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怀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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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才人，这是阴妃娘娘给您的。”那宫女将盒子轻轻放下。
“多谢你。娘娘可有什么话带来？”我问道。
“齐王殿下近日给娘娘捎了不少东西进宫，娘娘恐收着浪费，便叫拿来一些送给才人。”
“有劳了，代我谢谢阴妃娘娘。”我目送那宫女离开，转过身来，好奇地打开这个盒子，里面并无任何字句，只有一把描绘精美的团扇。
“团扇？”我感到惊讶。这快要入冬了，宫中哪里还用得着团扇呢。我又仔细一看，上面绣着几枝山桃花。又是山桃，而且枝桠摇曳，恰似初春最茂盛的时候。
我满心疑惑，此时阴妃送来一把团扇，到底是何意呢？团扇，团扇……我轻抚着，汉时班婕妤的《团扇歌》自然浮出我的脑海。我不禁轻声诵读起来：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恩情中道绝……”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是班婕妤失宠后幽居于长信宫时所作。秋日团扇是弃之不用的意思，也是宫中的不祥之物。
阴妃的意思，难道是……我突然明白过来，难道，是让我故意失宠，逃过一劫？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宫女还说，这东西是齐王送来的。这是李佑提醒我的。不错，是他。他远在齐州，却如此清楚地知道我正在面临这样的烦恼。
李佑这个人，总是这么出其不意。哪有轻易送给宫妃一柄团扇的？若不是我读懂了其中的意思，还不得结下深怨吗……
可是，失宠，难道真的会是一个好的法子吗？若真的惹怒了陛下，以后我该怎么办？再说，这好端端的，我该怎么失宠？这李佑也真是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被他弄得倒有些哭笑不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正琢磨，过了一会儿，却看见王德的徒弟，也是甘露殿值守的内侍官赶来，见我便匆匆地说道，“徐……徐才人。”
“怎么了小禾？发生什么事了？”
“徐才人，师傅让小人过来与你说一声。刚刚，魏王入宫，与陛下说了好一会子话，别的倒没什么，只是魏王提到，侯大将军献了一颗高昌国国宝明珠给宫内的宠妃，就是，就是徐才人你……”
“什么？有这样的事。那陛下呢，陛下怎么说？”
“陛下当时倒没说什么。师傅说，陛下倒不全然相信，但这几天，你也知道，陛下脸色总是不好……所以，师傅让小人来告诉才人一声，好有个准备。”
“我知道了，谢谢你了，也帮我谢谢王公公。”
待他走后，我心中又烦乱了起来。这明明是太子要挟我的，而李泰又是如何得知的？还鱼目混珠，真正的构陷于我。
但这不是恰好说明，太子在对付李泰的时候，李泰也在想方设法对付他啊。李泰既然能够知道我房中已有一颗明珠，也就说明太子想要做什么，李泰心知肚明，而且早已有所应对。
那明日，就算我真带了陛下去魏王府，也不过是落入李泰的布局，太子又怎么可能如愿以偿呢。如今李泰又提前向陛下告了密，不正好说明太子与我正欲合谋吗。
若我没有，但这里面的林林总总，也足以让陛下心中恼我，彻查一番了……陛下今日又不动声色，这说明了什么？等我去向他陈情？还是明日想看看我究竟如何做事，再一并发作？
……我不知道。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一劫了。
我感到自己脊背上的冷汗，我突然是那么的害怕。这辉煌粉饰下的深宫，难道真的是个劫数？难道，那些幻想，与曾经有过的美好感觉，在这冷冰冰的权谋利用面前，就要这般终结了么。
