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5、八十四章 ...
-
“你见过周图南吗?”
“我家图南,比我高半个头,我们很像,我是姐姐,他是弟弟,他眼睛比我大,下巴比我尖,脑袋又聪明,今年开了恩科,他要拿第一名。”
“周图南去哪儿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年轻的女人,穿梭在人流之间,捉住一个人,就要问一句见没见过周图南。她丢了弟弟,失魂落魄,无心梳洗,自然脏兮兮的,人人躲避。
有人实在避不过被她抓到,只好敷衍一句:“没见过,不认识,问别人去罢。”
女人便仔细打量那个人,愣愣地说:“不对,那一日,图南告诉我约了同窗去文会 ,他新写了一首诗,极好极好的,他很满意,带着去了。那是我买的宣纸,不是好的文章,他是不肯用宣纸誊写的。”
“……那你去找他的同窗啊。”
“是你,就是你,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你就是他的好同窗!快告诉我周图南去哪里了!”
那路人无语至极,“周娘子,我大字都不识,怎做你家金童的同窗?”
“就是你!就是你!把我弟弟还给我!”周娘子疯劲一起,抓住那路人,大喊大叫,“你说谎,你认识我,也认识图南!你骗人!你把图南弄丢了!”
那路人本就不耐烦,被这一抓一喊,更是怒气冲冲,“周娘子,你醒醒吧!周图南已经失踪三个月,恩科早已过去,周图南还活着是不可能不参加恩科的。他啊,不是被野兽叼走了就是被歹人害死了,只有你还活在梦里!”
周娘子被路人一搡,歪倒在路旁,她神志昏昏,喃喃自语:“图南生得好,会读书,老师们都说他有大才,若遇恩科,必会一举得中。我们等来了恩科,可是图南呢?”
那路人哼了一声,“周娘子仗着家中有个金童,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这就是报应!”
“唉,她已经丢了弟弟,又害了疯病,大家街里街坊的,口下留德罢!”一名老妪颤颤巍巍地,想要走过来扶起周娘子,却被她身后的儿媳制止了。
“娘!管别人的闲事作甚,快回家罢!”那儿媳说话尖声尖气,拽着老妇人的衣袖走回家门。
周娘子本就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又不知何时掉了一只鞋,人侧歪在路边,很是可怜。
然而,却无人愿意扶她一扶,望着来往的人群,周娘子涌出眼泪,“我好命苦!图南好命苦!呜呜呜……我的图南……你在哪里,姐姐被人欺负了……”
“姑娘,擦擦泪罢。”忽然,一道清朗的年轻声音传来,周娘子悄悄睁开哭肿的双眼,瞧见一个俊朗好看的青年。
青年递上手中的帕子,很是热心肠,“地上凉,姑娘能自己站起来吗?”
还不等周娘子回话,那拽走老妇人的儿媳妇便开口了,“这位公子,你可别看周娘子柔柔弱弱的,她呀可是咱们善祥街出了名的泼辣姑娘!如今又疯了,我看你还是远着她点儿的好!”
那青年却笑了笑,“我与这位姑娘虽然是萍水相逢,她摔倒在我眼前,我却不能不扶。”说着,青年将手臂搭在周娘子面前,“姑娘若不介意,便扶着我的手臂站起来罢!”
周娘子安静了一瞬,忽然抓住青年,“图南,你回来了!”
青年一愣,正待解释,便听那儿媳冷笑,“看吧,农夫与蛇,你帮了她,她反倒赖上你了!”
“图南,姐姐新裁了宣纸,你去考恩科啊。”周娘子好似抓住了一条浮木,“姐姐为了找你,好久没吃过正经饭了,姐姐好饿。图南也很久没吃饭了吧,我们回家吃饭。”
青年叹了一声,“姑娘,我并非是你的弟弟,你认错人了。不过帮人帮到底,姑娘若不嫌弃,旁边有个酒楼,我请姑娘一餐饭罢。”
周娘子顺着青年的目光张望过去,瞧见了回雪楼的牌匾,登时双目一瞪,“周图南,你疯啦,那是一道菜一两银的回雪楼!姐姐我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你就这样报答我!你是不是把银子都用去花天酒地,才不敢回家!”
行吧,方才那妇人说此女泼辣,果然没错。青年正感棘手,这周娘子当街犯起了疯病,怎将她哄走?
“哼,跟我回家!”周娘子骤然抓起青年的手臂一拽……一拽……拽……拽不动?
那青年纹丝不动立在原地,倒是周娘子险些栽到青年身上去。
“图南,你的力气怎突然这样大!”周娘子惊叹了一声,她家金童读书虽好,却手无缚鸡之力,力气还没有姐姐大。
“你不是我家图南,骗子!走,去见官!混蛋,连我这样的苦命人也骗,你有没有心,是不是人?!”
青年一脸生无可恋,戏都让这姑娘一个人唱足了,他真是有口难辩。
唉。救命啊!
公子,救命!
