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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怀私(中) ...

  •   隔日,陛下又与几个近臣共议侯君集一事,太子与魏王也都在侧。御史大夫们仍然坚持治罪,不能从宽,而中书侍郎岑文本,则主张念其功劳,可流徙千里。
      陛下沉吟片刻,突然发问,“太子,你也说说看。”
      “父皇,儿臣以为,侯君集此行虽有不妥之处,但他顶风冒雪,艰苦卓绝,身受多处刀伤,仍然打败高昌,实在难得。若此时加以重罚,容易伤了功臣之心。再说侯君集数年为国家效劳,战功卓著。高昌之事也是为鼓舞士气,一时糊涂。若因此处死功臣,实在不妥。”
      我暗自揣想,太子这是何意?他一面不满侯君集勾结李泰,捏着他私献珍宝的把柄,一面却又出言作保。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他知道陛下不忍重责故旧。他又看中侯君集手中的兵权。如此,既能打击李泰,又能笼络侯君集为己所用。
      陛下听了,倒没有太多言语,点了点头,又转向李泰,“泰儿,高昌之战你功不可没。你倒说说,侯君集当如何处置?”
      “父皇,儿臣不敢居功。虽然绕道焉城省了不少功夫,但这大漠行军,如何用兵,还得靠将军决胜千里。侯君集的确勇猛,敢为人所不敢为,大功自然应当奖赏。不过,父皇派兵征讨四方,蛮夷纷纷臣服,靠的不光是武力,更是民心。侯君集在高昌国肆意抢掠,毫无怜悯之心,实在有违父皇的恩德。孙子曰,‘战于天地之间,莫贵于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若失了人心,就算攻占城池,缴获兵械,又有何用呢?再说,倘若后世将军都以此作例,又将如何呢。所以,所以儿臣认为,此战亦功亦过,但……过大于功。”
      “嗯。朕早就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失尽民心,再大的疆土也是守不住的。哪还能论及功劳?你们说,是不是啊。”陛下扫视着群臣,几乎都是想要为侯君集说话的武将们。
      其实在我听来,这两人相比,各有千秋。李泰似乎站在一个论道的制高点上,但其中透着不尽人情的冷漠。更何况,侯君集此番如此的赞许于他,而私献他珍宝的事还未有定论。太子,虽然藏着私心,但的确更重情谊,只是他这回也许错了。
      我想起那天,长孙无忌离去的时候对陛下说的话,“《吴子》有云,‘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如今侯君集给自己加了这么多的战功,也许陛下心中早就有所忌惮。而同样军功显赫的李靖,早已关上家门,很少出现在朝中了。
      一番谈论之后,陛下令众人先散去。他见到我侍立在一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给朕取些龙涎香来吧。”
      我连忙去取了香来,轻轻撒在案几一旁的描金铜炉里。那味道让我清醒,想来陛下心烦,靠此香的味道能够获得平静。
      “陛下,这是红枣参茶,趁热喝吧。”我双手奉给他,轻声说道。
      陛下接过来,抿了一口,“今日比平时略甜些。”
      “想来这个时候,陛下也许会喜欢些甘甜的滋味。陛下若不喜欢,也备了清茶的……”这几日我心中一直忐忑,话却是不加思考地脱口而出。
      “这个时候?你也感觉到与平时不同了?来,说给朕听听,你觉得这是什么时候?”陛下拉我到他身边坐下。
      “没……”我一下子红了脸,低下了头。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朕见你脸色总是不好的。”
      “没有。陛下。臣妾……”还不等我说完,陛下便接着说了下去。
      “明日立冬。皇后从前最喜欢这个日子,朕原想着叫几个孩子一同进宫团聚,谁想到出了侯君集的事情,倒没了心情。承乾和泰儿,哎!他们……让朕看着心累。”
      “陛下……”我望着他那也有些暗淡的脸色,心疼得很,好想伸手去安抚他。这一件又一件的事,盘根错节,的确令他疲累。家人亲情,看似浓重,但伤起人来,却是人间至痛。
      “你去歇着吧,长孙无忌一会儿还要过来。朕要他去查明的事,就有个结果了。”
      “是什么事?”
