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最后的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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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这是女王陛下特意为您办的宴会呢，陛下她不说，其实非常希望您出席的。您就算只是去露一面也行啊，殿下……”Anne半蹲在我的床头，苦苦哀求道。
“我知道了。”我想冲她摆摆手，可是却全身酸痛连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紧皱了下眉头，然后微微挪动的身子就又跌了回去。
“殿下！您哪里有不舒服吗，您怎么了？”Anne看我的表情慌了神，伸手就来探我的额头。
自从那日从……伦敦塔回来我就开始久病不起，宫里的医官却诊断不出什么，只说我是吹多冷风受了寒，叫我要细细修养。
“我没有事。”我偏头躲过了她的手，就着身后的靠垫微微坐起来，“跟姑妈说，我会准时参加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您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撑啊，女王陛下一定会理解的……”Anne有些惶恐。
“哪有的事，我说你呀，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啰嗦了。”我瞥了她一眼，嘴角浅浅抿起一抹笑，“晚上记得及时叫我哦，我累了，先歇一会吧。”
“我知道了。”Anne顿了一下，“那我就先退下了，殿下。”
……
小提琴手拉起了帕海贝尔的《D大调卡农》，角落里的白色三角钢琴前，金发绅士亦弹奏起和弦作为伴奏。当两种乐器混杂的琴声响起时，是一种能够穿透脊骨的颤抖，直达人灵魂的声音——在回荡的悠扬曲声中，思绪开始沉醉，沉溺在浮浮沉沉的感动之内。
盘子边备有12件精致的餐具，以及大小不一的雕刻高脚水晶杯。每张餐桌上餐具、酒器和烛台的摆放都是经过了异常精确的测量和定位，以保证每位宾客都可享有充足的空间。
余光注视到有身穿黑色制服的侍者自宴会厅边向厨房打了个手势，紧接着不疾不徐地，有四名侍从端着托盘鱼贯而出。两位侍女为我呈上今晚第一道开胃菜——是淋有酱汁的熊本生蚝，独特瓜果气息给人以一种无比清爽的感觉；一人上菜，而另一人则为酒杯中注入饮品，是琥珀般粘稠色泽、散发着华丽蜂蜜气息的尊尼获加威士忌。
是了，一切都是我往日司空见惯最熟悉不过的，汉普顿宫宫廷宴会。但不同的是，今日姑妈也在。
“Livy喝酒没事吗？我叫他们撤了吧，你身体要紧。”维多利亚女王挥了挥手，正想招呼侍从。
“无妨，我自己会注意分寸的，姑妈。”我柔柔笑了下，阻止了女王的动作，“今日难得一聚，姑妈为我筹备的宴会，我很感激。”不等女王回绝，我端起了手旁的酒杯，“奥莉薇亚敬您。”
于是身旁的勋爵与女士们也忙跟随起我的动作，朝女王陛下纷纷举杯。
“你呀，真是越来越能讨我欢心了。”维多利亚无可奈何地对我点了点头，饮尽了杯中之酒。接着她微抬了一下手，刚刚配合着气氛骤然停下的乐声复又响起。
似是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奢侈铺张，宴会选用的是并不繁杂的四道英式传统菜肴。第一道特浓龙虾汤配龙虾肉与新鲜黑鱼籽，选用的是顶级波士顿龙虾，这种生活在700米寒冷水域之中的动物肉质鲜甜，却由于生长速度极其缓慢，数量稀少，即使在皇家宫宴也难得一见。看来姑妈对今日的宴会一定是格外费了心，我想。
我吃了几口，身旁伺候的侍女看我脸色在恰好的时间为我撤下了盘子，另一侧的侍从则刚好端上新的，是今天的第二道菜。香煎鸭胸配牛油果慕斯和混合树莓，这道菜在我的记忆中并不陌生，去年夏天在温莎城堡狩猎，结束后我们就一同享用了那日捕获而来的野鸭，做的正是这道鸭胸搭配牛油果慕斯及莓子。
香醇温润的口感让我一瞬间回到了记忆中的夏天，树林苍翠、蝉鸣嘈杂，那一日我与他打赌输了呢，于是欠下他一个愿望。可是，怎么没有人来要我兑现呢？
他……夏尔，夏尔·凡多姆海威伯爵，终究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洗清了冤屈，从伦敦塔中脱出。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到，更什么都做不到。
我抬起头来在大厅里环视一周，枝状吊灯上闪烁着的碎钻般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可我却倔强地瞪大了眼睛，就是想要找到他。
啊，我找到了。
他正坐在靠近墙壁的圆桌旁，与一位不知名姓的年轻勋爵谈笑风生。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就放下了。
