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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雷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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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声嘶力竭地聒噪苦夏,路边柳树叶儿纹丝不动。茶寮中客人三三两两围坐一桌,边嗑瓜子边磕牙,听花白胡子老先生中气十足口沫横飞说书。
一名书生带着两名一高一低书童从马车下来,在茶寮寻角落坐下。
老先生正说到要紧处, “那兰公子身高九尺神目如炬,大喝一声哪里跑!掌柜立时瘫软如泥,连喊饶命,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干干净净。兰公子哪里肯绕,当即使出降龙阵法……”
“噗!”矮个儿书童喷了一口茶,对书生说:“这也太扯了。”
“人皆爱离奇故事,真假不重要。”书生恹恹的,杯盖一下下撇着茶水里的浮沫。
“小七有一处不明白。”高瘦书童对两碟子茶点狼吞虎咽,嘟嘟囔囔说:“公子,那天兰公子怎么知道黄老板指使黑衣人自杀呀?”
“黄老板自己说的。”书生随手拈了一颗茴香豆,并不吃,捏在指尖,“所有人都留意斧头,只有黄老板说他服毒而亡,破绽太明显了。”
两名书童恍然大悟,连说公子睿智。
书生却不见丝毫喜色,叹道:“也不知道兰公子现在怎样了。”
这一行三人正是乐仪主仆,他们不欲惹人注目,事发当日就悄悄离开了三舟镇,许多后续都是道听途说拼凑得知。
而这场牵扯出数条人命的离奇凶案,第一根线头竟是同行的嫉妒心。
黑衣人自杀幕后指使者是黄老板,他见事情败露,到了县衙就招了。他的客栈开在对面,同在一街生意却天差地别,时日渐久心生妒忌,于是他给了黑衣人一笔钱为他母亲治病,让黑衣人布置一番死在三舟客栈,意图将三舟客栈变成凶地,让人不敢入住。
而三舟客栈掌柜,自从几个月之前有第一起车夫夺宝,第一次动手杀了一个商人,商人孤身入住客栈,钱袋破了,露出大锭黄金。客栈掌柜往酒里放毒药药死了他,之后的事情非常容易,商人孤身一人,事后无人问起,大笔金银归掌柜所有。
掌柜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酒楼后院在短短数月多了几具尸骨,凡是单独行动的富贵人物,极少能活着走出三舟客栈。
这桩案子颇为轰动,尤其其中主角为富贵公子,一时流传飞快,还有人将其编成话本登堂说书。
乐仪没心思听说书先生如何吹捧兰永,因为掌柜供出来他也有意杀兰永,之前给兰永送了毒酒。再加上乐仪在兰永消失之前看见他耳朵流血,担心他中毒,这几天一直不踏实。
小七劝道:“兰公子一定自己走了,咱们那天让官府将客栈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他,必然是走了的,兰公子说不准真是一位仙人,来无影去无踪。”
“再说兰公子是有大本事的人,说不定早就看穿掌柜那点儿小九九了,您说他耳朵流血,小七倒觉得是您看花眼了,他红衣裳本就显得耳朵红。”
小七说得笃定,也有几分道理,总之现在找不到兰永无从印证生死,此时往好处想聊做宽慰安心。
“但愿如此。”乐仪说:“不论他是否中毒,兰公子帮咱们两次了,我合该正式道谢,结果连他家住何方都不知道,终究抱憾。”
拂柳颇不以为意,说:“客栈掌柜不是说他是宁城人嘛,咱们以后到了宁城遇见他再谢不迟。”
乐仪失笑,“宁城那么大,哪儿那么巧遇见。”
