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错》路苔生

2、杀将

　　因为燕达阚先行一步的打点，杨府里该杀的、该抓的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此刻清静得很。大概是燕达阚被此间江南风情的房舍给迷花了眼，要杀的人都是提到府外去杀的，在杨府大院里王嶂几乎没有闻到血腥气。
　　一些亲兵忙着把房舍整理成供王嶂休息的地方，同时也在把杨府的财物都收拢到一起。王嶂走到厅堂门口时，突然一名亲兵跑过来说发现了一个被捆起来的人。
　　王嶂随他走到一间偏厦，门内传出淡淡的血腥气，一进门王嶂便看到一个被捆绑了手脚吊在梁上的少年。这少年已经昏迷了，长长的血线从他口中滴下，身上满是鞭痕，地上还扔着一截抽断的鞭子，看来行刑的人下手毫未留情。
　　在王嶂的示意下，亲兵拎起屋角的水桶把里面的水都泼在少年身上，少年受激，身体顿时弓了起来，呻吟一声醒转过来。他看看王嶂等人，先是面露迷茫之色，随即眼神逐渐清明起来，苦笑一声，自语道：“城破了。”
　　王嶂问道：“你是什么人？因何在此处？”
　　少年看了看王嶂，突然有几分顽皮地笑了起来：“你猜。”
　　王嶂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亲兵犹豫了一下才拔出刀，这少年的容貌本就生得极好，勾唇一笑更是动人心魄的诱惑，偏偏他那双清澈到天真的黑眸又压住了这种艳丽，尖尖的下巴还有种锋芒毕露的英气和骄傲。走到少年面前，亲兵缓缓举起刀。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赶紧笑道：“我只是杨守备帐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才会被杨守备处罚。哎，这位将军，打个商量好不好？让你不杀我似乎不太可能，那么打个折扣，放我下来，容我整理下仪表，体体面面地死去，我就把我听到的秘密告诉你。那可是杨守备和底下人议事时泄露的机密。”
　　亲兵扭头看王嶂的脸色，见王嶂点头，便割断少年身上的束缚，少年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王嶂使个眼色，亲兵便一脚踢在少年身上，催促道：“是什么机密？快说！”
　　少年哎哟一声呼痛，磨磨蹭蹭地爬起来，笑道：“杨守备说，老子要杀人谁也挡不住！”
　　前半句话才出口，他忽地一伸手夺过了亲兵的刀，手腕轻巧地一翻，上臂几乎未动，刀刃已然掠过亲兵的咽喉。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已跃过亲兵的尸体，向王嶂连斩四刀。
　　只听得刀剑相交的密集声响，这四刀全被王嶂挡下，他已感觉到这少年刀法虽快，但一刀比一刀力微，显然是体力不支。而那少年见王嶂的功夫非比寻常，也不恋战，四刀一过逼得王嶂从门口让开，他便冲向门外。
　　剑光如闪电般追向逃走的少年，少年头也不回反手横刀拦挡，可惜这只是柄普通的钢刀，而王嶂的剑却是上品宝剑。方才刀剑相交已令钢刀受损，此刻王嶂一剑斩下，钢刀立断，血光飞扬。
　　少年闷哼一声，脚下丝毫不停，反手将断刀当暗器向王嶂射出。王嶂挥剑拨开断刀，纵身跃出门去，却见那少年的身影已如闪电游龙一般逃出了杨府大门。
　　王嶂不禁皱眉，这少年的轻功极好，而且从方才交手那几招看来，如果他没有受伤，未必不能与自己堂堂正正地一战。有这样功夫的人真的只杨衡帐下的无名小卒吗？难道说他身上真的有什么机密？
　　王嶂命人前去追捕，但那少年显然对附近地势极是熟悉，为人又机巧灵变，虽然身负重伤，却仍是摆脱了追兵。一个时辰之后，去追他的人只能两手空空地来向王嶂回报。
　　王嶂也只是皱了皱眉就把此事放下了，反正现在合辙军队在屠城，那少年又受了伤，能活着逃出城的机率太小。
　　真正让王嶂忧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杨衡临死前所说的关于王三郎的事情。
　　王嶂是遗腹子，从小就在伯父王骏身边长大，与伯父一家的感情很深。他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二，所以三郎一直叫他“二哥”，叫自己的亲二哥为“小哥”。他比三郎大了十岁，当年是他亲自手把手教会这个小堂弟持剑舞枪，三郎钟爱的断魂枪也是他送的生日礼物。
　　当年王骏回京述职，因为王夫人思念幼子，就将三郎也带了回去。不久之后皇帝就下旨召回尚在军中的大郎、二郎，王嶂便觉得有蹊跷。等到王骏父子下狱的消息传来，皇帝又颁圣旨召他回京，王嶂便知道此行将是有去无回，皇帝是要对王家下手了。
　　于是他斩杀使者，率部投奔了合辙的可汗木射谷。没过多久，他便收到消息，王家自王骏以下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处斩，一个不留。王嶂几乎呕尽心头血，大病一场，病愈之后便全力辅佐木射谷可汗，立誓要荡平大楚，为亲人报仇。
　　在他的记忆里，三郎年纪虽小，但却是个极骄傲的人。
　　记得三郎八岁那年，先皇尚还在位，最受宠的二皇子龙珏正是权势如日中天，为人又长袖善舞，素有贤名。有一次龙珏设宴招待一众官家子弟，席间不少人为讨龙珏喜欢便奏琴吹箫，或是吟诗作对，气氛很是热烈。
　　龙珏见三郎生得冰雪可爱，很有几分亲近之意，便道：“听说王家三郎善舞剑，且请之一舞。”
　　三郎天资上乘，虽只学剑三载，但寻常成年男子已难与之较量。若是能由此得龙珏的赏识，三郎日后的前程也能锦上添花。孰料三郎却断然拒绝：“梵之所习乃杀敌掠阵之剑，非宴舞作乐之剑。”
　　当时龙珏也是有了几分醉意，心中不悦，冷然道：“若是我定要看三郎舞剑又如何？”
　　同在席上的王嶂很替堂弟担心，暗暗打手势让他顺了龙珏的意，可是三郎却将头一扬，朗声道：“梵之乃堂堂男儿，一身所学将以报国，非是用来供殿下取乐的。若是殿下非看不可，那梵之只有请殿下四年之后前往军中，届时定能看到梵之剑法如何。”
　　龙珏不禁好笑：“四年之后？四年之后你也只是个小娃娃，难道就有本事上阵杀敌了吗？”
　　三郎傲然道：“席中诸君皆可为证，四年之后梵之剑上必饮合辙狗血！”
　　龙珏还想说什么，六皇子麒瑛却已抚掌大笑：“好！好！我大楚有如此儿郎，必能四海归服。”众人亦是感叹称赞不已，将尴尬的气氛一笑带过。
　　而四年之后，三郎果然不负当初誓言，以十二岁稚龄祈请先皇特许随父从军，让合辙人的血染红青锋剑断魂枪。龙珏闻之亦抚掌赞叹：“王家三郎王梵之，天纵英才当如是。”
　　如此骄傲的王家三郎，岂会为苟活而雌伏于男人身下？
　　王嶂不相信。

