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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静日 ...

  •   行宫的确不同于宫中。绿树、鸟鸣、清泉,还有凉爽的天气总是能够让人心情透明。陛下再怎么勤政,也会因着这里美好的景致而松泛下来。
      除每日辰时、申时,陛下必在正殿处理朝务之外,其余时间便无定例,由着陛下的喜好读书、游猎,或与魏征、长孙无忌、房玄龄、岑文本、马周、刘洎等近臣一同论道品茶。
      近日朝中诸事由太子主理,每日择要呈递给陛下。陛下自然有考察这些日子太子是否有所进益之意,而朝中多日平和安定,也算太子的功德一桩。
      而我,也乐得享受这宫外清新惬意的感觉。隔日辰时入正殿当值,余下时间,常常同兕子一处下棋、练字,偶尔也与同来行宫的嫔妃们叙话家常。何况,我陪伴陛下身边的时候比宫中要长,且一事一物,格外亲切自然,这缱绻相伴的美好自然在我心中深深地烙印,能多一刻都是好的。
      丹云告诉我,贞观初年,陛下勤俭治国,时时教导前朝后宫不忘前隋的教训,并不常出宫巡游,嫔妃们暗地里还多有抱怨。但近年来国库丰盈,巡幸也变得多了起来。
      不过,眼下,陛下也很难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日,陛下提及要重修洛阳宫,魏征以“前隋二世而亡,皆因奢侈无度,陛下昔日时常教导臣属引以为戒,如今才不过十余年,就重修洛阳宫,必然累及民力,怨声载道,岂不要步前隋后尘”,直言加以谏阻。陛下听了虽然心有不悦,但仍然褒奖了魏征,也暂时罢去了这一提议。
      我心中暗笑,有魏征这么管着陛下,松懈、放纵或是耽于享乐的想法,恐怕都不会出现在贞观一朝吧。不过陛下倒显得十分遗憾,私下里对我说道,“重修洛阳宫,朕其实不为别的。惠儿,朕想给你更好的东西。你陪朕一处的日子,朕想和你一起拥有最好的。”
      我听了自是十分感动,伏在陛下膝上,说道,“陛下,楼台宫室虽好,但总不及陛下就在身边,真心相待,情真意切。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好呢?再说,若因臣妾的缘故而使陛下劳动百姓,岂不是有伤陛下圣誉?臣妾也是不愿的。”
      他和蔼地看着我,徐徐道来,“朕当然知道你素日不喜奢华,性情淳朴。但倒也不尽然。朕励精图治十四载,修个宫室就能有伤圣誉了?这倒让朕想起了一个叫皇甫德参的人,竟然用此事来批评朕。他的意思,难道叫国家不动用一点民力,嫔妃都荆钗布裙不加修饰,宫女都剃光了头发像个尼姑,朕就是个明君了?你说气不气人。”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陛下,此人恐怕是知道陛下虚怀纳谏,不会真的降罪于他,才会这般言之凿凿。古来上书之人大多言辞激烈,甚至言过其实,似乎不如此,便不能打动皇帝的心一般。”
      “魏征也是这么劝朕的。不然朕肯定治了皇甫德参诽谤朝廷之罪。惠儿,你的见解同为魏征一样,很是难得啊。”
      “臣妾是偶尔言中。其实,皆因陛下心胸宽阔,一切以国事为重,从不轻易降罪于劝谏之人,反而一力褒奖,朝堂之上才有如此开明的风气。连臣妾身居后宫,都敢与陛下言说一二,陛下也从不怪罪臣妾。”
      “惠儿,从前皇后在时,也时常向朕进言。自她故去,后宫众人只知逢迎,讨朕的喜欢,再也听不到她那般谆谆劝告。你若能事事帮朕留心,不妥之处时时规劝,朕自然是高兴的。”
      “惠儿虽不敢比拟长孙皇后的睿智,但必定事事以陛下为重,极尽所能。”我听了亦是被这番话打动,向陛下屈了屈膝,掩不住嘴角的笑意。而陛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赞许,也充满宽和。我难以识别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意蕴,只是感到陛下真的越来越信任我,而我,也真的越来越能走进陛下心中。
      朝中近日给陛下带来的也都是好事。今晨我入殿当值的时候,听闻国子监、鸿胪寺的大臣们奏报,陛下被尊奉为天可汗以来,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等各地酋长纷纷遣了贵族子弟入长安学习大唐典章,已逾八千人,实在难以容纳。陛下便下旨在长安东西坊市增筑学舍一千二百间,又命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开讲《孝经》,与诸生论道,与当世大儒们撰定《五经》注释,归于正统,令四方儒生学士讲席之用。
      我侧目凝视着陛下恢弘的身影和气势,心中的爱慕陡增。甚至想着,我若生为男子,是不是也能如这些名相一样,能与他共筑盛世呢。
      又一日,陛下于正殿之中与群臣论道。他立在殿中,背着双手,自然洒脱。眼神不时扫过四下端坐的臣属,抛出一问,“帝王创业与守成,孰易孰难?”
