与父皇差着二十多年的光阴,不是这几日就能弥补的,想要做好一个嫔妃,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是。徐惠谨记,不敢有所懈怠,也愿公主能时常入宫,指点一二。”我正被她抛出的话感到一丝阴郁,忽然听得宫人入殿传话。
      “回禀公主,驸马派人捎信今日行营有军务在身,不归来了。”
      “随他去吧。既然如此,便早些歇着。”谁料想公主提到驸马,竟是一副比刚才还要冷冷的面孔。平日里倒还听说她们夫妻也算和睦,但长孙冲生性有些木讷耿直,公主又十分高傲,自幼娇宠。从这简短两句,我竟无法判断她们夫妻究竟是否真的情笃。
      我从长乐公主之处出来,心中蒙上一层轻纱。遥望陛下在九成宫的偏殿与几个亲近臣属酌酒,乐伎歌舞乍起,舞袖偏偏,酒意正浓,竟是满宫旖旎。
      我不想让自己思绪连篇,想到什么未来,或是隐藏着有些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我只想静静地感受我在他身边的每一刻,温暖,真诚,我的心有所依倚,我的身有所倚靠,我的情不用再飘忽不定,而是永远在他心上,赢过所有可能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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