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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鸭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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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温暖的阳光铺洒在峒城的大街小巷上,小贩担着货担走街串巷,伙计站在各家的店铺门前笑容满面地向路过的人介绍自家的特色,未及总角的孩童们欢快地嬉闹玩耍,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祥和。
宁顼一路走一路微笑点头,不时对跟在身边的爱孙宁肃谈上几句民生。宁顼年过花甲,虽然外貌清癯,但身体康健,在朝廷党争中失利,不得不在去年致仕返乡。不过峒城的生活十分清静,倒让宁顼颇为享受。
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宁肃上前叩动门环,里面便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年的声音:“来啦来啦。”
接着便是噼哩啪啦的一通乱响,又有一个清醇圆润的男子声音道:“你伤还没好,还是别乱动,我去开门。”
那少年却道:“好差不多啦。再说有我这个书僮在,哪有让先生开门迎客的道理。”
那男子似是无奈地笑了一声。
不多时院门被打开,探头出来的正是在边鼓关侥幸逃生的丁错,他看起来比那时健壮了一些,只是左腿上着夹板,走路全是靠蹦的。他看看面前的一老一少,两眼一弯,笑问:“老丈有什么事吗?”
宁顼略有些惊讶地打量着他,道:“老朽宁顼,是子涤的朋友,听说子涤最近染恙,特来探望。”
丁错目光闪动,笑道:“原来是宁阁老,小子丁错,是先生的书僮。阁老请进。”说着让开身子,请宁顼二人进去。
宁顼道:“子涤素来清俭,在峒城这两年连个灶上的佣人都没请过,怎么突然改了性子?”说话间他已经走进屋内,微笑着迎上前的蓝衫青年正是他的忘年交萧挽萧子涤。
萧挽一边让座,一边笑道:“阁老别听那孩子信口胡说,不过是借住我这里的小友罢了,不是什么书僮。”
单脚蹦进来的丁错闻言大声道:“反正自打先生救了我一命,我就准备赖上先生一辈子啦,不管是当书僮还是做小厮,总之是要报答先生的。”
萧挽见他蹦来跳去的还要倒茶,忙道:“你还是好生坐下来歇歇吧,当心泼洒了热茶烫着手。”说着从他手里抢过茶壶茶杯。
宁肃向来景仰萧挽的学识,以先生称之,见状便从萧挽手里把茶具都接了过去,笑道:“先生请坐,有事弟子服其劳,还是让我来吧。”丁错便从他手中接过来带的礼物拿去外间。
宁顼也道:“子涤不必客气,让他们小孩子忙活去吧。”
萧挽这才笑笑坐下。
宁顼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这才放了心,道:“听说子涤染恙,可是看起来倒也还好。”
萧挽微笑:“恐怕是我去买药的时候被人看见,所以误传。其实是给小错买的。”
宁顼压低声音问道:“他是?”
萧挽道:“小错姓丁,从边鼓关逃难来的,我无意中遇到,因见他又伤又病的,便带了回来。可喜是个伶俐懂事的孩子,倒是给我解了闷。”
这些日子以来,边鼓关、峪城、崇阳关先后被合辙大军攻陷,有不少难民逃到峒城。但因为边鼓关惨遭屠城,所以来自边鼓关的难民很少,即使有也往往是在刚被攻城那会儿逃出来的。
宁肃皱眉道:“先生确定他是难民,不是合辙人的细作?”那个清秀爱笑的少年让宁肃觉得很不舒服。他一向景仰萧挽,可现在突然冒出个陌生人整日赖在萧挽身边,看起来还颇受萧挽的爱护……简而言之,宁小公子觉得自己在先生面前失宠了。
宁顼斥道:“胡说!你当子涤是你这样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么,难道连难民和细作都分不出来?”