我又拿起那柄团扇，抚着那轻巧丝滑的扇面，想起李佑那张顽劣的脸，突然觉得他才是洞悉了这宫里全部奥妙之人。他早已看穿我的处境，想要一下子把我点醒。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失宠，失宠……我左右念着这两个沉甸甸的字。那团扇上的山桃花似乎正在一阵风中招摇。这几日，在阴妃那，山桃花就不停的出现。山桃蜜饯，山桃模子，山桃，山桃……
我想起来了，山桃是昭陵里除去护陵柏树之外唯一的花木。那一年，我便是在昭陵紧闭的山门之中，独望那一树山桃花开花谢……
这也是李佑的提醒吗？让我用“昭陵”来失宠……立冬，又是照例要在立政殿祭祀长孙皇后的日子。这主意，多么现成，多么自然……
我左思右想，这恐怕是我如今唯一的选择了。失宠，太子也好，魏王也好，我便于他们再无益处，再不必卷入这些是非之中。而陛下，也许能够因此理解我的苦衷，过些时候再谅解我……
但也许，我便就此失宠……那我便任他处置吧，就算幽居，这里，已经比昭陵切近很多……
我正想的入神，手中不知不觉地转着扇柄，却发现其中似乎有什么机关。
“丹云，你看。”我细细地向着一个方向旋转，才发现里面是中空的。“是药粉！”我连忙来到床前，“丹云，是解药，是齐王送来了解药！”
“真的……”丹云也一阵惊讶。
“可不是嘛，那突厥舞人，不就是齐王找来送给太子的？他倒比太子与突厥人更为相熟……”
“总算有一点好的事。这样，就算我失宠获罪，你的腿脚也不至于落下残疾，影响你的一生了。”
我一面安慰着丹云，一面在心中想着，“如此看来，李佑的确就是在很多情况下那个帮助太子的人。上次是，这次是，恐怕连寻我入宫那次都是。”
他可真是尽心尽力。但不知怎么的，我总感觉李佑的帮助里，怎么都透着一股邪，让人摸不透。
“来，我先帮你敷上，大概明日就好了。”我对丹云说道，不管怎样，让她能好起来，我也没有白受这些天的烦忧。
“才人，还是先不要。若你已经做了决定，明日想来陛下也会问起。奴婢这腿脚，也是个证据啊。”
“嗯，那你便再委屈些时候。这药你收好了，等过了这一劫，自己敷上啊。”
“谢谢才人。为奴婢考虑得如此周全。”丹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我已经尽力为她安排好。“仔细想想，这件事归根到底看的还是陛下对才人的信任和宠爱，奴婢倒觉得，齐王的法子另辟蹊径，未必不是好的。”
这也是一枚抛掷向上天的骰子。“宠爱之外，还要求陛下的怜悯……可我……又为陛下做过什么呢，何尝敢求这么多？”
说完这些，我一阵心痛，如撕碎一般，忐忑和难过交织起来，让我更加清楚地感知到一个渐渐临近的祸事。
第二日，晨起，梳妆。我并无什么特别的装饰，多戴了一支新制的珠花，穿了家常水蓝色的襦裙。当我来到甘露殿的时候，门口值守的宫人说陛下眼下不在这里，让我去立政殿找他。立政殿寻常时候宫门锁闭，只有年节祭祀的时候才开，听说其中还保持着皇后生前的样子，陛下偶尔会去那里坐坐，寄托对皇后的思念。
王德一人守在门口，看我前来，便径直说道，“快进去吧，要小心些。”
我答应着，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跨过层层的宫门，撩起轻柔又洁净的宫纱，眼见陛下一人端坐在厅堂上，面前是一幅长孙皇后的画像。
我被这温柔又肃穆的场景打动了，连忙向陛下行大礼。“臣妾拜见陛下。”
“来了。”陛下并没回头，只这么一句。
“是。”我心中不安，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
“你还没有来过这里吧。去，先给皇后上炷香。”
“是。”我恭敬地在皇后的画像前面，燃香，跪拜，不敢有一丝怠慢。
“今日立冬，宫中照例祭奉，在他们之前，朕来看看皇后。”
“昭陵今日也一同祭祀，臣妾想，皇后地下有知，一定会为陛下的长情感动的。”
陛下不曾答话，只一味盯着我看，眼中饱含深意，“惠儿，你今日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他似乎早已知晓了一切，这听着似乎并未有什么责备之意的话，却宛若一场拷问。
