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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婕妤 ...

  •   我在立政殿中感受到日头渐渐西沉,殿中的气氛开始阴冷,一种更透彻的孤独。我抚摸着自己的心,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思念陛下。但他呢,今日,甘露殿,魏王府,究竟发生过什么?我无从得知。
      夜幕降临,月光柔和地渗透进来。虽然殿中零星供着炭火,但我仍然打起冷颤。突然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了,是陛下,他披着玄色氅衣,一个人走了进来。
      “陛下!”我感到一阵惊讶,连忙转过身来,俯首叩拜。陛下脸色似乎并未放得轻松,但他径直走向我,伸手解下氅衣,为我披在身上。
      带着陛下体温的衣物把我细细的包裹起来,我感到周身温暖,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陛下……”
      “你是女子,要穿暖些。这殿里久不住人了,阴气重,别冻着。”他声音如静水深流,仿佛带着安抚,又仿佛猜不透。
      “陛下,臣妾有罪……”我的心怦怦直跳。
      “你说说,有什么罪啊……”陛下抬起眉眼,一脸责怪。
      “臣妾不该胡乱言说,用昭陵的事来惹恼陛下……”
      “完了?就这?那你这一日思过,可不就白思了吗?”
      “陛下……”我仿佛被他看穿了一切,一下子窘迫的很。
      “那陛下可都知道了吗……”我不敢看他,把头埋得更低。
      “朕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心里就这么待朕!你知不知道朕有多气恼!真不知该怎么罚你!”
      “陛下……我哪有……只是……前思后想,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臣妾不愿欺瞒陛下一丝一毫,又不愿因自己而让太子和陛下产生龃龉,更不敢心有偏私,扰了陛下的心意……还能怎么办?臣妾实在力不从心,只好,只好……”
      “所以,你就想着故意惹恼朕,失了宠,以后,就没这么些麻烦了,是不是?”
      “臣妾……臣妾……”
      “回答朕!”
      “是……”我跪在他身前,看着他满脸的威严,只觉自己声音颤抖,不停地流泪。
      “朕的宠爱,是你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的吗?你这一赌,是不是太大了些?”
      “陛下,臣妾知罪,求陛下责罚……”我仿佛被他一点一点揭开我那肤浅的心思,我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下。
      “责罚?朕当然要责罚你!这些天发生的事,朕也都查清楚了。你虽然的确没做什么,没有和太子一道来哄朕,但也没有及时向朕回禀。你信不过朕对你的信任,你说,你该当何罪?
      “陛下……”我只剩不住地流泪,心中的愧疚和自责已让我无颜面对他。
      等了一会儿,陛下提高了音调,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想失宠,因着怯弱就想离朕而去?朕偏不许!你既如此,朕就罚你做朕的宠妃,即日起你晋为婕妤,看你还敢不敢动离开朕的心思!”
      我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陛下要给我的责罚吗?“陛下,臣妾犯了错,陛下莫要拿臣妾取笑了,臣妾万万不敢承受。”
      “怎么,难道你还要抗旨吗?”陛下收起了那副威严,眼睛也一下子柔和起来。我无法不再相信这是真的,连忙叩首下去,轻声道,“那,臣妾谢陛下恩典。”
      陛下点了点头,又顺势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对着长孙皇后的画像凝视了片刻,又回过神来看我。他叹息道,“儿女虽是亲人,却亦是漩涡。他们的母亲去了,留朕一人在此应付。你心中有朕,就不怕朕孤独,朕受伤害吗?”
      “陛下……”我听了陛下这发自肺腑的话,实在忍不住,伏在他的膝上。他扶起我,轻抚着我的头发。陛下慢慢地说着,“皇权在上,个中滋味,没有人比朕更懂。惠儿,你是朕喜欢的女子。朕不愿一个人面对这深宫里的真相。无论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朕要你陪朕一起,你可愿意吗?”
      “惠儿愿意。陛下,惠儿明白。其实惠儿最难过的,就是怕自己不能做好这个人,不能让陛下舒心,让陛下满意。惠儿只有心疼和自责,又怕哪一日……”
      陛下摇着头,“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一会儿朕叫了承乾来这儿,朕跟他说。”
      “陛下,那今日太子……”
      陛下打断我,“不但如此,朕还如你所求,召守灵宫人回来,放还本家。玄宫与游殿只用人马器具,陵寝皆由官军和陵户世代看守,不再用宫人。可好?”
      “这是真的?”我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问着陛下。
      “自然是真的。天下百姓皆是朕的子民,朕亦为人父母,也不忍她们骨肉分离,一生幽居。不如趁此机会,废止此例,也算功德一件。”
      我听了,心中涌起万千感慨,连忙跪正身子,向陛下叩首再三,“臣妾代侍奉昭陵的姐妹们,叩谢陛下天恩。”
      我想到那些女子,竟然如此这般得以获释,长舒一口气。想起那些年的悲情,如今她们总算可以过好后半辈子。
      陛下也面带微笑,“说完了她们,该说说你了。”
      “臣妾?陛下要说的是什么?”