宁肃见萧挽笑笑地看着自己,脸上不由一红,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他来历不明,怕先生被骗。我自然知道先生心细如发……”越解释便越是语无伦次,他十分尴尬。
萧挽温和地道:“小肃也是一片好意,在下明白。”
萧挽看起来很是年轻,但平静的眼神深处又隐隐有着历经世事的沧桑,黑发一丝不苟地梳扰成髻,一袭蓝衫不知水洗过多少次,已然泛白。在这纯粹的黑与简朴的蓝之间,露出的脖颈色泽如玉。年轻俊美的脸庞虽然略失英气,却自有一种内敛的温润,此刻带了笑意更显得温煦如春,令人顿生亲近之意。
说起他和宁顼的交情,还有一段故事。
宁顼自打致仕回乡后,为避免麻烦,便很少与外人来往,即使有官场上的访客,一般也都让在老宅中的次子宁不往出面应酬。因为他打的是因病致仕的幌子,又在朝野都有很高的地位、名声,所以也没人敢挑他的理,倒让宁顼有种归隐山林的悠闲,把搁置许久的书法一途又拾了起来。
当年宁顼在殿试中就是以一手绝妙楷书入了先帝的法眼,拔得头筹,后来公务繁忙,静心练字的时间就少了。
有一次他带着宁肃外出访友,路过一家卖馄饨的小摊,发现摊旁墨板上竟是用簪花小楷写就的各式馄饨的单子,不时有书生为品评其字而聚在旁边,又不好意思妨碍人家做生意,不免要坐下来叫上一碗馄饨吃。
宁顼一见那墨板上的字瘦洁流畅,意韵飘逸洒脱,而又风骨劲峭,森然险峻,实非凡品,顿时就站在馄饨摊前挪不开步了,好说歹说非求摆摊儿的老头儿告诉他字是谁写的。
宁家在峒城极有名望,宁顼本人官声又好,所以那摆摊的老头儿便破例告诉他,这字原是一个叫萧挽的书生见他年迈求生不易,才写下来替他招揽生意的。但是萧挽再三叮嘱他不可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那些爱煞了这笔字的书生天天来买馄饨吃,却也没能从老头儿口中套出话来。
老头儿最后说道:“我敬佩宁阁老一生清名,所以才将萧先生的事告知,但如此已是有愧萧先生所嘱,以后再不能以先生之字招揽生意了。”说完便当场毁了墨板上的字。
深感愧疚的宁顼要赠予银两,但老头儿却坚决不收,第二日便收拾了家当离开了峒城。这令宁顼十分懊悔自己的执着。
不过也借由此事宁顼才结识了萧挽,他钦佩萧挽的才学,萧挽敬重他的人品,两人竟成了一对忘年交。时不时的宁顼就会过来找萧挽谈书论画,偶尔还会带些礼物来接济一下。开始的时候他还担心萧挽会拒绝自己的帮助,但幸好萧挽性格温和,不是那种狷介的人,对他拿来的礼物总是欣然而受,过后会回赠自己的书画为礼。
宁顼曾对宁肃笑言,自己用些俗物换回涤之的书画,实在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宁肃的父亲是长子,在京城担任御史,他是替父亲在祖父面前尽孝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愿意离开繁华的京城,到这个边境小城里来。但结识萧挽之后,宁肃觉得京里那些所谓风流才子,竟没人及得上萧挽,顿有峒城藏龙卧虎之叹,竟是打消了不少傲气。
此刻见萧挽言笑温和,宁肃不由心中一动,正想说点什么,却见丁错又单脚蹦着进来,笑道:“午饭宁阁老和宁小公子一起在这里用吧,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是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
他态度坦诚热情,还带一点点小孩子的夸耀表情,让乐于含饴弄孙的宁顼顿生好感,点头笑道:“正是要叨挠。”
萧挽担心地道:“你的伤还没好,行动不便,还是我来吧。”
宁顼忙道:“君子远疱厨,你还是陪我说话吧。肃儿,你去帮忙。”
宁肃大是不快,嘟哝道:“既是君子远疱厨,为何又叫我下厨房?”
宁顼瞪眼道:“你是君子吗?你是老朽的孙子!”
萧挽和丁错都大笑起来,宁肃只好灰溜溜地跟着丁错去了厨房。宁顼教导子孙有方,宁肃虽然是被人侍候惯的大家公子,但并非是五谷不分的草包,帮着丁错点灶烧水摘菜,竟也干得有模有样。
丁错见他虽是一脸不情愿,可手下却是忙活个不停,而且照顾自己的脚伤,要拿什么重物都是他去做,便对宁肃很是热情。丁错既然是好言好语地相待,宁肃也不好意思冷着脸对他,几句话下来也觉得这个少年虽然来历可疑,但为人却还值得相交,便也渐渐敞开胸怀,言语间亲热起来。
待饭菜摆上桌,两个少年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宁肃把丁错按在椅子上不让动,自己摆碗放筷盛饭倒茶,忙得不亦乐乎。萧挽笑看丁错一眼,丁错偷偷冲他做了个鬼脸。
席上难免谈起王嶂攻城之事,宁肃一脸愤然:“亏他还是我大楚的将领,叛国投敌不说,还干出屠城这种惨无人道的事,真真是可耻!”