“周姑娘,小梅唐突了姑娘,在下替他道个歉。请姑娘回雪楼用餐,权当赔罪。你瞧,这酒楼敞亮通达,那二楼临街的位置很是不错,四下风景一览无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周姑娘明显一愣,不光是她,便是围观这事的街里街坊都愣了一下神。
若说那青年的声音清朗好听,方才这声音便清越至极,令人如沐春风。
众人不禁循声望去,原是一位素衣公子,他头戴幂篱,不仅遮住了容颜,更遮住了身形。
街头出现这样一位公子是挺扎眼的,若说低调,是挺低调的。但是低调到如此程度,便与高调无异了。
那公子仿佛知道众人的疑惑,咳嗽了一声,“在下身患重疾,命不久矣,请诸位不要在意。”
本来大家都对他的真面目十分好奇,闻言不约而同后退几步,生怕沾染病气。
那周姑娘反而前进了一步,大声问他:“你是谁?”
那公子低低笑了一声,道:“方多病。”
这听起来好像不是一个正经名字,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既然大大方方报上来了,好似也没有质疑的地方。
只听方多病又道:“周公子才名远播,在下是慕名而来。”
听到有人是为周图南而来,周娘子眼睛一亮,“你也听说过我们图南文章做得好吗?”
那公子点头:“周公子诗文锦绣,胸有丘壑,所图甚大。”
周娘子立刻上前,“你看过图南的文章吗?他的老师、同窗都夸他文章作得好。”
素衣公子好似笑了一声,“见过的,此处人多嘈杂,我们楼上雅间叙话罢。”说着,他向着回雪楼迈开步子。
周娘子这次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那青年见到公子一搭腔便立时解了围,不禁感叹,“我们公子真是天下地下一等一的玲珑人,我就没见过他解决不了的麻烦。”
“小梅,你若不跟上,便不点你的菜了。”公子背后仿佛生了眼睛,知道他的随从愣在原地发呆一样。
“哎,来啦来啦。”小梅应了一声,虽然好似有些呆,但也是极为开朗跳脱的样子。
回雪楼在甘州这等荒蛮之地实属一等一的酒楼,因此地不产菜蔬,时令鲜品皆是从外地运来,虽如此,运到甘州之后,也算不得甚么鲜品了。
那公子与小梅点了一十八道菜,可以称得上满汉全席,酒家跑堂看他们都像看金山,掌柜更是亲自前来介绍菜式。
周娘子真是饿急了,她人又疯癫,竟也不在乎礼节了,往日她是最看重礼仪的。只见上一道菜她便一通风卷残云,活似个饿鬼转生。
小梅与周娘子胃口一样好,只是他吃相文雅许多,下箸又快又准,十分利落。
只有公子好似没甚么胃口,动了几筷子,便喝茶去了。
周娘子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倒是十分不客气:“你吃呀,好吃的呀。”
公子却说:“身体不好,没甚么胃口,别饿着娘子。”
周娘子很感动,“方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大善人!”
方公子好似笑了一声,“世间也只有娘子会认为我是好人了。”
周娘子不解其意,但也不求甚解。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为甚么方公子会这样说了。
吃饱喝足以后,周娘子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眼睛却还盯着桌子上的菜。
周娘子小声嘀咕:“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好想带走呀。”
却听见那位公子极为随意地说了一句,“娘子,负青天,将图南,这是鹏志,贵府对周公子寄望深远。”
周娘子顿了一顿,回道:“这是爹给图南起的名字,我爹是十里八乡顶有才华的童生,凡涉文字事,乡邻都来找他。”
“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娘子,我们相交,娘子知我姓名,我却不知娘子,似乎有些失礼。”
周娘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旁人总喊她娘子、姑娘,父母在时唤她大娘。
姑娘家,似乎总难有个正经名字。
“我哪有什么名字,只是我行一,大家都叫我大娘。”
“娘子精明能干,为弟弟付出良多。不知梦醒时分,会否不甘?”
周娘子是真的讨厌眼前这个好似语气温和的公子,她纵然有诸多不平不愿不甘,但爹娘不曾短她吃穿,弟弟也友爱尊敬她,全家的希望系于图南一人之身,那么图南多一些看重,自己吃一些苦仿佛也是理所当然的。
自小爹娘就教育她要多多爱护弟弟,弟弟在书院里读书,她却小小年纪便操持起全家的吃喝。娘亲也是这样奉献自己,才供养出爹的童生来,这才有了他们一家在善祥街的受人敬重。
“怎么会?我与图南是都是一家人,只有图南好了,我们全家才能好。再说了,姐弟之间,怎会计较这些?”周娘子却反驳了公子。
“是吗?那娘子为何与旁人合谋,谋害了周图南呢?”那公子仿佛心知肚明,随口便抛出了令周娘子无法回答的问题。
“甚、甚么?!”周娘子甚至有些结结巴巴,她立刻愤怒起来,拍桌而起:“你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能如此诬陷我一个弱女子!红口白牙诬赖别人,你要拿出证据来!”
