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错》路苔生

4、挚友

　　热乎乎地喝了两碗汤，让宁肃、丁错把碗筷收拾下去，端上热茶，宁顼这才接着讲下去：
　　“琅琊王自幼习武，那一身功夫自是不必说的，便是他那几位朋友，虽然个个年纪轻轻，却也都是武林高手。要论单个厮杀，就是十个合辙兵一起上也对付不了他们一个。但是在战场上又是不同，不是说你武功好就能完全左右战局，不然朝廷也不用建设军队，网罗一群江湖好汉上阵杀敌就成了。
　　“这一战从上午打到天黑收兵，虽是杀敌无数，可并没有动摇合辙军队的根本。晚上回去后大家商议，王大将军虽然早有与城共存亡的念头，但还有琅琊王这个皇子在哪，他哪敢让皇子陪着殉城啊？于是王大将军便劝琅琊王突围，反正他那几位朋友功夫都不错，若是肯冒死保护他，王大将军这边再派兵牵制住孛济格的注意力，成功的机会很大。等突围出去了琅琊王也好帮忙调粮草调兵将来支援。”
　　宁肃学着祖父的样子摸摸下巴：“这也是个办法。”
　　宁顼摇了摇头：“可是你想啊，为什么供给边鼓关的粮草会迟迟不到？为什么说好的援兵迟迟不来？这还不是朝中各种势力在较劲嘛。琅琊王要突围不难，可是他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回去后，就真能把粮草和援兵弄过来吗？”
　　知道萧挽不是搬弄口舌是非的人，所以这些犯忌的话他也就是在这里说说，如果宁肃不是脑筋太直，其实他也不用说这么直白。
　　宁肃怒道：“事关重大，那些人居然还只顾着谋划自己那点利益，置国家安危百姓生计于不顾，实在太可耻了。幸好是当今圣上登基，还一个政清民安。”
　　宁顼差点把胡子揪下来，他决定了，这孩子以后还是在家里养着，别放出去再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丁错噗哧一乐，见宁肃瞪自己，忙打岔道：“宁阁老，那后来呢？琅琊王突围了没有？”
　　宁肃也想知道下文，便不再计较丁错那一乐是什么意思，急切地看着祖父。
　　宁顼道：“琅琊王当时就对大将军说：‘麒瑛不才，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果抛下边鼓关将士百姓自己去逃命，就算活下来也是毕生之耻。’他这么说，大将军当然不好再劝。这时候，琅琊王的一个朋友说，他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合辙人退兵，那就是杀了孛济格，合辙人没了头领自然只能退军。”
　　宁肃皱眉道：“哪有那么容易，要不然两军打仗光是想法子刺杀对方将领就行了。”
　　丁错道：“一般的将领当然不行，主将死了还有副将，副将死了还有各路参将，军中自有一套承继的办法。不过就算如此，主将一死还是会动摇军心的。况且孛济格又是合辙可汗的儿子，在合辙有百战百胜之名，他要是被杀了，合辙军队必然士气大落，再加上汗庭里各种力量派系又要重新平衡，合辙人倒是非撤退不可。”
　　宁顼道：“不错。只是先不说孛济格身边守卫有多少，便是他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否则王氏父子早这么干了。所以大家也只是把这话听过就算，只顾谋划第二天该如何对战。那个年轻人也没吭声，自己出去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回房休息，也没在意，直到议完事，琅琊王回去发现他不在房中，这才晓得他居然孤身出城去探合辙营帐了。”
　　宁肃奇道：“为什么是琅琊王发现的？莫非他们住一个房间吗？”
　　丁错咬着杯沿嘿嘿笑了几声。
　　宁顼也被宁肃问得一愣，苦笑道：“这个……或许他们房间挨得很近，或许琅琊王当夜又有其他事情找那位朋友商量……总之，发现他去了合辙人营帐后，琅琊王就慌了神儿，当即便要点兵出城。结果被大将军给拦下了。”
　　宁肃点头道：“琅琊王关心朋友，这很好，可是他要是这么贸然点兵出城，恐怕出去的人都回不来了。”
　　宁顼道：“是啊，所以大将军晓以利害，琅琊王也没办法，只能同意待天亮再出城。结果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听到城外传来震天的哭号声，接着便看到那位朋友提着孛济格的人头回来了。”

