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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柳城箫笛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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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午时,位于江南要道上的柳城依然热闹非常。
城内首屈一指的瀛汀茶馆的人流量,没有因为人们正午的就餐而减少,反而因为来往客商们挤不进附近餐馆,都涌进了这华丽昂贵的茶馆中,想先吃点茶点填填肚子等待人潮过,再行用餐!
因此,馆中的噪杂声吆喝声绵绵不断。
二楼尾端上房雅阁,有人心烦气躁意难安,就想下楼斩麻雀,但也有人充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棋中局!
“少主!你倒是说说看,这种吵死人的鬼地方,那个什么‘南麟’真的会来吗?!”
一名黑衣男子坐在镂着龙呈凤的椅子,拿着一根粗粗的鎏金棍,不停的“咚咚咚”的敲着地砖,恶狠狠的瞪着地板!
仿佛想用眼神熔了二楼,灭绝了一楼的那堆堆杂音的源头。
“棍儿这几日是如何跟着祖奶奶念佛偈的?心一静,事无尘!”
“少主,佛祖也只能度化有缘人呀!何况我可不兴老夫人那套斋戒沐浴,人生还是及时行乐的好,高兴吃饭,不高兴揍人!”
“哎,棍儿近来的戾气过重了!莫忘了,现汝身处市井楼馆,可不是军营。还有收起鎏金棍,莫要再敲了,这残局骐得好好思量!”
楠木贵妃塌上坐着一名玄衫男子,玉手轻轻执起白子,下在纵横棋局中,抚着下巴,专注思索着。
但坐在木椅上的棍儿充耳不闻,还在那“咚咚咚”的一个劲狂敲。
玄衫男子终是不耐,轻抬戴着瑞云玉戒那润月般的手,翻手勾起一枚黑子,弹中棍儿握棍的手,力道极重。
棍儿立即吃痛的放开鎏金棍,哪知那鎏金棍却往旁斜自一倾,正中他右脚脚板!
棍儿含冤大叫起来。“哎呦!少主!我就叫唤叫唤,干嘛下这么重的手呀!”
男子头痛的摇摇头,捂捂白洁的额头,外面再吵,也不及那把鎏金棍与坚硬地砖一来一往的烦人作响,“唉,予本想让你安静下来,哪知你那动静就如风中铃铛,烦心扰人,简直让人终日不得清净!”
窗前一阵清风吹动额前刘海,其日方中,蹙眉为棋困扰,浑身透出浓厚的书卷气,然则其举手投足间,又在无形中显出了一身高雅气质。
但因为常年习武,一股豪迈之气从文质优雅中涌出,尽显他名震天下之‘北麒’风采。
啊……他家少主大概就是这样,才能迷倒众生的吧!
看呆了的棍儿,浑然忘记了自己随身武器已然滚远,不再随身。
“棍儿,有贵客上楼,将鎏金棍执起,切勿再出神,贻笑我蠡园大方……”
说罢,男子一身玄衫,起身,长拱扫过榻上反复思虑一早的残局,神情微恼。
绣金袖口飘然一挥,桤木棋盘已然清空,黑白子已然分明的归入釉罐。
“啊!少主,那可是你一早下到现在的!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干嘛扫了它呀!人走了可以在下!可惜那棋局!”
棍儿拾起鎏金棍,可怜巴巴的向后退着,最后只得委屈靠在红漆木柱上。
他刚刚偷瞄了一眼那棋局!
那般的精妙,莫说破了,让他下几年也下不出少主那般智慧来!
虽然得以看到少主偶尔这么一次的出神入化来一手,却可惜那满满的棋盘又空空了!
“这世间事又有多少是人走茶凉后可以重圆的!棋死可以再起,人死却不再复生,今见的就是这么个人物。收棋整室对客以敬,又有何可惜?”
男子圆桌前正襟危坐,等候那姗姗来迟之人。
“来人是死而复生之人?”
“棍儿不妨猜猜!”
“莫非就是那二十几年前在陶谷医仙医治下复活的铁翎将军铁劲桑!”
棍儿霎时双眼放光,紧盯着面前的薄薄木门!
他在北方当了狗屁参军那么久,一直想见这个震动朝野三十年的大将军了!
