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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雪山冰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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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年前,齐国泰安山脉。
一辆马车在山间缓缓行驶,冰雪簌簌地往下落,每隔一段时间,车夫便要下车将陷在雪里的车轮用力拖出来。车夫原本披着厚厚的大衣,手上戴着一双皮手套,随着马车陷落的次数越来越多,车夫的皮手套逐渐龟裂,他手上露出一道道红痕。
这一次马车又陷在了雪里,车夫叹了一口气,正想下车拖车轮,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一位清朗嗓音的少年制止道:“别拖了。我自己下车走。”
车夫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马车上另一小厮先着急了:“公子,这么大的雪天,哪能让你一个人下车走啊,这不是折煞我们吗?”
那少年下定决心,不受任何人劝阻,执意下了马车。
少年看着车夫手上的痕迹,有些愧疚道:“你若是早说你受伤了,我决计不会让你拖这么久的马车的。”
车夫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公子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车夫本以为这位小公子只是说着玩玩,没想到这少年真的披着一张狐裘,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上走去。车夫一愣,正待跟上去,那少年回头看着他的方向,对小厮说了什么,便见那小厮极不情愿地走过来,一指马车内部道:“公子让你留在车里等候,车上有暖炉,让你好好地暖手。”
车夫默默站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少年的背影。澹台家的嫡长子澹台斐然,虽然只是个少年郎,已经有如此的气度。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公子真是个好人啊。
小厮则没有再管他,看着公子越走越远,急忙跑过去道:“公子慢些走,这么大的雪,小心路滑啊!”
澹台斐然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万万没想到泰安山上下此大雪,行走地如此艰难。即使他身上已然冻僵,也没有放弃,仍是缓缓向前走着。
小厮冷得直打哆嗦,对澹台斐然恳求道:“公子,这天太冷了,咱们回去吧。”
澹台斐然不说话,他又说道:“虽然那方士说夫人的病需要这山顶上的雪莲,但您何苦亲自来采?咱们澹台家手下那么多能人异士,只要您一句话,想要多少雪莲,就有多少雪莲。您还非得亲自来遭这趟罪,您要是有个好歹,回去我可就完啦!”
澹台斐然难得表露出不悦的表情:“这是说的什么话。母亲生我养我,这样的恩情,就算让我割肉剔骨都无以为报。不过是采一朵雪莲罢了,我若连这样的考验都坚持不下去,怎能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情?”
小厮被说得哑口无言,平日里公子待人接物都是无比和煦,今天是真的生气了。他只得道:“公子莫气,是安木错了。”
澹台斐然看这小厮已经被冻得脸色发青,心里涌上一些愧疚。是他自己要上山来采雪莲,本觉得是自己的事情,但无故牵连到了身旁的人,实在过意不去。
“安木,我没关系的,你先下山吧。”澹台斐然拍了拍安木的肩膀,面带关切。
安木摇头:“不行,公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好!”
两人相互扶持着往山上继续前进,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峭壁边缘看到一朵洁白盛放的雪莲花。
“公子,我们找到了!”安木兴奋地跳起来,全然忘记了冻僵的双脚。
澹台斐然纵然是个早熟的少年,此刻也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莲生九瓣,包裹住一团黄色莲心,花瓣晶莹剔透,无惧霜雪,毅然挺立,当是无愧冰雪真国色。
他一步一步跨过去,伸手就要去采那朵莲花。
谁知刚走到离雪莲半尺的距离,他一脚踩到一块石头,成功绊了一跤。澹台斐然一愣,觉得哪里不对,放弃那朵雪莲而去扒脚下的雪。
绊倒他的不是什么石头,是一个人的手。这只手冻得僵硬,看得他心中既有恐慌,也有焦急。
“安木!快过来!”
安木听从澹台斐然的吩咐,过来与他一起挖雪。他们脚下的冰人很快便显露出来,是一个脸色苍白,容貌秀美的红衣女子。她紧抿着发紫的嘴唇,好像十分痛苦。澹台斐然有些看呆了。
安木觉得害怕:“公子……这人不知何时冻在此处,天寒地冻的,怕是已经冻死了……”
澹台斐然蹙着眉,去探这女子的鼻息。出乎他的意料,这女子居然还活着,只是身体僵冷,气息微弱。
澹台斐然当机立断,一把折断雪莲,递给安木道:“我背她下山,你拿着雪莲。”
不等安木答应,他便一把拉起这女子,奇怪的是这女子虽是身体僵冷,却没有冻成冰棍,身体还是柔软的。“帮我把她扶上来。”
安木帮他安置好背上的女子,手碰到这女子的身体时,被冷得“嘶”了一声。“公子,这就是个大冰块啊,太冷了,还是让我来吧。”
澹台斐然摇头:“不要浪费多余时间了,走吧。”
下山总比上山容易,两人一路上都没再说话,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了与马车分离的路口。
两人走了这半日都疲惫不堪,此刻见到马车,感觉十分亲切。
“大叔!”
车夫早就焦急地下车等待,此刻见到公子背上还多了一个人,有些惊讶:“公子,这是……”
澹台斐然冻得脸色发青,见到了马车,终于放松了神经。作为一个紧绷神经又突然放松的人,后果就是眼白一翻,直接晕倒。车夫一把扶住公子,他背上的女人却摔落在地,发出低沉的落地声。
这女子鬓发摔得纷乱,容颜却似纷飞雪花般精致,一袭红衣绝色倾城,茫茫雪色中因这一抹红而变得生动起来。
“这姑娘真是美啊。”车夫不由得感叹一声。
安木气得想打人:“快把公子和这姑娘扶上马车,速速回家!”