就这样吧，我们就应该这样做的。不必互相打扰，不去主动靠近，如此也好。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抬眼向我的方向望来，而我嘴角扬起浅笑，礼仪性地冲他遥遥举杯。
“撤了吧。”我说，意兴阑珊，于是侍女为我上了第三道菜。
是安格斯牛里脊搭配青豆脆片、胡萝卜泥与紫薯，鲜嫩中平添一抹大地芬芳，红黄绿紫，鲜艳的色泽明艳绚烂，让我想起白金汉宫三月温室中绽放的娇艳玫瑰，这才是适合我的颜色。右手持刀左手持叉，我叉起一小块牛肉放入嘴中。
最后一道，也是晚宴最末的甜品，法福纳白巧克力慕斯配芒果和树莓酱。夏季的树莓与热带的芒果在轻柔慕斯中交织出了梦幻般口感，像是莎翁笔下的仲夏夜，甜蜜掺杂了爱恨纠葛。拉山德纵然中了魔法，也仍对赫米娅忠贞不二；而仙王用爱兰花汁捉弄了仙后，使其爱上睁开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骤然鸣响的钟声宣布着宴会的结束，如穿着水晶鞋的辛德瑞拉，在十二点的钟声到来之时，什么都即将消失。
只是对于我来说，消失的会是什么呢，南瓜车，礼服，抑或是……
今日我还未曾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如果错过了今天，只怕再也……
我鼓起勇气，终于是朝他招了招手。
“凡多姆海威伯爵，请留步，我有话和您讲。”
他愣了下，脚步停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惊诧的光。
“好。”他说，转头嘱咐身旁的执事，“塞巴斯蒂安，你先去准备马车吧，我和殿下一会儿就好。”
“Yes, my lord.”黑色燕尾服执事行礼离去，我紧走了几步。
Anne急匆匆地跑过来，站定行礼。
“殿下。”
“我……想跟凡多姆海威伯爵单独走走。”不知怎的，我的语气里竟带了两分心虚。
“这怎么可以呢，殿下。即使不带Anne，也一定要带上侍卫啊，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女王陛下会问责的。”Anne对我的反常大为不解，义正言辞道。
“Anne小姐，我会承担作为一个骑士的责任。”一旁一直沉默的凡多姆海威伯爵突然开口，缓缓转着他的紫衫木手杖，“以帝国伯爵之名起誓。我的执事也是位优秀的护卫，会保护公主殿下的安全。”
“Anne.”我复又看向紧抓着裙摆十分犹豫的侍女道，“I trust him.”
转出围墙，绕出汉普顿宫□□的花园，我来到伦敦也已经一年有余，几乎全部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我是多么想要看看这墙外的世界呀。
有时我也天真地幻想着，如果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小姐，可以和自己的女伴一起上街，呼朋引伴，对路过的年轻小伙品头论足；等到有一天也终于轮到我自己，偷偷拉开窗帘，注视着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他。
可是，终究是绘空事一场。
“殿下，您怎么了？”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丛花圃，白色的蔷薇已经微微绽开花蕊，是春天即将到来了。
春天，又是一年春天，从1888至1889，是开始亦是结束。
“伯爵，我今天是想告诉您一件事。”走近，双手牵起礼裙裙角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我看着他，努力露出如往日里一般的微笑，礼貌、优雅、却又带着浅浅疏离。
“我要回去了。”其实，今天可是我的送别宴会。
“您要去哪里呢？”他拿下了礼帽，随口问道，似乎只是轻巧地在说着这个周末的计划；转过下一个礼拜天，也许在某个伯爵的生日宴会上，也许在某个小姐的茶会上，我们就可以再度见面。
“回家。”我说。
夏尔瞬间就明白了。海峡彼岸那个遥远的施特雷利茨大公国，大公、王子以及所有的臣民正恭迎着他们的公主归来。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英国的，这一点我们都早已知晓，我还有我的国家，我的父王和王兄，他如是。我们都有，各自与生俱来的责任。
一起度过的时光如同梦一场，是我曾经年华中做过的最棒的梦，只是……却只是梦而已。
“父王在等着我，这次回去，我就要和黑森–洪堡的卡森伯爵正式订婚，之后应该很少有机会来英国了。”
和黑森是在我还未出世时母亲为我订下的姻亲，即使我从未见过那名王子。可我是一位公主，施特雷利茨唯一的公主，我知道。
我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保持得完美而精致。