当年铁劲桑身中二十二箭,却毅然突入敌阵,割下敌国大王头颅,使得敌国至今仍未从旧主已故中缓过气来!
这才换的边城数年的繁华,国家数年的民安!
但他自己却因此伤重不治,当时,虽然随军副将最后救得他回到关城,但只有一息尚存!
是夜一代大将也就这么过去了!
巧的是铁劲桑临葬前,陶谷医仙正好路过,施得援手,使其重返人间!
这么神奇的人物!这么神奇的经历!今日托少主的福,竟然得见!
难怪平日嫌他吵的少主,居然破天荒的会将他召回柳城,还带在身边,为的就是一圆他多年的梦!
感动!有少主如此,棍儿又有何求!
“吱呀”一声,棍儿来不及感动完,已有一双黝黑的手开启了那道门!
一双军履步入雅间,满脸军旅风霜,仍旧鹤发童颜。
“阁下可是人称北麒的蠡园少主?在下铁劲桑!”
来人满头宾白,但虎目如炬,身材伟岸,穿着战甲,一个抬眼,直穿倚在柱上的棍儿,随意的瞄了一眼仍坐于圆桌前的男子,抬手并拱,行官礼。
气势如虎,武将威仪,一言一行中简直不可一世了,那份傲然天下难有,也唯有出现在铁劲桑身上,比谁都适合!
“在下便是萧骐。将军无需多礼请坐!”
萧骐起身,没太将其的不可一世之傲气放在心上,对其也行了齐拱礼。
铁劲桑闻声,皱眉,这音色听着极为耳熟!
抬头用力一看,再仔细一看,那俊容,那气宇,随即屈身,单膝跪下!
“齐王殿下!老臣铁劲桑愚钝,罪该万死!先前若知您就是蠡园少主便不会百般推脱!臣不识抬举,忠义不全,请殿下降罪!”
“呵呵,将军请起!不知者无罪,何况是老将军这般英雄,莫再行礼了,此乃折煞萧骐!”
萧骐走到他身边,伸出带着瑞云玉戒的玉手,倾身扶起这名皇朝传奇的武将!
“终是再见了,殿下!五年了,如今居然能够再见到您,老臣此生无憾了!我们还以为再也等不到您还朝的一天了!”
说着说着,铁劲桑这铁铮铮的男子居然泛起了热泪!
“多谢众将军挂念,但今相约于此,只为骐心念将军尔!”
“老臣多谢殿下垂青!惶恐呀!”
“将军莫要如是说!提及此,骐还应感激上苍垂怜,还赐皇朝福将,让将军死而复生,重新报国以明志!”
闻言,铁劲桑一怔,他早该明白,这尊贵的主不远前来所谓何事!
此行绝不简单!
“殿下,您都知道了?”
“是,略听闻一些!”
“哎……也是……这原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江湖人必知江湖事,何况您竟是堂堂北国第一大园蠡园的少主!”
铁劲桑皱起眉头,对此番到来的隐患再次涌起阵阵不安。
“骐故而特来向将军询问此事,正视听以避谣!”
“也罢!殿下,铁某已经明白你此番见面的用意了!就您当年的恩情,只要不违背当日誓言及处世恩义,小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骐也了然的笑了,温雅之风四起!
“这样吧!将军,骐也不与你为难。就问一个问题,您答了,过往萧骐的恩,蠡园的怨,都烟消云散抵掉吧!”
话音一落,萧骐握住铁劲桑的手,微微一笑。
铁劲桑看着眼前这尊贵人儿如朝阳的君子一笑,似的很是放下的也笑了!
“将军,您当年死而复活,陶谷医仙使的可是‘碧血凤兰’?”
“砰”的一声,棍儿的鎏金棍再次脫手,咚咚咚直响,其主人却僵直的愣了!
那双被萧骐握住的手,迅速的出汗了!
纵横沙场半辈子的铁男子,平生第一次开始考虑该不该实行平生的第一次背信弃义!
※
“师妹,为兄第一次蒸酒,独请你一人!来,干了!”