      “王德,太子可过来了么?”陛下向着门外,高声问道。
      “陛下,太子已经在殿外候着了。”是王德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
      太子缓缓从外面走了进来,我看他神色颓唐,想是之前的那些谋算前功尽弃。他也有些心慌,也许是在立政殿的缘故,他入殿后先拜了拜皇后的画像,便只身跪在陛下身前。
      “儿臣拜见父皇”。太子的声音仿佛失了神气。
      “刚才在两仪殿,朕不愿当着大臣们的面多说什么,所以朕让你来这儿,面对着你的母亲,有些话,也能好好说说了。”
      “儿臣近来,也是十分思念母亲,今日本来也要来给母亲进香的。”
      “乾儿,你是朕和皇后的长子,你令年轻的我们初尝为人父母的欣喜,无论我们是不是身在皇族,你都是不可取代的。你本无需这般不安,殚精竭虑。
      你母亲在世时,最疼爱你,临去之时,又对朕千叮万嘱。所以很多事,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两样不行,一是伤害骨肉至亲,二是有损大唐千秋基业。”
      “可是,父皇,儿臣却要被四弟逼疯了。他时时处处想要超过儿臣,是为了什么?父皇自然无法体会儿臣多年来的心情。父皇说儿臣不可取代,但又如此骄纵和偏宠着四弟,儿臣难道就不能想法子保护自己?”
      “可结果呢?若不是佑儿早知你不是侯君集的对手,明着遵你号令偷袭焉城,实际上以交战做幌,暗中接济军粮,你真的阻截了我大军征讨高昌之路,日后边患难平,民不聊生,朕怎么办?日后,这国家真的交给了你,你怎么办?”
      “做储君,要把这个天下真正放在心里,大公无私,胸怀广阔。若才能不足,良臣名将尚可弥补,若没有这份心,只想些争权夺利的小事,那就再难补救了。”
      “父皇……儿臣知错了。”太子流下了泪,俯首认错。能听得出,陛下这番话情真意切,如此大错,陛下还是选择原谅了他。
      “在你母亲面前,朕也不必遮掩。你,泰儿,治儿,都是朕嫡亲的孩子,朕待你们不同旁人。朕疼惜你们,希望你们都好,也希望你将来能好好照拂你的弟妹们。从前之事,无论发生过什么,朕都不再计较。以后,朕希望你能理解自己肩上的责任,勿要再行差踏错。”
      “是,父皇。儿臣谨记父皇的教诲。日后一定改过自新,立身修德,做好这个太子,不负父皇的期望。”太子痛哭流涕,也许他并未想到陛下竟如此宽和,还对他这般耐心地安抚和许诺。
      “这就好。你一直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朕都知道。那年你母亲新丧,朕身边无人得力,食不甘味。你为朕寻了徐婕妤来,又费了不少心力,只为了她能服侍朕的左右,让朕身边有个贴心的人。所以,日后你就莫要再难为她了,让她宽心些,好好的待在朕身边。”
      “婕妤?”太子恐怕未曾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我得以晋封,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
      “朕已经晋惠儿为婕妤了。昭陵的事,你自己跟惠儿说吧。”
      我听着感到奇怪,一脸茫然,昭陵的事究竟又与太子什么相干呢。
      陛下给太子递了眼色,“无妨。不然,惠儿毕竟年小,总觉得欠你什么,时常把自己绕了进去。其实,宫中种种,本就不干她的事。你若明白,又是真心愿意惠儿能替你母亲陪伴朕,就不要让她心里难受了。”
      太子想了想,便向我作揖称歉。我一惊,连忙屈膝还礼,不知道太子要和我说些什么。
      “徐婕妤当年前去昭陵的事,是我一手安排的。婕妤有天下诗名,入宫必定心高气傲。但若要侍奉父皇得宜,却必得体贴温顺,好好磨一磨性子。果不其然,婕妤入宫便显山露水,事事出众。我便和淑妃一道,寻了你的错处遣去昭陵,以静待观。等到才人多些历练,再召回宫来服侍父皇。”
      我愣住了,这便是我侍奉昭陵的真相吗?这便是这些年的困扰、忧思、哀伤的解释?皇家的恩情竟如此昂贵,又如此稀薄,千挑万选,千磨万砺,只为把我-调-教-成为一个最适宜侍奉皇帝的人。
      那这一切,陛下可知道吗?