我犹豫，又紧张，我这时怎么敢面对他这一张威严的脸庞呢？我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全然不敢看他，那早已不受我控制的喉咙，终于发出了有些颤抖的声音：“没……陛下……臣妾……只是今日随陛下入立政殿祭拜文德皇后，便想到在昭陵侍奉游殿的日子。原本每逢朔望，四时八节，上食奉祭，但陛下与皇后情笃，又命守灵宫人日祭，想来皇后九泉之下，亦能感受到陛下之心。”
“说下去……”陛下似乎听得有兴味，但表情却严肃得让人害怕。
“臣妾想到，昭陵已设若干陵户，守护陵寝，奚从放良，且终身免劳役，是陛下的恩德。而游殿中守灵侍奉的宫人，却是终身不得释出。臣妾曾于其中，知道宫人也有韶华，渴望还家。臣妾有幸蒙陛下召回宫中，却仍然时常想起昔日同守昭陵的姐妹。平时臣妾不敢多言。今日立冬，亦是奉祭之时，臣妾斗胆求陛下恩典，裁撤守灵宫人。文德皇后德行贵重，生性善良，从不劳烦百姓，想来亦不愿禁锢着这些女子的青春。”
我一股脑说完，然后闭上了眼睛，等着接下来的龙颜震怒。
陛下果然拂着袖子，声音提高了起来，“你是说，让朕的皇后一个人孤零零的，永谧幽泉？宫人侍奉皇家陵寝自古有之，不是朕的暴政！你……你一直想对朕说这番话。是不是？朕知道宫人的苦，可谁来知道朕的苦！你太叫朕失望了！”
“陛下……陛下恕罪……”我叩首下去，不敢看着陛下铁青的脸色。
“朕今日不愿开罪于人。你便在这儿思过吧。”他抬腿便走，再没有回过头来。
我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止住。我恨自己让他难过，我也恨自己这般懦弱无能。为什么……
立政殿中四下无人，安静地让人更加恐慌，这似乎是比寻常时候更恐怖的禁闭。我一阵混沌，只跪在皇后的画像之前，凝望她端庄和善的容色。这便是陛下爱及一生的女人，无可取代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画中人似乎活了一般，走到我的身旁，对我说话。
“惠儿，谢谢你曾在昭陵守护过我。你做的对。我一生不愿烦劳于人，怎么会愿意让你们这些女子陪葬青春呢。是世民执意如此的，你不必担心，我会给他托梦去。”
“皇后……真的是你？你还会回来这里吗？”我心中涌过一阵暖流，抓住她的衣襟，轻声地问道。
“是我。我当然会回来。世民和孩子们，是我最牵挂的人，我怎么能放心呢。尤其是世民，他看似高高在上，但也是人啊。后宫嫔妃虽多，但都走不到他的心里去。惠儿，你是不同的。”
“是吗？皇后，你真的这样认为？我没有服侍好陛下，让皇后担心了，是惠儿的错。”
“当然。我若有幸能见到你，会好好地把世民托付给你的。他心中有你，你也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只是惠儿，你太年轻了，别怕他，啊。他虽然是皇帝，但也是你的丈夫。你若以对待丈夫的心思来待他，就会发现他有时就像个孩子……”
“皇后……谢谢你，这些话让我感动。我会的，我也愿意！只是如今……我不知陛下是否还会原谅我……”
“我知道，承乾他们几个孩子都不省心，难为他这个做父亲的了。我走得太早了，没能和世民一起面对孩子们的问题。我要替承乾给你赔个不是，他们有着自己的私心，却无辜连累了你。可你已身在皇家了，这些事上，也别怨他们，好不好……”
“皇后……你若还在的话，陛下就一定不会有难过的时候，他会好好的，安心，温暖。太子也不会那般担忧和恐慌……皇后……”
她轻轻摇了摇头，那和善的微笑将要把人融化，“惠儿，我把世民托付给你了。就算千难万难，你也要好好陪伴他，照顾他，好吗？我知道你会的，你会的。”
“皇后……”我低声唤着，左右找寻，却只见空无一人的大殿，还有彻夜燃着的香烛。这是梦？还是我的幻觉？还是来自两个女人之间的心灵感应。
也许，这是个奇妙的转圜吧。因为，我虽然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但却发现自己仿佛已经有了更加平静的内心，其中还蕴育着一种勇气。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怀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