曾记得某一日,那少年拿着一壶微温的清酒,带醺的摇晃而来,那副莫名的得意样惹得一家人连声大笑。
最后,醉酒的下场只能是壶飞人倒,她还以为自己尝了平生第一杯倾心酒……
“师妹,为兄日前绘了一幅丹青,快来看看,似不似你?”
曾记得某一日,那少年俊颜绯绯,兴奋的拿着一副丹青美人跑进她屋里!
那时的她不爱说话,微微的一点头,便让那少年笑开了怀,只拿着画儿转!
最后竟嚷着让下人挂到他房里,吓得她也红了脸,忙追着他要画……
“师妹,为兄方才经过市集,发现那珠宝摊上有支梅钗,淡雅素尔。想起你极少挽发,今日正是你及笄日,虽然爹娘已然不在,但这当师门对你之礼,可是喜欢?”
曾记得某一日,那少年兴致勃勃的拿着一支做工精细的梅花钗,递到她面前。
他们在那年刚刚经过了师门被灭的惨事,原来灰心丧志的他竟然跑出谷就为她买她的及笄礼物!
那时候的上吊眼小师弟也拿着竹笛跑了出来,还将钗拿起来为她浮水挽发……
“师妹,为兄想向你坦诚一件事……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到过京都安王府么……还记得那位碧郡主么……她……”
也曾记得,那一日,她再不回谷……
从睡梦中幽幽转醒,床上之人坐起,自嘲一笑。
多少年来,今夜倒是第一次梦见过往的难言片段……
拿起白色发带,轻巧熟练的束起长发,着起白衫,驾轻就熟的重新扮起男装。
她微微洗漱一遍后,因现下初晨,大雾浓浓,应是无人,遂没有习惯的带上人皮面具。
开窗下望,心神放远,多少年了,这份情……
一开始她以为是亲情,一心习武,不想其他。
直到两年前师兄告诉她他对那女人的深情后,她才发现这份情全然是头蛰伏的兽,全然无法阻挡,只能逃避了!那头兽啊,在她毫无准备下破门而出,却也在无处可逃,无可容身。
南麟啊南麟,这虚名,这重担,不知不觉中,已然毁了她真正想要的一生,真正想要的梦。
碧血凤兰……
这株圣草,又将给武林给她带来多少灾难呢?
愣愣掏出一管竹笛,呵呵,这是上吊眼在她及笄的时候刻意造给她了呢!
小气鬼!
大师兄都记得出谷买了根钗,他居然假意风雅实则偷闲的削根竹子当礼物,她果然出卖人出卖对了!
不过,这两年来独自出谷闯荡的日子多有这管笛陪伴……
抿抿红唇,俯首执笛,轻轻和气。
幽幽清晨,清缈笛声,淡雅轻灵,悠扬缭绕。
伴着稍有人迹的街道苏醒,笛声却略带呢喃之意,让人安睡。
这是陶谷十二乐的第八篇《晓晨钟》,是师娘最爱的一篇……
幼年时,她在家园覆灭之后到清晨才能睡着,全赖师娘整整四十五天的不分日月的吹奏此曲。也是因此,自师娘七年前故去后,她便不再吹奏此曲,甚至鲜少碰笛了。师娘要是知道如今的她已经是南麟了,不知该做如是想……
是喜,或是忧……
罢了,既是岁月如歌,罢了就是……
笛音依旧悠扬,随风而散。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丝箫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一升,那箫声也是一升,她狠狠一降,那箫声也是一降!
最后,她竟没有停止吹奏,聆听着那奇异的箫声,心里万分惊讶,这随着笛声而来的箫声,只是聆听一旬后,那吹箫者已然记熟《晓晨钟》的所有音准变化,准确无误的对上笛声高细幽幽,不再一味的跟随,一轮音巡过后已能径自的为她的笛补上箫那独特的低耸般靡靡萧瑟,那般清越悠扬响动人心,一高一低,相辅相成,毫无破绽。
吹箫者必是世上极谙音律之才的人!
她何其有幸,能在这区区柳城遇见这般有才者!