　　三日后，王嶂撤军，留下一座只见余烟渺渺、断壁残垣的空城。
　　合辙骑兵的马蹄声消失后，又过了半日，杨府后院的枯井里才慢慢爬出一个人来，正是从王嶂剑下逃走的那名少年。
　　原来他当日逃出杨府后，兜了个圈子便又潜回来，就在这枯井里不吃不喝足足躲了三天，这才终于等到王嶂撤军。他身上的伤口只有几处严重的经过草草包扎，稍浅些的就都未曾处理，如果合辙大军再晚走几天，他即使不冻饿而死，也会因为伤病而断了气。
　　少年爬上来之后便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地上的雪，清凉的雪水落肚，顿时刺激得空空的肠胃绞痛起来。少年揉了揉肚子，自言自语道：“丁错啊丁错，你以前跟野狗抢食都活下来了，现在才饿死也未免太丢人啦，你可不能这么没出息。”
　　他勉强运转内息，强撑着爬起来，一心想找点吃的，可是这府里上下简直比水洗过还干净，气得他在肚子里狂骂那些合辙兵简直可比蝗虫过境。之所以不骂出声来，完全是为了给自己节省点力气。
　　最后是在马厩的食槽里从干草下扒拉出两把麦谷豆麸，在厨房凑和着烧了点热水煮煮，丁错总算是从饿死鬼的边缘又挣扎了回来。
　　而后用热水清洁了伤口，药是没有的，幸好还有几件不起眼的粗布衣服没有被合辙兵拿去当战利品，可以用来包扎，外面这件已经又脏又破的衣服也能换下来了。
　　最后丁错还没忘记给自己洗把脸、梳梳头，好歹是清爽精神了一些，这才揉着绞痛的胃，从容不迫地离开杨府。

　　城中军民已被屠杀殆尽，未及收拢的尸体有的在大火中被烧得只剩焦黑的残肢，有的被随意丢弃在城内各处。一不留神不是踩到尸体，就是会被凝结成冰的血泊给滑了脚。
　　如果不是因为时值冬月，大雪初降，光是腐烂的尸首就足以让瘟疫横行了。
　　走在这样一座充满死亡气息的空城里，异样的寂静令人心悸，天边灰色的重云仿佛也担不起这份死气，先是夹着冰霰的冷雨从天而降，随后便是大片大片的雪花。这诡异的气象很快就用铺天盖地的洁白掩去了边鼓关的血腥狰狞，但掩不去的却是数万冤魂冲天的怨气。
　　丁错站在街上茫然四顾，有种自己似乎已被浓浓死气吞没的错觉，偌大一个边鼓关，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了吗？带着几分不甘，丁错胡乱走动，四处翻找，后来干脆放声大叫起来：“有人吗？还有活着的吗？”
　　回答他的是无边的寂静。
　　脚底绊了一下，丁错低下头，看到一具怒目圆睁的尸首仰卧在地上，腹部被豁开，紫红色的内脏流出体外，已经冻成了冰坨。这是一名楚军士卒，丁错只记得他的外号叫“老黄牛”，是个脾气憨厚的老实人。不远处还有几具楚军的尸体，都还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与人对战的模样，其状惨烈令人不忍目视。
　　丁错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他的同袍在与敌军殊死搏杀的时候，他带着一身鞭伤被关在杨府里。他的同袍被虐杀、焚烧的时候，他躲在枯井里盼望合辙兵早些撤退。他的同袍死不瞑目，而他则在担忧自己能否带着一身的伤活着走到下个城镇……
　　跪在同袍们的尸体前，丁错的额头重重地叩上冷硬的地面，一下、两下……鲜红温热的血将那片洁白的雪地洇开，露出下面被死者鲜血浸透的土地。