……
澹台珏听得十分入神,见到家主提起往事时嘴角含笑,他也笑起来:“这便是您初遇浔玉先生的时候了。”
澹台斐然点头:“一晃眼都过去四五十年了,安木都离世了,我也变成一个老头子了,她还是那么年轻。”
澹台珏一愣。他其实一早便知道浔玉先生并非凡人,她对外称是家主收养的义子,两人情谊深厚。只是家主今日提到往事,他才意识到浔玉先生这么多年来容貌不改,作为她的挚友却一天天老去,实在令人心生伤感。
澹台斐然见澹台珏又露出伤感的神色,问道:“你又想到什么了?”
澹台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在想,做朋友尚可,若与神仙或者妖魔一起生活,他们活得那么长,我们却只能活寥寥几十载,实在是可惜。”
澹台斐然柔和的眼眸增添了几分感伤:“凡是生灵,怎能无情。对于我们来说只是可惜,对于她们来说,却要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间承受这段失去我们的伤害,岂非更可怜?”
澹台珏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现在已经老了,等我再世为人的时候,就不会再记得前世,而她们却会一直记得。这实在不公平啊……”
澹台斐然推开窗,看着驿馆外来来往往的普通人,思绪飘得更远。
澹台珏知道家主陷入了沉思,不敢再出言打扰,等待了一会儿见家主没有吩咐,便在家主背后行了一礼,默默地退下了。
“这不公平……”谢老夫人怒意满满地看着面前的云不归。
“你凭什么要消除我的记忆?”
云不归有些无奈:“老夫人,您误会了,我只是想消除您当日的记忆。”
云不归之所以现在陷入不断解释的尴尬境地,主要是因为他缺失了五百年的法力,当他把宫里几位重要人物的记忆强行消除之后,轮到谢老夫人时法力已所剩无多,不可强行施法。所以他进入老夫人房间被发现之后,一直在对她解释以拖延时间,等待法力恢复。
“你是澹台氏派过来的人,你们杀了大王,现在若是不杀了我,魏国一定要报此大仇!”老太太眼里满是恨意,显然是已经认定澹台氏即凶手了。
真是个固执的老太太,云不归头疼。
云不归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法力恢复了一些,便一掌将她敲晕,放在床榻上施法。
他事前已设了结界,自然不担心有人闯进来。他手上蓝光显现,放在老夫人额头处,轻扯出一团发光的棉絮状圆球。这便是老夫人的所有记忆了。
虽然有点不道德,但要消除她一日的记忆,还是要把所有的记忆都拿出来看一遍,才能确定消除哪个部分。
纵观老夫人的六十年记忆,无非是世家女平和的一生。她生命中唯一的变数,只有一个人。云不归觉得那人的姿态有些眼熟,便将记忆放慢了看。一看之下,不由得有些意外,老夫人记得如此深刻的人,竟然是如今的澹台家主——澹台斐然。
云不归知道浔玉这些年来都是受到了澹台家主的庇护,才能从容辗转于人世间。出于对澹台家主本人的好奇,云不归决定再仔细看一看老夫人的这段回忆。
……
四十七年前,澹台氏族。
谢小满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少女,在院子里看着天上飘雪,一向端庄的小脸上满是担心。她对身后的侍女秋瑜道:“子仪哥哥还没有回来吗?”
秋瑜摇头:“婢子方才去前面探过了,斐然公子还未回来。”
谢小满很是自责:“若不是我对子仪哥哥说采雪莲要亲自去才叫心诚,他也不会真的上山去。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啊。”
秋瑜见主子这般羞赧,忍不住打趣道:“姑娘,这么心疼表哥,不如与他商量商量,嫁给他好了。”
谢小满脸上绯红:“瞎说,谁想嫁给他了。他不过是我一个远方表哥,算不上亲的,咱可没有这么近的关系。”
秋瑜笑道:“斐然公子因你一句话便上山采雪莲,想必心中是有姑娘的。姑娘可别妄自菲薄了。”
谢小满一向端正持礼,被秋瑜几句话打趣地说不出话来,只能轻飘飘地瞪了她一眼。
屋外忽然吵吵嚷嚷起来,声音嘈杂。谢小满看着屋外说道:“莫不是子仪哥哥回来了?”她一只脚刚迈出门,又觉得不好意思,转而对秋瑜道:“秋瑜,快帮我出去看看。”
秋瑜去了没多时便回来,回来时愤愤然。
“秋瑜,你怎么这副表情,难道子仪哥哥出事了?”谢小满焦急地快掉下泪来。
秋瑜却“哼”了一声,生气道:“斐然公子回来了,倒是没什么事,就是带了个红衣的美娇娘回来。公子可宝贝她了呢,一进澹台家门便叫了无数个大夫来为她看病。”
少女萌动的春心极其脆弱,秋瑜这么一说,谢小满的心便碎了两半,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炸得她体无完肤,心针扎似的疼。
看见谢小满骤然苍白的脸色,秋瑜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歉:“姑娘,是秋瑜不会说话,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说不定那姑娘是公子的朋友呢……”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不信,更何况是带着玲珑心眼的谢小满呢。
谢小满勉强一笑:“没什么,表哥平安回来是好事。天色已晚,我明日再去探访他吧。”
秋瑜连忙应声,帮着谢小满梳洗,送她上榻歇息。
只是谢小满这一夜无论怎么翻身尝试睡着,脑海里都是秋瑜所说的红衣美娇娘。她梦见那红衣女子把头靠在子仪哥哥肩上,两人在春日里荡秋千,夏日里赏荷叶,两人盈盈笑着,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个站在一旁的表妹。
谢小满猛地惊醒,心中苦涩:“子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