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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怀私(上) ...

  •   那些山桃蜜饯,的确能弥补丹云心里和身上的疼,她很喜欢,连声谢我,“奴婢谢过才人的照顾,这蜜饯很是特别。”
      “的确少见,所以特意拿回来给你。哎,你受苦了。”
      “没……真的没有。只是,这几日,奴婢不曾误了什么事吧?明日,奴婢就能照常服侍才人了。”
      我看她仍旧一瘸一拐的样子,想让她多歇一阵,但想到陛下今日已有打发了她的意思,心中一面感念宫人的苦,一面安慰她道,“没有。你也知道,王德一向照顾我们,所以不碍事。可你这样,能走路么?”
      “奴婢能忍住的……若再歇着,倒容易生出什么事来,惹人疑惑。”
      我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实在难为你了,我今日才知道,这宫中生活的苦。”
      “可是哪里又不苦呢。幸好遇到陛下这样的明君,奴婢们衣食无忧,尚有银钱,宫中又一向条理井然,少有刑罚,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嗯。你能这样想,倒不劳我多嘱咐了。”我知她极明白,便叮嘱道,“那你再好好休息一晚。”眼看她满脸的谢意与真诚,我放心地带上房门。我如今似乎也习惯了这宫中今日难知明日事,心烦也是无益,不如按部就班。
      夜深露重,明月却格外清朗。我不自觉地念起《古诗十九首》中的名句:“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思不能寐,揽衣起徘徊。”也许这是我今晚唯一能做的,连念及陛下也觉得浑然无力。
      当我再一次走进甘露殿的时候,却被王德拦在殿外。我遥遥地见到陛下脸色深沉,在一副地图前面来回踱步。长孙无忌、萧瑀、李道宗、张亮等人亦在侧,似乎在商量些什么。
      那地图上尽是起起伏伏的大漠山脊,只两个字赫然清晰——“焉城”。便是上次李泰在《括地志》中发现的边陲小地,意味着这次高昌国战役的起死回生。
      “真的有人曾经在此处设阻?”殿中传来一阵冷硬的声音,是陛下。我听了,心中泛起不小的疑惑,还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臣奉命筹备安西都护府,重建交河城,也是沿着这条路去的。听焉城的守将们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交战,是突厥兵士混杂着汉人,和唐军打起来的。臣已查明,突厥兵士和从前阿史那结社率送给太子的,可能……是一伙。他们不仅能寻欢作舞,还个个都是死士……”任城王李道宗是皇室宗亲,通晓军事,在朝中很有声望,想来也不敢造次。
      “什么叫可能是一伙,他们想要干什么?”
      “听说是截粮。”
      “大军到了那里,哪还有什么余粮可截?再说,又没伤了一人。这就肯定不是什么攻城掠地,分明是要给行军设障,阻碍我大军西征啊!”张亮在旁边又加了一句。
      “他们能有这么大的胆子?那汉人呢,汉人又是什么人?”陛下声音急迫起来,厉声质问。
      “这……这……汉人混在贫民之中,倒不容易辨认,不过好像,好像是……”
      “这有什么吞吞吐吐,做这种勾当,意欲何为?不是形同叛逆吗?快说,是什么人?”
      “好像……好像是……齐王李佑。”李道宗左右环顾一番,低头回禀陛下。
      “佑儿?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说,朕早已下旨,亲王无诏不得私自离开封地,他是怎么去的?”
      “听说,齐王前些日子邀了韩王四处狩猎,并不在齐州。”
      “权万纪呢,他怎么说?”陛下转向长孙无忌,想来已经要他查实此事。
      “齐王前些日子,一会儿称病,一会儿狩猎,一会儿又把自己闷在府中,不理齐州政务,也不见客,权万纪是有些日子没见他了,但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去了焉城。”
      “糊涂!朕让他做齐王府长史,他是干什么的?让他好好劝导李佑,他却连人在不在都说不清楚?你立即传旨,给朕罢了他的官!”陛下用手指着长孙无忌,夹着些颤抖,命令起来。
      “陛下,此事尚未查清,不可轻举妄动。”长孙无忌连忙上前劝住陛下。
      “李佑这个混账!他想干什么?朕令侯君集讨伐高昌,与他什么相干?他不好好驻守封地,千里迢迢,顶风冒雪,闹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啊?”
      陛下拖长了音调,凌厉的目光扫过殿中诸人。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已经心知肚明。张亮倒是有些莽撞,直言起来,“齐王一向与太子交好……那些突厥舞人也和他最是熟络……”
      “不要说了,这件事朕还要细细查明。” 陛下不愿再往下说了,挥挥手,“你们也勿要再提起了。明白吗?先下去吧。长孙无忌,你且留下。”陛下遣走了多余的人,他们对视一眼,自然知道圣意,起身退下,只留长孙无忌一人在殿中。
      “来人。”陛下唤道。
      王德给我递了眼色,我连忙躬身走入殿中,先向陛下行礼。
      “给朕和国舅上些煮茶来,今日这事,怕是有的议了。”陛下把手中的奏疏扔在案几之上,宽袖向后拂了一拂,方才坐了下来。
      我依言服侍,并无其它。当我把茶奉给长孙无忌的时候,发现他正上下打量着我。
      我只得低下头来,又与陛下的目光相交一下,只听陛下吩咐我,“告诉王德,守在门外,朕今日谁都不见。”
      “是。”我屈膝,刚要退下,却听到陛下慨叹道,“每到这时候,朕就不能不想起皇后,她的确过世得太早了……”
      我来到殿外,却不见了候在外面的丹云。回头一看,她正跪在不从远处,看样子是受了王德的责罚。我赶忙过去,“王公公,这是怎么了。”
      “在甘露殿值守,讲求纹丝不动,她今日却恨不得靠在这门廊上,像什么样子?”王德此刻虽然严厉了些,但这却是他的职责。我知道丹云是实在坚持不住,连忙替她解围,“王公公,晋阳公主让我去送个字帖给她,还得劳烦丹云跑一趟。王公公可否饶她一次?”
