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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八十五章 ...


  •   甘州的风从未如此柔和缱绻,好似情人拂手,轻轻纠缠着那层浅薄的笠帽,卷开一角,泄出一点尖俏的下颌。

      天光从未如此明艳,连白衣都蒙上一层灼光,不知是因天光映照,还是容颜盛世。

      公子摘下幂篱,湛然若神,静比松生空谷,艳比霞映澄塘。在场瞧见他的人,心中不禁惴惴,凡人何以生得如此一副神仙模样?

      比之少年的单薄孤艳,如今秦紫仪眉目中自有一份温润,不再似一柄极寒极锋的剑,瞧着甚至有几分温文尔雅。

      一瞬之间,攻守易势。秦紫仪一副好说话的温和模样,却反倒令人见之色变。

      即便甘州太守串通阉党做了完全的准备,锦衣人亦胸有成竹,但这可是那位小秦大人亲临!

      但凡对秦紫仪有所了解之人,都不愿成为他的敌人。本朝最年轻的太子少傅,同时执掌礼部与太常寺、大理寺,自古文无第一,士林却甘愿奉其为领袖。

      皇帝宠信以沈玉照为首的阉党世人皆知,因此厌恶动辄谏言的士林,阉党与士林势同水火,皇帝的厌恶却不涉秦紫仪,甚至对其礼遇有加。

      就连又臭又硬的武将,秦紫仪亦说得上话。

      此人,既有成事的能力,亦有弄权的本事,还有八面玲珑的长袖功夫,堪称毫无破绽。他出仕尚不足十年,便能与阉党二分天下,如今的阉党哪还有当初的嚣张气焰?

      甘州地处偏远边境,无人见过秦紫仪真容,只听世人传说他貌若天神。本以为只是因为此人太有本领,世人美化之言。

      却没想到,世间真有如此完美无缺之人。

      秦紫仪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分明是一副文弱的书生模样,却无人敢上前。

      锦衣人却切齿道:“即便你是那一位,此行仅一名侍卫随行,小秦大人还是托大了!”

      秦紫仪却不曾理会,踱步跨过锦衣人。那人暗自咬牙,踏前一步,只是还未近身,便被那叫做小梅的侍从一撞,踉跄歪到一旁。

      这是何等蛮力!

      锦衣人谋算未成,正待号令手下动手,秦紫仪号称算无遗策,无论他有甚么后手,只能在此时拼死一搏。

      “我既已亮明真身,尔等又何必天真。”秦紫仪将幂篱负在身后,“甘州地处西北,既无沃野,亦缺江河,气候干冷,土质硬结,粮草皆来自中原。地方储粮乃是战略物资,防灾年、供战备乃至于平衡物价,你们侵吞储粮,最急的不是朝廷,而是此地驻军。”

      “与其防备王臣来查,最该防备的是甘州总兵,陈瓯。区区一名备考的学子,如何得知一州之长监守自盗?又如何令密信直入中枢?”

      秦紫仪每一句发问都令锦衣人心肝一颤,陈瓯就任甘州总兵三年,此人乡野出身,并无背景靠山,表现也一直温和无害。薰太守曾多次试探,他十分逆来顺受,却不想只是一层画皮。

      倘若此人隐忍数年,暗中搜集证据,只为一招毙命,倒是好手段、好城府!

      秦紫仪话音一落,隐匿于暗处的士兵便徐徐现身。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锦衣人倒退几步,颓然坐倒于条凳之上,自知无力回天。

      此时,一参将带着两名士兵将周娘子搀到秦紫仪面前,“幸得大人提点,得以救下这女子性命。”

      周娘子神色惊慌,颈上一道红色勒痕,瑟瑟发抖,陡然见到秦紫仪更加惶惶。

      秦紫仪略一点头,那参将便与两名士兵告退,周娘子失去扶持立时委顿在地,她显然吓坏了。

      “我、我……民妇没有……没有害图南……”周娘子已知眼前的年轻人是比太守还要大得多的大官,刚刚死里逃生,痛悔与惊慌交织在心头,她茫然极了,下意识想要推脱。

      秦紫仪审视着她,“我本可以不必亲来甘州,只是听到你们姐弟的故事,实在是很好奇。你们原本相依为命,你扶持他,他敬重你。周图南读书好众所周知,他极有可能一试即中,你们的生活充满希望,只是因为恩科久久不至,何以令你背叛了亲情,与虎谋皮?”

      周娘子听到这番发问,只觉与指责无异,她知道自己得罪了大官,犯了大罪,恐怕难逃一死。她刚刚经历过灭口,此刻,难得生出了莫大的怨愤。

      “为了图南,我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嫁人。可即便我嫁了人,又能如何?即便图南考中了,又能如何?我是他的姐姐啊,可我只是他的姐姐!”

      周娘子悲愤道:“我爹也考中了,可我娘得到了甚么呢?我要成为下一个我娘吗?我厌烦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日子,我才没有希望。可是,他又那么敬重我,体恤我。爹娘给他留的鸡蛋,他会分我半个。他是个好孩子,但我根本不爱他啊!”

      “如果他坏透了,我可以理所当然地抛弃他,可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好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想过害死他,只想他消失了就好了,消失在我的人生里。”

      “我做错了,我告诉了他们图南藏在哪里。但是,图南消失了,他终于消失了,爹娘遗命、骨肉亲情、无望的人生……压在我背上的东西,也统统消失了,我总算轻快了。但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大人,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小梅听得瞠目结舌,他不能理解周娘子的理直气壮。听周娘子的话,周图南不曾亏待过她,怎么就为了一时的念头害周图南呢?