拂柳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公子,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跟您说,您跟兰公子有缘,一定会再遇见。”
“也不知道兰公子成家没有,容貌那么俊俏,家境不俗,人也正义……”
“公子,这家酥饼做得好吃,您尝尝。”小七打断了拂柳的话,被拂柳瞪了一眼,小七装作没看见,将酥饼推到乐仪眼前,“配茉莉茶可好吃了。”
乐仪忍笑,给拂柳加了一块儿酥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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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仪本打算今晚赶到河禾镇歇脚,但午后天气闷热,吃点心的一会儿功夫就见黑压压的云从西面天空漫涌,乐仪同茶寮老板打听他是哪里人。
黝黑粗壮的老板先合十为礼,唬得乐仪也慌忙回礼,老板笑呵呵地说:“我们是林耀镇人,就往西走一点儿,不远就是,很好认。”
乐仪谢过,让小七驾车往林耀镇去了。
林耀镇确实很容易认,乐仪还没进镇子,远远便听闻经声遥遥,见香烟环绕。
暮色中小镇鲜艳红黄经幡飘舞,恍如一座大型的寺院。
乐仪迟疑一瞬,见天空黑云越压越低,不多时便要落雨,仍令小七赶车进镇,寻一处客栈落脚。
“公子,咱们好像赶上庙会了,或者过什么节?街上都悬着各色经幡,好多人都挂着佛珠呢。”拂柳好奇张望。
不同于之前经过的城镇,商铺用酒旗招徕客人,这里到处都是经幡,连酒坊前头都悬着一块儿梵文。各色布帛飘扬飞舞,拂柳探头探脑不住地看。
乐仪拍了她肩膀一下, “记着,少说话,能不说就不说。”
拂柳被她两句话吓住,迟疑道:“公子,应该没事儿吧。”
经声佛号入耳,乐仪眉头微蹙,“我心里不踏实,今日早些安顿,明早我们走就好了。”
镇子不大,不多时几人便找到了镇中心的客栈,客栈中堂供着一幅人像,画中是位相貌堂堂的男子,俊逸脱俗,鲜花香烛供在画像前,阴沉天色下猛一看唬人得紧。
乐仪不欲多事,暂且住下一晚,待明日一早动身便是。
他们进客栈不久果然下了雨,许多人进来躲雨,不一会儿便住满了。雨势颇大,雨脚如麻一直砸到晚间,电闪雷鸣,一个霹雷落下,屋顶颤抖。
拂柳仔细检查门窗合紧,“明早恐怕走不了了,路上湿透了泥泞不好行车。”
乐仪坐在床上拿帕子擦头发,神情放松许多,“那就再等一等,我瞧客栈里许多外地人到这儿躲雨,还算安生。”
“是,不只我们一拨人就放心了。”
出门在外,最怕孤身入他乡,当地人见你形单影只又无旁人佐证,极容易起歹念害人。所谓“一人不入庙”不仅仅指避免独自入寺院,势单力薄较为封闭的环境时都要小心。
“公子,公子。”小七声音忽然传进来,又急又低。
拂柳开门,不耐道:“小七?大晚上的你怎么还不挺尸去?”
小七满脸惊慌,“真的有事,快让公子下去看看吧。”
……
夜雨冲淡暑气,甚至带来几分凉意,乐仪和擦柜台的小二借了三把伞,顶着瓢泼大雨去后院。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油纸伞上,不像琴瑟,像打鼓敲锣。
“公子,方才我去拿剩下的点心,一撩帘子就看见了,我还以为自己眼花。”
小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撩开车帘。
借着闪电亮光,乐仪看清了蜷缩在车厢中的狐狸。
她设想过很多次与狐狸再次相遇的情景,要么是自己哪日登山远远看见它背影,要么是自己又涉险,狐狸陪她再走一段月下的路,当然,更可能是此生不再相见,和她从前救助过的其他小动物一样,只相处那么一两个月。
唯独未曾料到它会主动钻进她的马车。
此时狐狸一身红毛湿淋淋地趴着,察觉到闪电刺眼光芒,抬了抬眼皮,又放下了。
“小姐,这可怎么办呀?”