      王德看着我来求情,倒没多言,“我不过是提醒她罢了。去罢。”
      “奴婢谢王公公。奴婢告退。”丹云忍着痛起身,尽力保持着仪态,退下,又按着宫里惯常的步速行走,不敢再有一点儿差错。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也忍着心中的疼。我在字帖里给兕子留了信,让她想法子照顾丹云,我在甘露殿也能安心了。
      王德看着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徐才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没有……”我连忙遮掩着。
      “没有就好。小人第一日提醒才人的,如今还是一样。”这看似不相干的话,却好像洞悉了我的全部心事。我不自觉地说道,“多谢王公公。王公公所言,徐惠自不敢忘。但是,若有不明白的,徐惠该问谁呢?”
      “徐才人都不明白的,小人就更不明白。问谁?若是能问陛下的,徐才人就不会有此一问。若是不能问陛下的……”,王德抬起头来,“就只能问天了。”
      “王公公……”我一声嗔怪,心里却想,这是怎样的打趣,又是怎样的智慧啊。怪不得,他能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上下都能妥帖。
      “去吧。免得陛下唤人。”他和蔼地看着我,给我一个善意又带着鼓励的微笑。
      我刚回到殿外站定,耳边遍传来几声乌啼,原来是几只寒鸦停在这巍峨宫殿的檐角上。我不禁打了个冷颤,算来,离立冬之日还有三天。
      我方才咀嚼起刚才陛下和众人的交谈,又想起阴妃那日说的话。李佑,他的确不在齐州,如果没有去与韩王狩什么猎,那么,他就真的有可能赶赴焉城。这一切难道真的是他所做吗?这与他究竟有什么相干?他送给太子的突厥舞人,又一次出现,是为了什么呢?这自然是为了太子。我此刻恐怕也只能找出这一个可能的解释。
      但太子会这么做吗?为了不让李泰通过《括地志》而获得盛宠,竟会阻挠兵机,置数万大军的生死于不顾?兵者,国之大事。未来的一国之君,竟会为了一己私利,无视社稷安危吗?
      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他若真的是这般人品,我又如何还能再帮他,岂不是助纣为虐?到时陛下会如何看我……
      可是丹云,难道我要不管不顾么?或者告诉陛下?但陛下今日,亦不知与长孙无忌说了些什么。再说,我从何说起呢?口说无凭。太子最多不过是要我哄着陛下去魏王府而已,这又不能说明什么。
      我想不分明,正是难过之时。却听到有人从背后唤我,“徐才人,父皇与何人在殿内?王德呢,烦劳为我通传一声。”
      “太子殿下,陛下有旨,今日不见任何人。”王德执了拂尘,向太子回礼。
      “哦,原来如此。我备了些秋冬日里最相宜的补品,想要进献父皇。劳徐才人随我一同去可好?”
      “是。”王德点了点头,我没办法,只好随他走到后殿。
      “我吩咐你的事,可别忘了。此事成与不成,就看你的了。”太子无非是要支开王德,和我说他想说的话。
      “殿下,你从未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不必管那么多。做好你该做的。你就还能做你的才人,伺候好父皇。我们相安无事。”
      “可你,若整日都给陛下带来麻烦,惹他痛心难过。敢问太子殿下,我要如何才能伺候好你的父皇呢?”
      “我?你凭什么这么说?难道就任由李泰肆意邀宠,不断威胁我太子的地位吗?”
      “陛下是最疼爱你的,你应该心知肚明!你若这样下去,岂不是越走越远?”
      “这些事,还用不着你来教导我!”
      “你用丹云威胁于我,就算丹云和我都生而微贱。可国之大计,国之栋梁呢,你可好自尊重了吗?”
      “你……我以为经历了这些事,你已经很懂得我了,会为我着想一二,没想到还是如此。你不必多说。你若还想平安,就不要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殿下!”
      “我已将侯君集从高昌带回的一枚西域明珠放在你的房中。你说说,兵将私献珍宝给宫中嫔妃,父皇知道了,会如何处置?”
      “你!殿下!”他不顾我无奈的呼唤,一股脑地走了。
      我望着他的影子,用力地揉着手中的巾帕,不住地摇头。也许他还不知,陛下早已调查李佑偷袭焉城一事是不是与他合谋。我若真心为他,他也能得我心的话,也许我应该告诉他,令他有所准备。
      但我不能。我不能做有违陛下圣意的事。无论如何,他们君臣父子之间,都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嫔妃可以横梗其中的。何况,我虽然能懂得太子的些许无奈,但我更能懂得陛下。
      可太子呢,难道只剩给我层层加码,逼我去做一件我不愿做的事吗?那明珠的意思是什么?我若不做,他会去陛下那里诬告我与宫外私相往来吗?此事宫中最是忌讳。宫人若私相夹带,都要受杖责之刑。若是嫔妃呢?我不愿再想下去……
      我从来不曾体会过,在宫中生活将要遇到这么多的麻烦。我也第一次似乎渐渐收起了对陛下的思慕之心,只想理清这万千头绪。我担忧,有些惧怕,我也第一次对自己信心全无,因为我全然不知道这一切的后果。
      若我此番帮了太子,无论后果如何,陛下会如何看待于我,我又如何看待自己?因我不曾忠于陛下,也不曾忠于自己的内心。
      若我没有那么做,丹云就要失去她的一生。而我会面临什么?若太子对着陛下指摘于我,陛下会不会信我,会不会护我……我比任何人都害怕知道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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