　　“啊？！”宁肃大吃一惊，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他竟然真的杀了孛济格？”
　　“呵呵，当时在场的人可比你还要震惊，谁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年轻人居然真能成功，这份武功、这份胆识，真是令人钦佩！当即大伙就商量怎么应对合辙军，怎么处理孛济格的首级。商量了半天，一直站在边儿上沉默不语的那位朋友，突然晕倒，大家这才知道他受了重伤。”
　　丁错怔怔地问：“他孤身一人刺杀孛济格，是何等的危险，难道说他回来的时候，竟然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受伤？”
　　宁顼也是微怔，竟然替琅琊王、王骏等人感到尴尬起来：“呃，可能当时大家都被好消息给震撼得忘记注意其他事了，而且那位朋友武功又高、人又傲气，他自己不说，别人也就以为他身上的血都是敌人的……”
　　丁错嘿嘿一笑，低声道：“真是群好朋友啊。”
　　萧挽手一颤，几滴热茶溅在手背上，烫得皮肤泛红，他却似全然不觉。
　　宁肃追问：“后来呢？”
　　宁顼道：“后来大将军将孛济格的首级还给了合辙人，合辙人当天就撤退了。孛济格之死在合辙汗庭掀起巨浪，本来被他压制的兄弟们又对汗位虎视眈眈起来，一时间倒是没有余暇来打大楚的主意。直到木射谷继位后，边疆才又起战火。唉，如果木射谷早点当上可汗，早点想发兵为孛济格报仇，那王家也不至于……”
　　后面的话有触及当今天子禁忌的内容，宁顼闭上了嘴。
　　宁肃还意犹未尽：“这么说来，当年合辙人从边鼓关退兵，都是琅琊王那位朋友的功劳？他叫什么名字？后来有没有入朝为将？”
　　宁顼只是摇头：“这些事我也是当初听王骏大将军亲自讲的，但是他却没有说那个人的名字。”
　　宁肃很失望：“为什么？王大将军怎么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提？人家可是立了大功，也是救了边鼓关军民性命啊。”
　　丁错冷笑一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宁肃脸上神色大变，坐在那里发呆。
　　宁顼虽然希望孙子能开了窍，不再天真，但也不希望他因此对世事失去希望和信心，此刻见宁肃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担心，连忙给萧挽使眼色，让他劝劝宁肃。
　　萧挽微笑道：“小错是在胡说，你别听他的。”
　　宁肃茫然道：“是吗？”
　　丁错拎着茶壶去厨房添水，并未反驳。
　　萧挽道：“那个人对名利毫无兴趣，他又不想入朝为官，也不想跟守城的将领抢功，所做所为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朋友，所以名声不显也是他自己的要求。既是如此，又哪里谈得上是鸟尽弓藏呢？”
　　宁肃皱着眉头道：“他不要，那是他的事，可是这么大的功劳朝廷不嘉奖他，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有人做了对国家有益的事，朝廷却视如不见，那岂不是让其他有心为国尽力的人寒心？如果朝廷嘉奖于他，再召告天下，那么不仅会有像他那样不逐名利的人愿意多尽些力，就是一些想追求名利的人也会因此更加踊跃的。这道理我都明白，朝廷又怎会不明白？”
　　萧挽和宁顼面面相觑，一时都沉默下来。
　　宁肃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道：“我知道了，多半还是因为他是琅琊王的朋友，若是嘉奖了他，就不能不褒奖琅琊王。可是有人不希望琅琊王受褒奖，那就只能连他朋友的功劳也压下来。”
　　他能想到这些完全是被丁错那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给刺激的。
　　宁肃并不是笨，他只是心地太光风霁月了。
　　丁错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当时二皇子和太子正斗得凶呢，琅琊王算是太子这边的，二皇子当然不会让这个弟弟太风光。没准儿还会找个什么理由把他治罪，就算问不了罪，只要来个功过相抵，也就达到目的了。可是，王大将军跟朋友私下里聊天，却都不说出那人的姓名……看来王大将军纵是对那人有些赞赏，却也有限。难道说是因为那人的身份有什么不妥？或者，王大将军本身就是偏向二皇子那边的？”
　　宁顼不由皱眉，以丁错的年纪来说，他能想到这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情，如果不是阅历太丰富，那就只以说是心性有些阴险了。就像宁肃，他出身官宦之家，只要不是真的笨蛋，多少也会了解些官场上的权术，所以只要认真想想就能说出刚才那些话。可是再多给他一倍的时间去想，宁肃也未必能想到丁错所想到的事情，因为宁肃一是没有这样的经历，二是正直的品格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
　　丁错不知道宁顼这会儿对自己的评价直线下降，托着下巴思考得认真，不经意间看到宁肃惊讶地看着自己，这才察觉不妥，耸耸肩笑道：“这些朝廷里的事太复杂，不想了。这会儿日头正好，我把衣服洗洗晾上吧。”
　　宁顼便带着宁肃告辞回家，趁丁错和宁肃两个人叽叽呱呱，他对萧挽低声道：“这个丁错来历不明，心性又未见得光明正大，你还是小心些。”
　　萧挽微微一笑，却是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