      只听房玄龄道,“帝王开创基业,无不是群雄逐鹿,荡平天下而使得四方臣服,当然是创业艰难。”
      魏征言道,“历代帝王,哪个不是历经如此艰难才得以为帝?但有多少又是在骄奢淫逸中亡国的?故而守成更难。”
      陛下听闻,欣然一笑:“玄龄与朕共取天下,出生入死,故而知创业艰难,玄成辅佐朕治理国家,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对我大唐而言,创业艰难既已往矣,但守成之难,朕当与诸公时刻谨记。”
      房玄龄等听闻此言,便起身领群臣拜下,“陛下此言,乃是四海之福。国之大幸。”
      陛下眼见群臣此举得当,自然心中得意,笑得爽朗,便顺着往下一问,“是啊,所以,朕时刻不敢忘守成之难。你们说说,朕如今之政事,比贞观之初如何啊?”
      魏征刚才也随着群臣拜下,听到陛下就这么得意起来,一下子绷起了脸,怕又要犯颜谏言了。我悄然侧目,并不敢多看,但心中却涌起一阵好奇,这耳闻已久的谏诤场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众臣并未有意回答陛下的疑问,知道若说得不好,无论是褒是贬,易惹来麻烦。这等繁难的问题,不如统统留给魏征。
      果不其然。一个浑厚的嗓音响了起来,“若论威服,比贞观之年强多了,但若论及人的心悦诚服,却远不如当年。”魏征这耿直的一句,一下子也让陛下收起了笑容,连着粗声一问,“玄成,这话怎么说?”
      魏征口若悬河,好像有千百条理由等着陛下。“陛下贞观之初,只怕群臣不上奏疏劝谏,故而经常鼓励臣下进言,只要说得对,陛下都愿意听从。而如今,臣下进言,都要看陛下的脸色,若感觉到要触犯威严,便就罢了。这般勉强,怎么能和贞观初年相比呢。”
      “你……朕怎么从不觉得?你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可有什么证据吗?”陛下挑起丹凤眼,眉头也跟着紧皱,变得格外威严起来。
      魏征毫不胆怯,从容道来,“昔日陛下欲杀元律师,孙伏伽以为罪不当死,犯颜直谏。陛下就厚赏他一座园林,价值百万,还说‘自即位以来,未有人能如此觐见,故而厚赏’。而如今,皇甫德参上书谏修洛阳宫的事,陛下就要治他诽谤之罪,都事因为臣之相劝,才勉强作罢。陛下你说,这是不是不及当年了?”
      陛下听了片刻未曾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苦笑着摇头,说道,“无论朕的政事如不如当年,魏征谏朕却从未有丝毫改变,旁人所不及啊!照你这么一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若不自知,骄傲起来,便要坏事。朕定要好好自省,”
      魏征听得陛下如此说,倒也接受,向陛下拱手致意,重回案几之前坐下。眉目深沉,宠辱不惊。
      我听得津津有味,瞥见陛下毫无办法的样子,心中满是笑意,又满是尊敬。陛下的确是不凡的君主,他曾说起他如黄金,在矿石之中不足为贵,而魏征如金匠,百炼成金,打磨成器,世人才视若珍宝。其实远不止如此,正是陛下本身品行贵重,才得以成就良臣。
      夜晚,天降大雨,行宫中弥漫着层层的水汽。陛下未有酒宴,在灯下读书习字。
      我一面听雨,一面为陛下点起一盏更亮的灯烛。见他似乎要动笔,我便敛起广袖,上前研墨。一切妥当之后,我在他下手的一张案几之前陪坐,也认真的读起书来。殿中十分安静,仿佛能够听清笔锋落到纸上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书突然被人从身后抽了出来,不是陛下还有何人。我刚要起身,他按住我,在我身后坐下,“看得比朕还专心,看什么呢?”