      秦紫仪低声道:“周娘子,你问我吗?可我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弟弟。世道不公,你生有反骨,却未蒙教化,我无法苛责。”

      “你也觉得我没错吗?”周娘子紧紧抓住秦紫仪的衣摆,眼中迸出一线光亮。

      秦紫仪低头看她,清晰地说:“不,你错了。”

      周娘子失望地垂下手臂,她知道自己离经叛道,本以为秦紫仪不苛责她便会理解她。

      “是与非,错便是错了。然而,世情苛待女子,是吾等之过,我错在先,娘子错在后,因此没有立场苛责。我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娘子却要受律法教条审判,因此没有资格苛责。”

      “我观娘子,如见母亲、姐姐,因此不忍苛责。娘子也并不需要我说教。”

      周娘子却仍然不服气,“你通晓一切道理,也同情我。我不蒙教化,用律法审判我,公平吗?”

      秦紫仪却道:“周图南已经死了,这公平吗?娘子,你生长于此,只有接受这里的规矩与道德才活得下去,否则,就是如今的结果,自取灭亡。”

      周娘子笑了起来,“哈,你嘴上说的好听,你与他们也没有甚么分别。我要奉献血肉,我要逆来顺受,我稍有反抗,就是自取灭亡。大人,我宁愿你苛责我,你明明看到了意识到了这一切,你这样位高权重,却还要我继续顺从,你比他们更可恶!”

      周娘子的痛苦已经持续了成千上百年,她们大多数沉默无言,极少数成为周娘子,人们说她们大逆不道。

      有些人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有些人看见了,但只是站在那里旁观一切。

      祸不及身,不知痛。

      秦紫仪只是沉默地看着周娘子,此行的答案,他看到了。

      “我很抱歉。”秦紫仪只能这样说道。

      士兵再度上前,带走了周娘子。

      这好像带走了他的兴致,然而诸事尚待善后。因此他只得转过身来,对那锦衣人说道:“天下无道,见笑了。”

      锦衣人猛然抬首,满目震惊,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天下无道,岂非是圣人无治?!

      秦紫仪此言可谓是泼天之胆!

      然而他猛然意识到,能听到这句话,说明根本不会留自己活口了。

      他原本就失去了反抗之力,如今更是彻底丧失了挣扎之心,将死之时身边净是敌人,却也不免想要吐露一些肺腑之言:“小秦大人,听您所言也并非迂腐之辈,既知天下失道,又何必做裱糊匠,一条破棉被,缝缝补补终究还是败絮其中啊。”

      秦紫仪哦了一声,“我不来做这个裱糊匠,就任由地方大员勾结阉党损公肥私吗?任由阉党肆意陷害忠良鱼肉百姓吗?任由尔等视疆防如无物?”

      秦紫仪语气平静毫无波澜,“同是破棉絮,你们还要更烂一些。薰家家声斐然,毫不爱惜羽毛,犯下此等大罪,既然已潜渊卧龙,沉寂百年,又因何涉足庙堂事?”

      锦衣人闻言悚然一惊,他自是听说过秦紫仪惊才绝艳的名声,但毕竟从未亲身体会过。薰家亦有算无遗策的无遗公子,那才是真正的料事如神、智计无双。

      然而,直到直面秦紫仪,他才发现这位传说中的小秦大人,料敌于前、体察入微的本事并不下于无遗公子。

      锦衣人深深低下了头颅,不敢暴露一丝情绪。

      秦紫仪见状却道:“端王事败后我便遣人去了卧龙,至今已有七年。你不必怕泄密与我,七年时间,该知道的早也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挖也能挖出些蛛丝马迹。”

      这席话丝毫没有安抚到锦衣人,他只觉无比恐惧,七年前!?七年前!!

      秦紫仪似乎有些疲惫,只是摆了摆手,梅君——小梅立刻跟上去,主从二人便如此离开了。

      陈瓯麾下的士兵则纷纷涌入,将锦衣人及其余党统统绑缚起来以待收押。

      想必此时,薰太守的家也要开始抄了,不知他们是否做好了准备?

      梅君跟在秦紫仪身后,絮絮叨叨,“爷,咱们该回去了罢,您这出来一趟,药还没喝呢!”他围观了全程,但并不很在意周娘子、锦衣人等人的下场,更不在意秦紫仪说过什么叛逆言论,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还不如盯着秦紫仪按时喝药来得重要,那可是兰香子大师叮嘱要按时按点喝的药!说起兰香子用药的讲究和奇怪之处,那可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便说最近吃的这些药,要遵循三九之数,三日一个小疗程,九次一个大疗程。每三日换一次药方,共换九次,此后要经兰香子看诊,再换一次药方套餐。

      因此,兰香子十分不赞成秦紫仪这次的行程,甘州偏远,气候也不适合养病。

      但是秦紫仪却未听劝告,自兰香子找上门,他便是一个极其听话配合的病人,除开几次疏忽,向来十分遵医嘱。

      只是这一趟甘州之行,有他必须要来的理由罢。

      无法,兰香子只得为这次出行量身打造了一套药方。因着此前几次疏忽,秦紫仪几度凶险,梅君哪里敢怠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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