“慌什么。”乐仪提起衣摆上车,手试探性滴抚过狐狸耳后,这次没被大尾巴抽开。
一刻钟后,店小二往乐仪房里送了热水毛巾,心中颇为纳罕,他们要过一回热水了,怎么还要,但跑腿就有赏钱,他也就乐得不管,还贴心地问要不要姜汤祛寒。
“不要姜汤,你看看还有没有肉包子,拿来两个。”拂柳和小七将小二打发走,关上门,拿抹布擦窗下的水渍。方才狐狸从后窗跃入,淋淋沥沥滴了一地的水。
乐仪拧着热帕子给狐狸擦澡,这次狐狸非常配合,还主动站进水盆里方便她动作。
但它低着头蔫蔫的,眼里也没有神采,似乎不太好受。
乐仪抻着胳膊努力在最短时间内擦干它身上的水,狐狸被揉出一头炸毛,看起来更加可怜可爱,乐仪揉了揉它耳朵,对拂柳说:“拿床被子铺桌子上,让它睡。”
拂柳应是,拿被子铺了一层,乐仪又拿出一床铺上。
拂柳惊住。
乐仪说:“它春天受伤严重,几个月功夫内伤未必彻底愈合,想来日子很不好过,还是睡软和点儿吧。”
狐狸难得不反抗她,外面每打一次闪,就轻微瑟缩一下。一下下可怜兮兮缩到乐仪心尖上。
店小二送来肉包子,从门口将剩下的水抬走了,乐仪让小七和拂柳分几个包子吃,先睡去。
“小姐,那您要是有事儿随时叫我。”小七咬着一个白白胖胖大包子回房睡觉。拂柳吃不下,也先睡了。
蜡烛只留下一支亮,乐仪坐在桌边,拿一个包子放在狐狸嘴边,“吃点儿东西。”
足有半个巴掌大的肉包子,香喷喷的,微微渗出一点肉汁。
狐狸理都不理。
乐仪又忧虑地摸摸它耳后确认,“没生病啊。”
“吃吧,你不饿吗?专门给你要的。”
狐狸换了一个方向趴着,不看她。
“哦。”乐仪悻悻缩回手,“那我自己吃了啊。”
吃了一个。
油纸响。
又吃了一个。
狐狸耳朵动动。
油纸又响。
狐狸转头,视线从空空如也的油纸包扫到她的小油嘴上。
正在咬最后一个包子的乐仪呆住。
她慢慢拿下来被自己咬掉一大口,留着月牙咬痕的包子,试探地递给狐狸,小声说:“你吃吗?就这个了。”
狐狸头往后躲,甚至整个身子都往后挪了半尺,丝毫不掩饰嫌弃。
“哼!”乐仪咬了一大口,“包子多好吃啊。”
狐狸又看了一眼油纸。
乐仪反应了一下,“你是不是嫌我吃得多?”
狐狸眨眨眼。
“你!”乐仪作为年轻姑娘还是要点儿面子的,现在被一条狐狸嫌饭量大,羞怒道:“我才吃了三个,我正长身体呢,稍微吃点儿包子怎么了!”
“小姐,您都吃了?”拂柳还没睡着,听见乐仪的话大惊,“您怎么都吃了呀?您晚上不是吃饱了吗?那么大一碗羊肉面呢。”
“……”乐仪,“你快睡觉!”
吃完包子,乐仪拿茶水漱漱口,挨个摸一遍自己五个酒坛子,确认完好,然后吹灭蜡烛,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儿。
雨声连绵,拂柳在另一张床上已经睡着了,响起轻轻鼾声。狐狸则被她安排在圆桌上。
两人一狐,倒也各得其所。
窗外响雷乍起,屋顶颤抖,木桌发出轻微颤动声,被淹没在雷电余波里。
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声音从床边渐近。
乐仪趿拉着鞋走到桌边。
“你随我去床上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