      “事关千秋社稷,朕改日再细细说与你。你去吧。”
      我刚要起身退下,却听陛下又对我说,“明日你来陪朕,好不好?”陛下声音低了下来,说得那般真诚,好像在同我商量,又仿佛带着央求。不知为什么,我听懂他的声音里的那种孤独,竟然想要流泪。
      他此刻对我如此温柔,他需要我。但他若知道太子正在逼我一同谋算于他的时候,他会有多么失望。我不愿对他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更不能欺骗他。我应该是他身边最可靠的人,陪伴他,安慰他……但我要怎么办。
      丹云已在外面候着,我今日又遣了她去兕子那,免得被人看到,又添麻烦。我看她仍然疼得满额头是汗,心中再一次不忍起来。好容易走回宫中,我却再也不能平静,我要想出一个法子,或者想明白,明日究竟要如何去做。我要找谁相商呢,此刻,我身边只有丹云。
      “丹云,太子嘱托之事,我不想那样做。陛下待我这样好,我又怎能对他有所欺骗?更何况,我明知太子要对魏王不利,此间有这么多的私心。我为何要帮太子呢?更何况,高昌之事,他若真的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便是再怎么也说不通的。”
      丹云回到屋里,终于不必再强忍着疼痛,一下子如垮掉一样,倒在榻上,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奴婢理解才人,心里也支持才人这么做。奴婢这条腿倒是小事,可那颗明珠……若太子真的指认才人与外臣私相往来的话,陛下就算不信,也少不了一番彻查。那时太子若要对才人不利,不是太容易了吗?毕竟……那是太子,陛下终究会保他的……”
      我听了,只想闭上眼睛,的确说的有理。“那我现在向陛下禀明此事,又是否妥当呢?”
      “奴婢以为这也不可。才人想想,就算陛下知道了此事,太子大可推得一干二净。毕竟的确也说明不了什么。若陛下全都相信才人,那太子上次的足疾也就瞒不住了,再加上这次的事……太子恐怕就有麻烦。那时,要如何收场呢……”
      “天呐,难道我只能帮他去做吗?若明日陛下真的驾临魏王府,太子究竟能使出什么手段,让陛下不再相信魏王呢……”
      “这……这奴婢倒说不好。不过……若太子与齐王的事为真,陛下又知道了太子意图对魏王不利,才人说,陛下会如何对待太子呢。”
      “难道……陛下会……”
      “嘘……”丹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无论如何,陛下看到才人帮助太子,恐怕再难相信才人了……”
      “那我……劝太子放手呢,不要如此去做?”
      “怕是也难啊。太子恐怕早就设计了一切,再不忍丢开的。”
      “那我告诉太子,他与齐王在焉城的事陛下已经派人调查了?”
      “那才人可有确切的消息吗?今日你一早就被陛下遣了出来的。猜测圣意之事毕竟不能作数,再说,你忘了王公公提醒了吗……”
      我听了,心中只剩万念俱灰的感觉,丹云说得句句都对,而我其实早有同样的预感——我根本毫无计策。
      “丹云,你如此明白,难道左右这都是个死局吗?”
      丹云摇着头,“才人,奴婢虽能看得明白,但却也没有法子。换句话说,或赌太子对才人的怜惜,或堵陛下对才人的信任和宠爱……这里面的轻重权衡,还是要靠才人自己啊……”她又一阵钻心的疼,我连忙伸手扶着她躺下。
      说得好。“太子的怜惜,陛下的宠爱”。前者不必说,自太子去昭陵见我第一眼开始,我不过一个为他所用的工具,哪有半点怜惜在?而后者,我似乎日日身在其中,但此刻我竟然对此毫无把握……
      我的心被锥得生疼,一面照顾丹云,一面在房中不停地踱步。丹云看我满脸愁云,自己又是那副模样,也是悄悄流泪,心疼我,也恨她自己不能为我解忧。
      “丹云,太子这些年,还曾经犯过足疾吗?”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如此一问。
      丹云点了点头,“有过一次。长孙皇后去世不久,陛下下旨修建大慈恩寺,纪念皇后德行,研修佛法,听说就是依了魏王的主意。此举深得圣心,陛下还允许魏王在府中设立文学馆,请天下名流一同钻研佛典。文学馆也是武德年间秦王府中所设立,太子一度慌张,只称思母心切,气血不调,不久就犯了足疾,陛下方才作罢。”
      “可也是用这种突厥传来的法子吗?”
      “这奴婢便不得而知了。若真是如此,这疼痛,实在太过残忍,太子也的确有难处……”
      “可若真是如此,太子把陛下对他的歉疚之意,弄于股掌。若陛下知道了,将是何等伤心难过啊。”我慨叹一句,脑海中浮现出上次陛下的痛惜之情。
      “才人准备如何去做呢。”
      我心中只觉得千难万难。这座宫廷,的确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我原本只有一颗爱慕君王之心,只愿“将千龄兮此遇”,此后常伴君侧,又何尝愿意卷入这些是非之中?
      而自我被遣去昭陵以来,不知藏在哪里的命运推手就似乎从不曾把我放过。让我一面尝到君王的点滴恩情,一面又不得不面对这些风霜雪雨。我的心从未如此时一般脆弱,甚至胆怯。
      我忍不住地胡思乱想。甚至怨及父亲,李佑,还有那个不知名的人……若不是他们炮制了我的天下诗名,陛下又如何会召我入宫呢,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繁难之事……我若只是世间一个平凡女子,想来如今也正待字闺中,等待嫁于我的郎君吧。
      我第一次想到逃离,甚至比我身在昭陵之时还要绝望。我不自觉地向窗外眺望,想要透过窗棂找寻所有关于逃离的灵感,却看到阴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带着个漆制的精致盒子,向我房中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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