      太子见我神色迷惘,又不住地望及陛下,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父皇原不知情。那时内有政务,外有吐谷浑、薛延陀等部的战事,父皇宵衣旰食,根本顾不上后宫琐事。”
      陛下上前一步,安慰我道,“惠儿,事情都过去了。身在皇家,都是身不由己。你别怨朕,也别怨承乾。皇后过世,朕一时消沉,只知道忙着政务,身子也不大好。承乾也是一片孝心,想为朕分忧,殊不知这般委屈了你。所以朕才对你说过,是朕没有护好你……”
      “朕也给你道个歉,好不好?”他声音轻了起来,像是哄我。
      “不……不……臣妾不敢……”这太意外了,但回头一想,也似乎是在情理之中。这件事若出于太子,又是为了陛下才如此设计,左右也算能讲得通吧。
      “承乾,你去吧。记住你刚才说的。以后日子还长,你要说到做到。”
      “是,父皇。”太子向陛下叩拜,便悄声退出了殿外。
      殿中只留我和陛下两人。“陛下,今天好像是个终点,却又是个起点。惠儿没想到,陛下会这么直接地告诉我一切。”我望着陛下,眼中含着泪水,我的声音仍然颤抖,我需要时间。
      “只有这样,你才能放宽心胸,好好做朕的宠妃啊。承乾不会再来掣肘,朕心里也不觉得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了。朕和你坦诚相待,不是更好吗?”
      “嗯!臣妾明白。如果惠儿真的成为永远陪伴陛下的那个人,从前的苦不管因何而来,也都是值得的。”
      “来……”陛下把我紧紧地抱住,我埋在他宽大的胸膛里,久久停留。
      “走,陪朕回去。”我轻轻地关上殿门,走在陛下身边。他挽着我的手,我不自觉地靠近他。
      “陛下,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陛下原谅了太子。”
      “不管发生了什么,他是朕的儿子,朕也答应过皇后,朕要给他一次机会。”
      “陛下还是相信他会不孚众望。”
      “朕已下旨,命张玄素、于志宁、杜正伦、李百药等当世大儒为太子的师傅,又命刘洎、岑文本与马周日日往东宫,与太子谈论政务,希望他会明白朕的一片苦心,振作起来。”
      “会的。臣妾相信。”我微笑着,抬头望到陛下深邃的眼眸。
      “那,魏王呢?”
      “泰儿昨日带了高昌国的宝弓和一只箱子入宫。说那宝弓上有着一幅交河城的描金地图,十分珍贵。他照样子拓了下来,需要些时候,就没及时上奏。哪有什么珍宝,都是高昌国的书籍典册,他说编《括地志》有用,忍不住一睹为快,如今都一一清点,上乘到了礼部。”
      原来,即使陛下那日去了魏王府中,也不过是一场空啊。“魏王日后,若仍然事事与太子相较,又该如何呢?”
      “朕决定让泰儿如其它亲王一般去往封地,也许能好些。”
      “陛下为了栽培太子,实在是呕心沥血。这般为太子着想,臣妾相信太子一定会如陛下所愿,如天下所愿。”
      陛下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些,说道,“但愿如此。”我们一路走着。立政殿到甘露殿其实很近,但我们似乎走了很久。
      “高昌一战,陛下是如何奖惩的呢?”
      “侯君集是朕的旧部,出生入死,朕不忍苛责。将功补过,罢去兵部尚书,以观后效吧。”
      我们仿佛在闲谈。他仿佛是夜晚归家,向我讲着各种见闻的郎君。我帮他卸下一日的烦恼,给他悠远又安全的宁静。
      “那,那颗明珠的事……陛下可也查明了?”说到这儿,我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想问个明白。
      “算是罢,多亏了兕子!”
      “晋阳公主?”
      “你不是让丹云去兕子那儿么。兕子发现她的腿疾和承乾的足迹很像,又看你似乎在隐瞒些什么,猜到了太子肯定用什么东西威胁了你。她想去你房中问个明白,却悄悄眼见东宫的人将明珠放入你的妆奁。”
      “魏王……又怎会知道明珠的事?”
      “这便无从而知了,也许是东宫的人,也许是甘露殿的人做了间客,传递消息罢了,内侍省也已经换掉了甘露殿、两仪殿所有的近侍宫人。”
      我点了点头,“臣妾要谢谢陛下的信任,也谢谢公主。如若不然,臣妾此时,怕已永居掖庭,深宫望月。”
      “朕怎么舍得?惠儿,朕说过,朕会护着你,疼惜你……”说着,陛下把我拢进他的氅衣,我静静地享受这一切的美好。
      “陛下……那齐王……”我突然想到李佑,他可是这件事中不可缺少一个人啊。
      “谁家没有个顽劣又离群的孩子?由着他去吧。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朕都不管。”
      我还刚要再问上一问,陛下却轻轻掩住了我的唇,“好了,朕的婕妤,你的问题朕都回答了。是不是也该陪朕歇息去了。”
      “臣妾遵旨。”我笑得甜美,不再多言,与他一同加快了脚步。
      月光洒满我和陛下之间。宫墙永巷,光影斑驳,我也毫不惧怕。我倚靠着身边的人,因我的爱慕得来他同样厚重而真诚的回应。他是我的君王,亦是我的丈夫,我永远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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