一时间,一箫一笛,配合无间,犹如天籁,悠远绵长……
不少城中居民因乐声而醒来,纷纷开窗聆听,大雾中无法看出是何人在吹奏,但面对这般天人乐曲,又有谁会人心打扰……
奏着奏着,谷粼发现无法停止自己的默默地颤抖,她的身体已然随着每一个节拍此起彼伏过后兴奋起来。
人生,难得一知己,心口每一片土地都在大大震动着!
难得的,这人把一向不问世事的她之好奇心大大的勾起!
此人会是如何的模样……
此人会是如何的性情……
又是突然,她在神思中发觉那一丝丝的箫声在接近。
那吹箫者默默地一边吹箫一边朝她所在走来在,如同那箫声萦绕她的笛声一般,越来越近……
她无法自已,只能静静的等待箫声的近来,仿佛等待一场甘霖,等待一场奇迹……等待一段命运……
耳闻着那一缕缕的清越箫声,那微微的脚步声,来人已经渐渐靠近客栈。
催动功力,她顿时眼目清明,视入雾中,只见一身玄衫从街角走出,人没看清,倒是看清了瑞云绣金袖口执的正是一管碧玉长箫。
瑞云图样?
记得大师兄过往悉数江湖史时,貌似有提过:那是塞外某一族人所特有绣功细纹,几百年来从不外传。再看向那一管碧玉长箫,青碧无暇,微光流动,玉为上乘,应是那“十年出一矿,世世为宫物”的景帘玉。箫末垂下一抹金穗,穗末一节系一结,那盘结看似粗手,细则万般变化,里边错综乃有致。这应是出自皇祚京都那“求一结付之万金”的织锦圣手应剑儿之手。
千金缠于其身,皇玉系于其身,这人难道是哪位皇亲国戚?
那人放下玉箫,抬眼望去,似乎能看见了位于愣愣的呆在二楼窗口的她。
看了一眼窗上的人,那双慧黠的眼眸怎么有点面熟?
他一愣,在记忆中搜索一番中了然一笑,雍容极致,施展轻功,飞身而上。
那一身,矫若游龙,一跃盘腿坐在客栈后院墙垣上,深谙礼数,不再前进,谷粼扬眉,好俊的轻功,这人不仅箫吹得这般好,那功夫定不在她之下!
玄衣在晨风初起时,飘飘扬扬,润月一般的手再抬起玉箫,跟上她不曾停过的笛声。
又是一曲《晓晨钟》,两人一高一低,相视而奏!
一箫一笛,响彻幽幽晨光,响彻人心底。
两人奏到尽处,余音绕梁,梧桐枝叶,唦唦响动,意犹未尽。
箫慕笛,笛慕箫,仍是难逢知己之难舍……
极其默契的放下乐器,他们相视而笑。
一时无语,任余音涌动,声声切切,激荡于彼此心海,缭绕于昏沉深空。
“在下不才,冒昧之处多有得罪敢!”
玄衣男子握箫抱拳,温雅笑意从没自嘴侧消失,丝质玄衫,因风曳起,文质斌斌,雍容尔雅,脸上尽是朝阳暖玉。
尽管城中晨雾久久不欲散去,她修为上乘,一切尽是看见了,看见了他那暖阳如同光束的笑,似一股清流缓缓润进了心里。
“岂曰冒昧,得兄台一曲,粼钦之佩之。”轻轻一笑,她又道:“敢问兄台大名?”
玄衫男子为着她那沙哑的声音一怔,但还是了然的一笑,道:“在下,蠡园萧骐。”
蠡园萧骐?
这难道真是命?
她笑的发傻!成名之后为不引起南北之分,两个人都属低调行事的作风,她原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有见他的必要。但今夜,就算她不想认识他都难了!
知己在前,伯牙子期之心燃起,她清然一笑,低眉看着萧骐从没放下一直行抱拳礼的手,也举起手还之以礼。
“没想到初会竟如此良辰,北麒,我乃陶谷南麟。”
微微清容,倩然一笑,眉眼流芳,茫茫雾中,犹沐春风,看痴了坐于墙上悄然运功清目已久的他。
皇朝历德宇三年二月十五柳城,雨水时节,蠡园北麒初遇陶谷南麟,一曲箫笛奏如天籁一般成为柳城佳话,殊不知皇朝新一页的史章已悄然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