“很高兴认识您，伯爵，初来伦敦一直是您在照顾我，我很感激。与您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我很开心，您是个有魅力又体贴、很有教养的绅士。”
“姑妈的要求让您费心了，我的公主身份一定也给您带来不少困扰，有时候可能会太任性而忽略了您的感受，给您带来了许多麻烦，对此我深感抱歉。”
“总之，真诚地十分感谢您的款待，承蒙照顾了，伯爵。”
我垂下眼眸，十分于礼不合地深深鞠下一躬，饱含着我一切的深情与热度，在这小小的动作里。
夏尔伸手来扶我，他的手指冰凉又隐藏在黑色皮质手套下更是没有半分热度，我看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被眼罩覆盖的左眼是银河的光亮，我一直在追寻的，不甘服输的自由灵魂的光芒。
而此刻的那只眼睛里有我的身影，也许下一秒就即将消逝，我多想，多想让时间就此静止。
夏尔，你的眼睛永远是那样美，倒映出漫天璀璨的星辰，让人舍不得也不忍移开目光，恨不得此生此世沉迷于那海水正蓝。
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人呢，你微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眼底的蓝色越发深了，但我知道，我们都不能。不能这样坦然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永远隐藏在层层的伪装之后，那样循规蹈矩的伯爵与公主。
“明天很早的轮船，我和姑妈商量要低调行事，也没有惊动其他的贵族，就不再向您道别了。是克劳蒂娅号游轮，我还有没见过英国那样稀薄的清晨，相信一定也很美丽。”我将语调扬至最轻快，努力掩去那抹鼻音里的哽咽，“那么，再见，凡多姆海威伯爵。”
“谨祝您旅途平安，殿下。”他鞠躬，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明白，却莫名感受到了对面传来从未有过从未体验的浓重的悲伤。
一场风暴占满了河谷，一条鱼占满了河流。我想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整个世界让我们躲藏，日日夜夜让我们相互了解。为了在你的眼睛里不再看到别的，只看到我对你的想象，只看到你的想象中的世界，还有……你眼中的日日夜夜。
夏尔，此次一别，此生也许不会再相聚，只有今晚这月色，见证着你我共赏。
见证着只属于我们的年少时光。
我后退两步，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他。
“凡多姆海威伯爵。”我伸出手来，“祝您愉快。”
他紧盯着我的眼睛，握上了我的手，“认识您很高兴，殿下。是我的荣幸。”
……
清晨的伦敦港天边微微泛起橘红，极像莫奈的《日出》中恬静又安然的盛景，Anne扶着我的手，侍童牵起我的裙角，我走过长长蜿蜒的舷梯，站在甲板上看姑妈朝我招手。
“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旅途平安。”维多利亚女王朗声道，身后的亚修为女王撑好了伞，朝我弯唇微微一笑。
“知道了，姑妈，您保重。”我笑，朝岸边狠狠挥了挥手，“到时候会写信给您的，请不要挂念我。”
甲板上的风很大，扬起我栗棕色的长发，水手们扬起风帆，行色匆忙的旅人背起硕大的行李，就此和故乡离别。Anne的眼里隐隐泛起泪花，不知为何，我竟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我的爱，你是我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战争。
施特雷利茨掖庭里没有积雪，施特雷利茨掖庭里没有战争，自从你离开我，我的春天就结束了。
母亲留下的项坠里，本应放置照片的空白终于被填满，我看着那海水明蓝色的眼眸和自己的笑脸，突然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你放心，我理解了你远渡重洋一定要嫁给父亲的心境。不论今后遇到什么，我都一定，一定会幸福的。
因为夏尔啊，是你给了我最美的梦，满足我对名为“love”的一切幻想。
所以，不论以后怎样，那洋溢着白蔷薇香气的一个个午后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中，埋藏在我心底，永不磨灭。即使若干年后连时光都老去，我还是可以骄傲地宣称，你永远是我最美的邂逅。
我合上了项坠的盖子，汽笛声响起伴随着渡轮缓缓开驶，伦敦城笼罩在晨曦的茫然薄雾之中，随着渐行隐去了轮廓，远远地逐渐朦胧，直到再也看不见。
『第一部分·阿芙洛狄忒的回眸·完』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最后的晚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