      “陛下令史官新修的《隋书》,正在案几之上,臣妾就先睹为快了。”我感受到他压在我肩膀上的大手,没有回头,而是顺势靠近他,又伸手想要把他抽走的《隋书》拿了回来。
      他把书举得很高,我自然无法够到,只好乖乖地就范,干脆舒服地倚在他的怀里。他把我的披帛捋顺,又问我,“看到哪里了,也和朕说说。”
      “看到隋文帝和大臣们的对话,还有史官的评述。他一生也算勤政爱民,但是……”
      “但是什么……”
      “但似乎并不算一个十分明智的帝王。尤其是今日听了陛下和魏右丞论及治国之道,更觉得隋文帝实在难以与陛下相提并论。”
      “哦,你怎么看?”陛下将灯烛移得近些,脸上挂起了笑容,似乎等着听我将如何赞许他。
      我翻起身来,望着他,想了片刻方才说道,“看这《隋书》上记载,隋文帝的确十分勤政,但却不信任群臣,事必躬亲。这样既做不好事,不能让臣属尽情发挥才能,更会累及自身,净顾些小节,臣属则相互猜忌,惶惶不可终日。若他能如陛下一般虚怀纳谏,广开言路,才能君明臣直,国家才能大治。”
      陛下听得津津有味,“惠儿,你诗书皆通,见解独到。若是个男子,必定也是一个能臣干吏,与辅机、魏征他们一道辅佐朕,青史留名。只是生为女子,可惜了。”
      “臣妾何尝不觉得遗憾呢。所以臣妾是真心愿意留在御书房中当值,感沐陛下挥洒自如的风范,还有众位大臣谦谦君子,刚正之风。实在羡慕得很呢。”我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有如此胸襟和志向,自然是好事。对了,你若也想做些事情,也不是不能。《隋书》之外,朕还令弘文馆编纂《梁书》、《陈书》、《齐书》,其中有不乏诗书、礼乐的篇章,朕既准你入藏书阁读书,你又擅长此道,不如挑些喜欢的一道编纂出来。虽然不能如史官一样署上姓名,但至少也不枉费你的才华。你看如何?”
      “真的?陛下允准臣妾去做此事?别的不说,若论及南朝艺文诗赋,臣妾还算颇有心得。若搜集编纂起来,想来也不是难事,定不负陛下信任的。”我一听,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我从未想到他竟会主动提及此事,这其中包含着更多的与众不同,至少不再是简单的宠爱,是理解,是知音。
      “当然是真的。九成宫中亦有不少藏书,你若得闲,自然可去查看。等编纂了一些出来,朕便叫人送至弘文馆去。你蕙质兰心,又笔落有神,朕当然相信你的才华。”
      我听了十分感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谢他。其实,我心底一直隐隐有着遗憾,虽得宠爱,但长居深宫,侍奉君王,纵有才华,也只能淹没。陛下竟然能如此体贴出我的心思,如此破例,成全于我。
      “陛下,惠儿不知该如何感谢陛下才好。自古少有君王如此开明,竟能允准一个后宫女子编纂史书。不瞒陛下,这的确是臣妾心中的祈愿。宫中锦衣玉食虽好,但终究有些遗憾。”
      陛下见我兴奋得不知所措,轻弹我的额头,“怪不得朕赐你多少宝器珍玩,你都淡然一笑,后来更是连谢恩都省了,原来还是有心事啊。”
      “陛下……我哪有……”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但心中从内到外都是甜的。
      “惠儿,朕能了解,也欣赏你的才华,不忍埋没于深宫。但男女有别,朕也无法。若能成全你的,朕当然愿意成全,这才是朕对你的殊宠嘛。只有一点,不许太过劳累。”
      他这般解释,又叮嘱我,那目光真诚的让我只剩感动。我用力点了点头,他却在此时靠近我,凑到我耳边说道,“还有,可别忘了,朕的史官多得很,但宠妃只有一个。”
      “陛下……”我脸颊绯红起来,来不及多说什么,他的大手已然把我横着抱在胸前,大步向寝殿走去。
      我自然地圈住他的脖子,趁着这一段路,问他,“臣妾虽然经常伴驾,但陛下似乎并不多召臣妾侍寝,这是为什么?”
      “以后就会多了。”他有些霸道地说。
      “以后?和从前有什么区别吗?”
      “从前,朕疼惜你。以后朕更要疼惜你。”他的步速变得很快,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御榻之上的锦帐已悄然落下,我还能听到窗外的雨声。红烛摇曳,我依偎在陛下身边,贪婪地望着他熟睡的脸。我几乎从未按照规矩在侍寝之后离开,行宫里就更不用。
      我回味着刚才的感觉,和从前都不相同。我攥着被角,羞涩地笑,一室的温柔旖旎,已经数次把我吞没。而他轻轻的鼾声,让我心里无比踏实。我闭上眼,默默祈求时光永远静止,为着此刻的完美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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