“哦?或许我真的有证据,娘子以为呢?”公子缓缓抬头,隔着一道轻薄幂篱,不知他到底是以何种眼光看待自己,周娘子却有种浑身都被看透的压迫感。
“好哇,方公子,你如果真的有证据,可以拿到县衙,让县太爷来抓捕我!而不是端坐在这里,居高临下,用卑劣的揣测诬陷一个失去弟弟的姐姐!”
“我此前一直在思索娘子的动机,没有想通,因此特来亲眼看一看娘子是怎样的人。父母双亡,周图南是你唯一的指望,你为他倾尽心血。”
“只是,这样的付出并非你本心所愿,这世间何来不求回报的爱意?世家把持举孝廉,恩科取试三五年一届,更有甚者十数年一次。此前,周图南哀愁地告诉你恩科或将取消,倘他不能走仕途,周娘子多年的付出牺牲又有甚么意义?”
“娘子一生未曾被人看重过,这时,倘若有个位高权重之人上门,诺以重金,娘子会心动吗?”
随着公子话音落下,回雪楼中忽然涌入许多配刀的公人,他们齐齐拥着一个锦衣人,对着公子与小梅霍然亮出刀兵来。
周娘子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大人,你要我引来的人来了,就是他们,同我说亲口说看过图南的文章。只是……”
只是他们好似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陷阱。
那被周娘子称为大人的锦衣人摆摆手,“好了,周娘子,你的任务到此为止,领赏去罢。”
“这位公子,咱们背后是谁你我都心知肚明,今次,小秦大人略输沈大监一手,公子也得把命留下了。”
那锦衣人向前跨了几步,伸手挑起公子的笠帽,“愿赌服输,何必再藏头露尾……”
一阵寂静之后,那锦衣人失语良久,终于才憋出一句:“真是可惜了,穷乡僻壤竟见得如此毓秀之辈。”
小梅一巴掌拍掉锦衣人的手,“脏东西离我家公子远一点。”
笠帽恢复原状,那被锦衣人盛赞的容貌又隐于雪纱之下,换而是一道金玉之声,“哦?何以判定我输了?”
锦衣人有些在意那个“我输了”的语气,但又因胜券在握,便得意道:“怎么,阁下还有后手?人证、物证俱已灭失,这世间还有谁能证明那批储粮存在过?”
“六个月前,甘州周图南写了一封信,告发甘州太守监守自盗,侵吞储粮。他以为恩科无望,便想借此邀功,求一个功名。”只听公子不紧不慢,娓娓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有人泄密,周图南自此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三个月前的恩科都没有去考。这期间,朝堂之上,因甘州硕鼠案分成两派,阉党声称周图南是为了获取功名诬告,士林则认为甘州有鼠损公肥私,这一争便争了月余。”
“想必沈大监早已将消息透露给甘州,因此周图南早已被暗中解决,他所掌握的证据亦不知所踪。即便士林打赢了嘴仗,派人来查,亦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那锦衣人越听越不对劲,即便事实如此,此人不紧不慢一一道来的样子令他感到些许不安。
“只是,我真的很好奇,甘州太守出身熏家,卧龙在渊,轻易不肯出世,怎么竟肯为阉党驱策?”
锦衣人哼了一声,“我们自是站在胜者一方。”
“哦?”公子笑了一声,“士林清高,却不是蠢货。周图南写信,远在六个月之前,只是六个月之前一直查无实证。”
锦衣人心中咯噔一声,怪不得此人一直如此镇静,他定了定心神,“既然阁下无所不知,又在我的手心里,难免要请阁下过府一叙了。”
他这过府一叙是甚么意思,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既然阁下以身犯险,我等少不得要趁人之危了。”
“是吗?”公子缓缓站起来,似在闲庭信步,“我以为薰家数百年立于不败之地,在于恪守公义之道。改朝换代、成王败寇,胜利是一时之事,唯有道义,自古至今,从未更改。”
“违背祖道,依我之见,恐怕薰家百年家声,将于此代毁于一旦。”
锦衣人哂然一笑:“阁下真是大言不惭,所谓道义,不过任由胜者书写。若论天下世家,谁能出杭府秦门之右,他们倒是恪守道义之致,却也满门皆亡、人丁零落?你们那位小秦大人,倒是受世人敬仰,不过是表面光罢了。”
“若有机会,阁下不妨问一问你们那位小秦大人,倘若道义可以换回满门性命,当初还会不会坚守道义?”
“无耻的东西!”小梅原本只是警惕着,不许脏东西碰到自己公子,闻听此人这一番高论,不禁怒火中烧。
而那公子却安抚似的拍了拍小梅的肩,“这个问题,我现在便能回答你。即便我在场,恳求他们保全自己,也无法左右他们的道。我怎能以自己的意志强迫他们向贼寇屈膝折腰?”
锦衣人闻言愕然,他不禁后退一步,“你是、你是……那一位小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