丁错好奇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王嶂连攻三城,为何只屠了边鼓关?”
宁顼道:“恐怕这是合辙可汗木射谷的意思,他的同母哥哥当年就是在边鼓关被杀的,此举多半是为了替他哥哥报仇。”
宁肃和丁错都很好奇,宁顼捻须道:“当年在边鼓关坐镇的还是王骏大将军父子。木射谷的哥哥孛济格十分骁勇,在合辙有百战百胜之名,那年他带兵攻打边鼓关,恰好瑯琊王带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来探望王家二公子王琛,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见合辙人兵临城下,他们就都帮着守城。哦,那时候先帝还在位,瑯琊王尚未封王,还只是六皇子。”
萧挽往丁错碗里挟了些炖得入味的白菜,低声道:“别只顾听故事,好好吃饭。”
丁错应了一声低头扒饭,但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却还是忍不住紧盯着宁顼。宁肃更是连连催促:“我听人说瑯琊王风流不羁,终日走马章台攀花折柳,难道他还会带兵打仗吗?”
宁顼道:“六皇子文武俱佳,不过没有圣旨,他身为皇子也不能随便参与军中事务,这样私自跑到边关访友,已是逾矩了。况且那时候太子和二皇子为争龙位闹得不可开交,他若有什么举动难免会被有心人误会,所以他只是站在城头看看热闹。要说那孛济格的确是英勇不凡,城下两军对战,他竟然打伤了王琛。当时王家三郎王梵之刚刚从军,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见兄长受伤,便提枪纵马去救。他年纪虽小,可是天生神力,武功卓绝,不仅救回了王琛,还杀了孛济格身边的副将。”
宁肃拍案叫好。
宁顼道:“接下来几日孛济格不断攻城,打得颇为惨烈。偏偏这时候朝中又起波澜,粮草、援军迟迟不到,边鼓关几乎断了粮。王琛身负重伤,又劳心劳力地帮他父亲筹划军务,竟是一病不起。王家大公子当时身在京城,三郎又年幼,能领兵打仗的除了王骏大将军之外竟几乎无人。眼看战局再拖下去对我方不利,六皇子便不顾被弹劾的危险亲自率军迎战孛济格,他那几位朋友自然也都随着上了战场。”
说到这里,宁顼停下来端起汤碗,见宁肃和丁错四只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忍不住笑道:“故事再好听,也得容我润润喉咙啊。”
丁错吐吐舌头,笑道:“这老鸭汤里加了萝卜,冬日里喝很是滋补。宁阁老,我再给您盛一碗?”
宁肃奇道:“我们今天拿来的药材里有上好的人参,岂不是比萝卜更补,你怎么不用那个?”
丁错道:“汤是早就煲上的,你也尝尝,滋味不错。”
宁肃听话地喝了口汤,果然连声大赞。
宁顼看了丁错一眼,笑了笑,他知道丁错是因为没得萧挽的话所以不便擅自处置他们带来的礼物,但是若直白地说出来却未免伤了他们的面子。看丁错年纪比宁肃还要小上一两岁,但待人处事上却婉转得多。
本来以宁肃的年纪也该是准备科考入仕了,但他性情直爽,爱憎分明,这样的性格在官场恐怕容易招祸。所以宁顼才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想等他成熟一些再作打算。
现在宁家在朝中被杨家步步紧逼,可惜子孙中能派上用场的又不多,等肃儿这一辈的孩子能成长到独挡一面的时候,还不知道宁家已是个什么局面了。
这么一想,宁顼不由有些出神。
宁肃见祖父的那碗汤有些凉了,便换到自己这边,将自己那碗热的挪过去。萧挽对宁顼道:“令孙至纯至孝,阁老是有福气的。”
宁顼知道心思通透的萧挽必是看出自己的想法,所以才出言开解,便笑着点头。是啊,就算宁肃不适合走仕途也没什么,最重要的还是人品好。
宁肃听萧挽夸赞自己,脸上一红,忙低了头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